正文 場景八 文 / 東野圭吾
被Vitec公司的人事部叫去談話,是在派對開完一周以後。我還是穿著和派對上的那件西裝,去了位於赤阪的公司。儘管已經到了九月,但還是酷熱難耐,走到一半,我脫了上衣搭在肩上。走到站台後猛然發現,我邊上站著一個和我相同穿著、比我稍年輕的男人。原來還有很多人在找工作呢,我不禁想起了幾年前的自己。
到公司之後,先去人事課長處報了個到,頭髮禿得溜光的科長問了我的名字後,雙眼在眼鏡裡瞇成了一條縫。
「是敦賀君啊,有喜訊要通知你」
聽他這麼一說,自然心情大好。
「是什麼喜訊呢?」我表情緩和了一些,問道。
「宣佈此事還得到另一個房間,到走廊左拐有一個201會議室,你在那裡等一會兒,我馬上來」
「我知道了」
還真會賣關子,我心裡嘀咕著,還是按照他的指示做了。到了寫有201門牌的房間,門也不敲就推了進去,本以為裡面沒人。想不到裡面已經有一位先到的客人,他身穿深藍色的西裝面對會議桌而坐,背影看起來很瘦,我立刻準備致以謙辭,然而,當他回過頭之後,我又硬生生嚥了下去,那個人是智彥。
「嘿」他說道,「你晚了嘛」
我目不轉睛的盯著智彥這身裝扮,這件西服被瘦骨嶙峋的智彥穿上後,看上去像掛在衣架上的感覺一樣。
「智彥也被叫來了啊?」
「嗯,昨天他們向研究室發了郵件,崇史也一樣吧?」
「嗯」我點點下頜,問他,「你聽說了我也要來?」
「雖然他們沒說是你,但我知道還有一個人也被指名了,所以我猜想多半是崇史」
「那找我們什麼事你也知道嗎?」
「嗯,大致上知道」
「是什麼呢?」
智彥隨即露出一副難為之色,移開了視線,用食指把眼鏡往上推了一下,說,「人事課長什麼都沒跟你說嗎?」
「只告訴我是好消息」
智彥點點頭,笑瞇瞇地說,「沒錯啊,就是個好消息」
「那到底什麼事啊?別讓我著急了,快說」
「這個我來說不太合適,反正你馬上就會知道的」
「切,真討厭」我皺皺眉頭,手指撓了撓太陽穴,智彥還是一副笑嘻嘻的樣子,看到他這樣,我差點兒把我們倆的友情已經面臨危機的事給忘了,就像回到了過去一樣。
我立刻想起還有事情要問他,儘管這問題可能徹底改變目前的和諧氣氛,但我不確認心裡不安心。
「話說回來,筱崎那件事之後怎麼了?」
果然,智彥聽到我的問題後臉色大變,笑容一轉眼消失了。
「什麼叫怎麼樣了?」
「上周的派對之後,他好像看上去有些不對勁,你們還不是把他抬出去了麼?」
「噢,你說那個啊」笑顏又在智彥的臉上重現,不過性質和剛才的完全不同,「他醉了,喝得太多了呢。雖說要盡興,但也不是那樣子的啊,後來須籐還把他狠狠罵了一頓」
「我倒是不這麼看呢」
聽我一說,智彥的目光警惕起來,「什麼意思?」
「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啦」停頓了一下,我接著說,「我忽然想到,會不會是實驗的影響呢,以前你不是也說過,拿筱崎當過實驗品之類的話」
智彥的臉上頓時沒了表情,視線轉移到了我身後,顯然是在為自己找托詞,不一會兒他似乎想出了什麼張口了,然而在他發出聲音前我先說道,「你還說,通過那個實驗,記憶的篡改變為了可能呢」
這句話讓智彥又重新有了表情,眨眼頻率也高了,額頭變得通紅,這表現就是所謂手足無措吧,我深知。
「那個嘛……」他終於出了聲,「和那個沒關係呢,那天筱崎真的是醉了」
「是嗎?打那之後我就再也沒看到過他的樣子,我還以為那次算是發生了事故呢」
「不是什麼事故啦,真的,什麼事都沒有」
「那就好」我說著,點了下頭,視線從智彥身上移開。
我不期望能從他嘴裡聽到真相,不過從他剛才的反應看來,倒更讓我確信了我的推測準確無誤。在例行派對上筱崎奇特的行為,確實是來自於實驗的影響。難不成,筱崎的記憶一直處於被篡改的狀態而回不到原樣了麼?我又回想起廣島出生的他竭力聲稱自己是東京人的那一幕。
但是——
我心裡還是很想否定這一推理的,記憶的修改絕不是那麼輕易能實現的事。這可是Reality研究者們的終極課題。
我和智彥之間快要瀰漫起令人發窘的沉默時,門很合時機地打開了,人事課長走了進來。他後面還跟著一個男人,身著製作精良的灰色西裝,看上去四十歲不到的樣子。這個人我在上周的派對上看到過,他剛從美國總公司回來,姓青地。
人事課長朝著我們坐了下來,靜靜地開口說道,「讓你們倆來這裡不為別的,只是想確認一下你們明年春天的分配去向」
我直視著人事課長的臉,他分別盯著我和智彥看了一會兒。
「或許你們倆也知道,每年公司會從MAC挑選一兩名研究員送到洛杉磯本部去,當然前提是要足夠優秀。而明年的人選就是你們兩個」
我看了看智彥,他也向我匆匆一瞥,立刻又看回前方。
「這麼早就要確定了啊」我說道,「我還以為要等到明年呢」
「以往都是這樣的,但今年有所不同」人事課長接著說,「雖然不知道去了那邊之後會是怎樣的工作內容,但多半會延續你們現在的研究。而到那裡的期限現在也沒定,最短三年,最長則要到退休為止」
「一般情況是五年到十年」一旁的青地用金屬般的聲音補充道。
「那麼,你們的意見是什麼呢」人事課長再次對我們說道,「有意去洛杉磯嗎?嗯,當然不是要你們現在立刻回答我,不過,時間也沒你們想像的那麼充裕」
「可能的話,希望你們在三天之內答覆」青地說,「因為一旦你們拒絕,我們還得另找他人」
「不過從沒發生過拒絕的情況呢」人事課長在邊上插嘴。
以我現在的心情,恨不得立刻就答應下來,根本不需要三天來考慮。進Vitec公司的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被分配到美國的總公司。
「三天後我會再聯繫你們,你們那個時候再給我答覆好了,有什麼問題嗎?」
對於人事課長的詢問,我和智彥的回答一致,沒有。
「那我們下周見,哦對了,你們不能把這事兒告訴別人哦,MAC的教官也不行。這點要注意」
我知道了,我們異口同聲道。
在回MAC的電車上,我和智彥並排而坐。此時的我感覺熱血沸騰,所以聲音不自覺地比平時高了一個八度。
「真令我吃驚呢,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快來徵求我們意見」
「因為接受方也需要時間考慮,所以就趁早把事情挑明了吧」
「可能吧,不過說實話,我總算可以安心了,本來對自己能不能被選上完全沒自信呢」
「崇史選不上倒成了笑話了」
「沒這回事,儘管不知道具體原因,但我覺得有運氣的成分在裡面」
「當然不是運氣啦」智彥抱起胳膊,凝視著斜下方。
我把身體轉向智彥,「智彥,你這傢伙知道這次談的是去洛杉磯的事情吧?」
「隱約猜到了」
「為什麼呢?」
「我以前和青地聊天的時候,他對我有過暗示」
「所以你才這麼平靜的?」
「與其說是冷靜,還不如說是鬆了口氣,雖說隱約有些感覺,但在實際聽到之前還是安心不了的。只是要去美國的話,各種各樣需要解決的問題可不少呢」我還在納悶究竟有些什麼問題,他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比如她該怎麼辦的問題」
「啊……」這事兒我當然也沒忘,「你打算怎麼辦呢?」
「真傷腦筋呢」智彥小聲歎息。
智彥不可能會拒絕去美國的事兒,我也是一樣,這畢竟是我們擁有的最大願望。不過如果是那樣的話,他就必須和麻由子分居兩地。雖說美國不是很遠,但也無法每週進行約會。
恐怕智彥此時此刻的思緒一定是錯綜複雜的,我猜想著,不禁湧上一陣邪惡的快感,至少讓他苦惱一番也好。
而另一方面我也覺得,這說不定是一次好好整理自己對麻由子感情的良機。因為只要她還在我附近,我就無法斷絕對她的思慕之情。在大洋彼岸的土地上,或許存在能夠讓我遺忘她的東西。
「她能不能」過了一會兒,旁邊的智彥自言自語,「跟我一塊去呢」
我不由得抽動了一下眉毛,「去洛杉磯?」
「嗯,有沒有可能呢?」
「這不是可不可能的問題,她也是有工作的啊」
「那麼,就讓她辭職唄」
「辭去Vitec的工作?」
「嗯……」
我無語了,盯著智彥那細膩的側臉,他那雙清澈的眼睛,筆直地望著前方。
「你的意思是要結婚?」我臉部僵硬地問,對說出『結婚』這個字眼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牴觸情緒。
「我很想這麼做」智彥回答,「否則她父母也不會接受的」
「但是——」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我本來要說的,是前幾天智彥喝醉以後來我房間時候的事。那時智彥告訴我,他對麻由子提到了將來的事之後,得到的回答卻是需要時間考慮。
「這可能是個分叉路口」智彥說。
「什麼的分叉路口?」
「我們兩個人的。說不定今後的一切都取決於此」
智彥的口吻是平靜的,但裡面似乎包含著他的深思熟慮。果然他對自己和麻由子的關係一直抱著某種危機感。
「原來如此啊」我簡短地回答,連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如此』指的是什麼。
如果智彥對麻由子提出,跟我一塊兒去吧,她會如何作答呢,我思考著。她一直以來都以自己是一名研究者而自豪,我感到她不太會選擇像傳統女性的那種辭去工作跟男人東奔西走的生活方式。然而,我並不瞭解他們兩人的愛情已經穩固到了何種程度,倘若超出了我想像的話,她也很可能會接受智彥的要求。麻由子對智彥的感情,在自我犧牲的同時還一定包含著自戀的成分,這也加劇了我的不安。
萬一麻由子同意的話——
想到這裡,我全身發燙,心情怎麼也平靜不下來。如果我在這種情況下去了洛杉磯,那就不得不親眼目睹智彥和麻由子的新婚生活了。
「你準備什麼時候跟他說呢?」我問智彥。
「嗯……可能今天晚上」
「這樣啊」我點點頭,閉上了眼睛,這事兒要放在以前,或許我會無心地加上一句「加油噢」,然而我沒有這麼做,因為這樣會加倍痛恨自己。
這天晚上,我遲遲沒有睡著。智彥是怎麼對麻由子說的呢?而她對此又表示什麼態度,兩個人會結婚嗎?結了婚之後,我該跟他們一起去洛杉磯嗎?還要藏起對麻由子的感情、裝出智彥好友的樣子嗎?
曾幾次想拿起無繩子機給麻由子個電話,但最後卻沒有,因為沒有那種勇氣。
我在床上不停地翻來覆去,頭痛和胃脹讓我更是輾轉難眠。
昏昏沉沉的頭腦裡,塞滿了各種各樣的事情,雖然那儘是一些漫無邊際的空想,完全沒有解決方案,然而有一點倒是明確了。
那就是,自己永遠無法做到對麻由子死心。
本來以為去了美國就能忘記她,可那只是一個美好的心願,放在心裡想想就好。
倘若是下了放棄她的決心,應該對智彥和她的結合做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但事實上我卻為此擔驚受怕,而正是這種害怕過了頭,導致我整夜難寐。
我不想把麻由子讓給別人,不管以何種方式,都要獲取她的愛。
為了達成目的,讓智彥傷心也在所不惜。早在我送她胸針作為生日禮物的那一刻起,我們的友情就已經化為了虛有。
第二天,我去了MAC找智彥和麻由子,當然也不能為問結果而直接闖入他們研究室,只能在走廊和食堂等待和他們相遇的機會。
然而最後他們兩人我都沒見著,我把自己的工作丟在了一邊,找了各種理由離開研究室,漫無目的地在走廊裡來回踱步。
「你今天好像一直心神不寧啊」不一會兒小山內就注意到了這點,開始指責我報告做得心不在焉。
這天晚上,我離開MAC後,沒有回自己住處,而是去了高圓寺站。然後走進那家送給麻由子藍寶石胸針的咖啡店,那家店剛好人很少。我找了個可以透過窗戶觀察車站的座位坐了下來,點了一杯咖啡。其價格算入消費稅350日元,我目不轉睛地望著車站,拿出錢包,從裡面拿出三個百元和五個十元的硬幣放在桌上。
第一杯咖啡花了十五分鐘就喝完了,隨後的十五分鐘就剩一個空咖啡杯在桌上放著,因為看到了服務生,就續了一杯。我從錢包裡拿出一個五百元的硬幣,又從桌上收回一個百元和五個十元。
在我第三杯咖啡喝到一半的時候,麻由子出現了,身著深黃色的收腰裝,從遠處就能很清楚地看出她略帶疲憊之色。
我從桌上拿起付款單和1500日元,站了起來。櫃檯前的收銀員此時正忙著,我說了一聲「放這裡了噢」,把錢往櫃檯上一放,急不可待地等自動門開啟後,走了出去。
此時麻由子正拐到一條小路上,我深知這裡的道路錯綜複雜,一旦讓她離開自己視線之後就再也找不到了,所以用小碎步趕了上去。
靠近了之後,她似乎察覺到了腳步聲,在我說話前轉過身來。可能由於光線很暗一時無法辨認出我來,她眼角閃過一絲疑惑的神情之後,立刻睜大了眼睛,同時停下腳步。
「怎麼啦?」麻由子的神情裡只有驚訝。
「我一直在車站前等你呢,有些事想在今天一定要確認一下」
「什麼事啊?」
「就是去美國的事」我直視著她的臉龐,「智彥也跟你說了吧?」
哦,麻由子點點頭,笑逐顏開,「聽說敦賀君你也被選上了呢,這可太好了,恭喜你」
「在我道謝之前,有些事必須得問問你」我又向她走進了幾步。她臉上雖然還帶著微笑,但已經滲出幾分警惕之色。我繼續說道,「你是怎麼回答智彥的呢?」
「啊?……」麻由子目光飄忽不定。
「請跟我一塊兒到美國去吧,智彥不是這麼跟你說的嗎?」
她抽動一下眉毛,隨即看了看周圍,試圖擠出一絲笑容。
「你喜歡站在路邊說話?」
對她來說,這可能已經算盡最大努力的說笑了。我竭力緩和著自己的表情,肩膀也鬆弛下來。
「那我送你回家好了,應該很近了吧」
「大概五分鐘」說著,麻由子邁開了腳步,我和她並肩走著。
走了一會兒,她開口了,「昨天,他告訴我了」
「去美國的事?」
「嗯」
「希望你跟他一塊兒去?」
「嗯,還說要跟我結婚」
我沉默了,本該問她,那你是怎麼回答的呢,但卻說不出口,因為我很怕知道答案。我默不作聲地交替著踏出雙腳,完全不知道自己正走向何方。心裡堵得慌,腋下也直冒汗。
由於我沒有提問,麻由子也不吱聲了。我忽然有種感覺,她不太想告訴我是如何答覆了智彥。
麻由子冷不防停了下來,我一愣,望著她的臉。她眼眸裡透出些許不安之後,莞爾一笑。
「就是這裡了」聲音不免有些靦腆。
我們眼前是一幢砌了白色瓷磚的大樓,玄關裝著一扇玻璃門,可以看到裡面並排著每戶人家的信箱。
「門牌號是?」
她對我的詢問略顯遲疑,然後回答,「302室」
「那我送到你房間門口吧」
然而她搖了搖頭,「送到這裡就夠了」
「噢」我兩手插進兜裡,無意識地仰望著大樓。
「我」麻由子說著,口氣聽上去像是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不會去美國的」
我驚訝地看著她的眼睛,細長而清秀的雙眸裡已經沒有了剛才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代表堅定意志的光芒。
「你不準備和智彥一塊兒去嗎?」
她看著我,點了點下頜。
「為什麼?」我追問。
「我覺得我們還沒到這種階段呢,要是懷著懸而未決的感情,而做出了無法回頭的事,一定會後悔莫及的,最後我們倆都不會幸福。我們之間還需要一些時間」
「但這段時間你們倆要身在異地度過了呢」
「只要心連在一起,空間上的距離算不了什麼。要是兩個人分開後,心中的聯繫也隨之淡化的話,那到頭來還是和一般戀人沒啥兩樣」
「你對那傢伙也是這麼說的?」
「嗯」
「他理解了嗎?」
「好像沒理解,不過他對我說,那也沒關係,因為考慮到我也有工作,所以最好來理智地看待這個問題」
這些話果然像他的風格,我想,一個無法做到強行帶走自己深愛女人的男人。說不定現在像幾天前那樣,他正獨自喝著悶酒呢。
「你要問的就是這些?」她的表情放鬆了一些,問道。
「是的」
「那我回答這些夠了吧」說著,她正朝著玄關準備踏上樓梯。但走了一格後她又回過頭來,「你在美國要好好努力哦,敦賀君肯定會幹出一番事業的」
「還要過半年多才去呢」
「但你去了之後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面呢,所以趁現在先做好心理準備」言畢,她立刻向我伸出右手,非常自然地要與我握手。「真的要努力哦,我很期待呢」
我對著她的手望了幾秒鐘,然後從口袋裡伸出右手握住。回想起來這還是第一次和麻由子握手,她的手細膩而又柔軟,骨質卻出奇的堅硬,而我的手掌不停冒著汗。
突然產生了一種想把她拉過來的衝動,手指加了力。麻由子的眼睛立即瞪得比杏仁還大,似乎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小聲說「這可不行噢」,語氣就像告誡小孩一樣。
「你真的不去美國?」握著麻由子的手,我問她。她點了點頭。確認了這點之後,我鬆開手,說道,「我明白了」
麻由子抽回右手放到身後,拿著提包,說「那就晚安咯,謝謝你送我回來」
「晚安」
她走上了樓梯,打開玄關的玻璃門走進大樓。她的身影從我視線裡消失後,我轉身離開。或許是全身發燙的緣故,溫暖的九月裡吹來的風感覺上也是如此涼爽。
兩天之後,我再次拜訪了Vitec公司,目的是就分配往美國一事做出答覆。去了之後,他們依然讓我在上次的會議室等待,這次智彥沒有先到。太好了,我暗自慶幸。
前幾天見過面的那個叫青地的男人敲門走了進來,卻沒見到人事課長的身影,可能他覺得沒必要聽我的答覆了吧。
「你決心已定了嗎?」
「是的」
「很好,三輪君昨天也答覆了我們。那我們會立刻聯繫總公司的」說著,青地欲從腋下的公文包裡拿出文件一類的東西。
我連忙說道,「那個,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青地把臉轉過來。
「分配到美國的事情……請允許我放棄」
青地似乎沒有立刻明白我話裡的意思,他用呆滯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後慢慢張開嘴說:「你說什麼?」勉強發出了聲音,「放棄?……你這麼說是認真的嗎?」
「絕對認真,我考慮再三才作出這個決定的」
「喂喂,你真的想明白了?這事可至關重要啊,你要是錯過這次機會,說不定以後永遠也去不了總公司了」
「這我清楚,我的決定是考慮了這個因素之後得出的」
青地長歎一口氣,嘩嘩撓著頭,弄亂了梳整齊的髮型,「是什麼原因呢?」
「因為私人的問題」
「你父母反對嗎?」
「不是……理由一定得說嗎?」
「不,倒也不是」青地雙手放在會議桌上,十指時而交叉時而鬆開。很明顯,我會拒絕這件事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青地仰起臉,「我覺得你肯定會後悔」
我沒有回答,和他對望著,也知道自己在幹傻事。然而,這已經是我捫心自問『究竟什麼是對自己最重要的』之後,得出的最後結論。
「沒法子,我們只能再找其他替補候選人了」他似乎認識到了我決心已定,話語裡夾雜著惋惜,「真是可惜啊,我覺得太可惜了」
「這是價值觀不同的問題」我說,青地的表情略顯意外。
這天晚上,我坐在自己房間裡等著智彥的電話,我拒絕去美國一事肯定會傳到那傢伙耳朵裡。他聽到之後一定會來弄清我的本意,我該怎麼跟他解釋呢,我絞盡腦汁思考著,然而卻怎麼也想不出不讓智彥起疑心的理由。曾有多次,我因低估了他敏銳的洞察力而被他識破謊言。
時間在流逝,我依然想不出合理的說辭。結果晚上電話卻沒有來,我心裡的石頭暫時落了地。難道他想在MAC見面之後問我?不管怎樣,這只是個時間的問題。
沒想到第二天我和智彥沒有見著面,住處也沒來電話。莫非他們沒有把我拒絕的事告訴智彥麼?如果是這樣還真是萬幸。
然而,到了第三天——
我在研究室裡寫報告的時候,書桌上的電話響了。聽筒裡傳來麻由子的聲音,是內線電話,她好像也在MAC。幸好我周圍一個人也沒有,無需擔心被偷聽。
「你能出來一會兒麼?我有話要跟你說」她說道。
「好啊,你在哪兒?」
「資料室,不過這裡不方便說話,我們到天台上去好了」
「我知道了,我馬上就過去」
我坐著電梯來到了最高層,麻由子主動提出有話要說,這種事與其說是少見,不如說從未發生過,到底是什麼重要的事呢?我猜想著各種可能。難不成她改變了心意,又願意去美國了?想到這裡,我突然心潮起伏,電梯的運作似乎異常緩慢。
我從最高層的樓梯走上了天台,只見麻由子背對護欄而站,身穿淡藍色短袖夾克衫,相同顏色的裙褲下伸出兩條纖細的腿。她怎麼不穿以前的那件白大褂了呢,我有些好奇。
走近一看,發現麻由子似乎正對我怒目而視,我剛想張口問,你怎麼啦,她卻先開口了。
「你為什麼拒絕了?」
語氣像是在責備一樣,她這句話足以讓我意識到接下來她要跟我談話的內容,同時我深感意外,為什麼麻由子會知道呢?
「今天早上,我去了一次Vitec,是被人事課叫去的」
「你?」我胸中湧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像清水裡滴入了墨汁。
「他們問我有沒有興趣去洛杉磯」
「什麼……」我頓時一陣耳鳴,「這怎麼可能……,你明明今年剛進MAC啊」
「我也這麼對他們說的,然後他們說這次是特例」
「特例?」
「赴美的一個名額已經決定了,但還需要一名輔佐那個人的助手。其實這個名額已經有了候選,只是他放棄了,他們這麼告訴我。所以破例找我來談了話」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腦袋裡一下子湧現了各種事情,它們就像洗衣機裡面的洗滌物一樣打著轉。輔佐的助手?我的角色只是智彥的助手嗎?不,現在不是考慮這事兒的時候。
「已經確定的那個人,應該是智彥吧,這樣的話,那放棄名額的就是敦賀了……。我不相信,也不願意相信,這難道是真的嗎?」
我右手捂著額頭,走近了護欄。然而樓下的景色卻完全沒有映入眼裡,『我不相信,也不願意相信』?對我而言,剛剛麻由子的話就是這些。
「是我……」我呻吟似地說,「放棄的那個人就是我」
「果然」麻由子在我身邊搖頭晃腦起來,「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個人的理由」
「但這可是百年一遇的機會啊」
我兩手緊緊抓著護欄的鐵絲網,手指用盡全力,拚命忍住想叫喊的衝動。
「是嗎,原來是這樣,我放棄了之後就找你談話了……」胸口頓時一陣翻湧,「真是愚蠢啊,太可笑了,我到底在幹什麼呢」我試圖笑出來,取笑一下滑稽可笑的自己。不過看起來可能只是臉部在醜陋地扭曲而已。
「對了,敦賀君」麻由子說,「莫非,和那天我說的話有關係?我不打算跟他一起去那番話……」
我低頭不語,手指陷入了鐵絲網裡,但我沒有松勁。
「是這樣嗎?因為這個而放棄了機會?」她再次問道,這個問題讓我無法回答。
我低著頭,把腦袋頂住鐵絲網。
「我想在你身邊」我回答,「長此以往的話,或許能夠獲得你的芳心。可能早就蓄謀要從智彥那裡橫刀奪愛吧。雖然你說空間上的距離沒有關係,可我不這麼認為,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深呼口氣,「我不想離開你」
「你居然……」
「但這種齷齪的事卻是想不得的,立刻就遭到懲罰了不是?我不去而換做了你,真是太戲劇性了」
「只要拜託他們取消就好了,應該還來得及」
「不可能了,而且,我也不想去了」我搖搖頭,「這是自作自受」
「別說這種傻話,這可是影響你一生的大事。但你竟然……為了我這樣的人,連生活方式都改變,你不覺得太傻了嗎?」
「我只是在做真實的自己」
「可是,這也做得太過分了……」
意識到麻由子的聲音在顫抖,我轉頭看了看她,她眼裡的兩行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眼眶也紅紅的,雙唇緊閉,彷彿在強忍悲傷,我立刻有點手足無措。
「真傷腦筋啊,你別哭啦,沒有什麼值得難過的啊。只是我自說自話愛上了你,最後自食其果,僅此而已。你完全沒必要當回事的」
「但我不能視而不見啊」
「真的沒關係的」
我抬起右手,慢慢伸向麻由子的左臉,她一動不動地用真摯的眼神望著我,眼裡佈滿血絲。我立刻觸碰到了她的臉頰,不過她依然沒有動。我用大拇指為她擦去了眼睛下方的淚水,簡直就像被電到一樣,體內燃起一陣火辣辣的痛。整個身體都僵硬了,並變得滾燙起來。
麻由子用左手握住我的手指,問道,「為什麼,會是我?」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
樓梯那邊開始喧鬧了起來,可能是到了午休時間。因為害怕有人上來,我們倆都鬆了手。
「去美國的事什麼時候需要答覆?」我問。
「他們說最晚明天」
「是嗎……你對智彥說了嗎?」
麻由子搖頭,「還沒呢」
「還是盡早告訴他為妙,他一定會欣喜若狂的」我強作出快活的語氣,「那回頭見」說完,轉身向樓梯口走去。剛巧碰到兩個男人拿著高爾夫球桿走了上來,好像打算做揮桿練習。但願這些傢伙不會注意到麻由子的淚痕,我默默祈禱。
帶著這樣的精神狀態,下午繼續在書桌前辦公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我跟小山內以身體不適為由請了假,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並非是裝病,我真的痛苦到了無法站立的地步。在洗手間的鏡子前一站,發現自己灰頭土臉的,頓時理解了小山內為何會立即批准自己休假。
我很想喝酒,想讓自己醉到不省人事,但我還是直接回到了家。一方面不知道白天開放的酒吧,主要是不想出現在大家面前,想盡早一個人呆著。
房間裡還有瓶喝到一半的芝華士威士忌,還有兩隻沒有開封的野山雞。把這些都灌到胃裡的話,應該就會醉得失去意識了。可我只是往床上一躺,根本懶得動彈。非但沒有喝酒的力氣,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勁。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我卻飯也不吃、覺也不睡,只是躺在床上痛苦的扭動著身子。是因為自己痛失了良機而後悔,還是因為徹底失去了麻由子而悲痛,我自己也弄不明白。腦子裡甚至會想,死了倒省心了。
就這樣到了晚上,我慢慢地站起身,開始喝起帶點熱氣的威士忌來。什麼都不想吃,只是一味的灌著酒精。到了黎明時分,走往廁所的途中我在門口吐了一地,也只是一些黃色的胃液。而那種想吐也吐不出的苦澀,依然在我體內翻滾,連窗戶裡射進的太陽光此時也顯得如此令人生厭。
結果這天我也向MAC請了假,實驗也好報告也罷都無所謂了。
過了晌午,電話鈴響了。雖然設置到了最低,但鈴聲依然使我的頭痛加劇。我像青蟲一樣扭曲著身體從床上爬了下來,抓起放在地上的電話子機,「喂,我是敦賀」發出的聲音如同患了感冒的牛一樣。
停頓了一下後,「是我」傳來了麻由子的聲音。一瞬間,我忘記了頭痛。
「啊……」本打算說的話也想不起來了。
「生病了嗎?」
「身體稍微有些不舒服,沒什麼大礙」
「那就好」她像是猶豫了一會兒,繼續說道,「剛才,我去了Vitec公司」
「霍」
頓時,各種雜念在我腦袋裡打轉,為什麼要特地打電話給我?難道是最後通牒的意思?這時候智彥一定高興得手舞足蹈了吧,一切都結束了——
「我拒絕了」麻由子說。
「嗯?……」
腦袋一時處於真空狀態。
「什麼拒絕了?」
「就是放棄了啊,去美國的事」
我手拿電話,語塞了。她也一言不發,聽筒裡只傳來紊亂的呼吸聲。
「為什麼啊?」我問她。
「因為……我覺得我沒理由去」她說。
我本想繼續追問原因,可是沒問出口。
雙方又沉默了一會兒後,我問道,「智彥知道這事嗎?」
「不知道,他們問我赴美意向這事我都沒告訴他」
「這樣沒關係嗎?」
「沒關係的」
「是嗎」我嚥下一口唾沫,嘴裡苦苦的,「這次的事情對智彥保密?」
「是的」
「我想跟你見面聊聊」
麻由子猶豫之後,回答,「以後再說吧」
我並未因此而沮喪,「我知道了,那以後說好了」
「注意身體」
「謝謝」
我們掛上了電話。
第二天,我去了MAC。
我此刻的心情依然無法平靜,並由於魂不守舍而犯了好幾次低級錯誤。別人和我說話也心不在焉的。
「你怎麼啦,這段時間你可有點異常哦,是不是到了夏天容易疲勞?」
小山內終於忍不住做出了指責,連續的請假再加上這樣的工作狀態,責備幾句也無可厚非。
我回答沒什麼,回到了座位上。剛開始工作,又想到別的事上去了。你振作一點!到底有什麼值得慶幸的?我斥責自己。
慶幸,用這個詞來形容我此刻的心情再恰當不過了。我簡直高興得手舞足蹈,麻由子不去美國了,而且一想到原因是為了我,心裡就洋溢起一股喜悅之情。這種心情,就像一直處於黑暗中的人發現頂上突然射入了光芒一樣。
當然,我無法確定麻由子是否從此就會愛上我,但她非常尊重我對她的一片癡情這點是不會錯的,這對我而言是個很大的飛躍。
不可否認,對於智彥我是深表歉意的,然而我盡量做到無視這種心情。我根本沒資格來考慮這種事,我告誡自己。
我現在最希望的,是盡快見到麻由子,看著她的臉,聽她說話,並且想盡可能準確地掌握她的心意。然後思忖著是否存在這種機會的時候,就無法集中注意力工作了。不過說實話,心情並不算壞。
「記憶加工組的那些傢伙,現在幹嗎呢?」坐在我邊上的柳瀨,用嘮家常似的隨意口吻說道。「這段時間幾乎看不到他們的身影呢」
柳瀨研究完小山內佈置的模擬程序,臉上一副疲憊的表情,衝我歪起了腦袋。
「最近一直如此啊,有傳聞說,須籐和三輪都住在了實驗室呢」
「住在實驗室?真厲害啊」
「依我看,他們一定是加急趕著什麼。可是又沒有當面發表會,要真有什麼緊急的研究,Vitec公司應該會給予支援才對啊」
我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
「那個叫筱崎的,最近你見到過嗎?」
「筱崎嗎?不,完全沒見到。那傢伙難道不是和三輪他們在一塊兒嗎?」
「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嗯,應該是派對的時候」
聽我一說,柳瀨直點頭。
「我也是啊,那次的印象還挺深。不知道後來是不是還那麼貪杯」說著,偷笑了起來。
這天晚上,我打了個電話到麻由子住處,到七點家裡還是沒有人。我邊看著美式足球的錄像邊吃完了再簡單不過的晚飯,之後又打了一次電話,但依然沒有人接。過了八點總算打通了,此時電視裡正出現達拉斯小牛打進制勝一球的畫面。
聽到我的聲音,麻由子並未感覺意外,「晚上好」聲音依然如同往常一樣沉著。
「昨天不好意思」我說道,技巧比較拙劣,聲音略顯激動。
「嗯」
「你好像還是很忙啊」
「今天倒還好,下班比平時早很多,因為順便去了幾個地方回家才晚了」
「這樣啊」
早知道如此就來等你下班了,本想隨口說句俏皮話,還是忍住了。我不想讓她感覺從昨天到今天我的心情轉換得如此之快。
「也沒什麼特別的事」我說,「說句俗話,想聽聽你的聲音」
然後,她呵呵地樂了,「還真是很俗的話呢」
「你對智彥說什麼了嗎?」
「今天幾乎沒有,他一直把自己關在實驗室裡,而我在座位上做數據分析」
「聽說他晚上還住在實驗室呢」
「嗯,他有點急事」
「是筱崎的事吧?」
這話正中靶心,麻由子在回答前停頓了一會兒。
「……他對你說什麼了?」
「他巧妙地避開了這個話題,不過我心裡清楚」
「是麼,你說的是派對上發生的事吧?」
「算是吧」
「發生了異常情況呢」
「筱崎的記憶發生混亂,是因為實驗的影響吧?」
唉,麻由子一聲歎息,似乎沒有打算繼續隱瞞。
「是有點小麻煩,不過已經沒問題了。你不用擔心,正因為如此我今天才能早回來呢」
「你是說已經解決了?」
「嗯」
「那就太好了,這樣智彥的研究就完成百分之90了吧?」
「怎麼說呢,應該算百分之80吧,只是還差一口氣」
「真了不起」我說,調整一下呼吸後繼續問道,「能夠做到對記憶修改了嗎?」
麻由子沒吭聲。過了幾秒鐘,這點時間用來下決心已經足夠了。
她終於開口了,「能夠做到」
「真的嗎」
我的心頭湧起五味雜陳,挫敗感、憧憬、驚歎、當然還有嫉妒。
「智彥真是個天才」我說,說這話能使我得到自虐式的快感。
「我也這麼認為」麻由子也同意。
「你難道不想跟著這樣的天才嗎?」
這句話當然是針對去美國一事而說的,但我立刻後悔了,表達方式實在有些令人不悅。果然,麻由子回答道:
「你要這麼說,我的決定就變得沒有意義了」
她說的一點都沒錯,我不知如何來回應。
「智彥今天晚上也住在那裡嗎?」
「今天應該不會,這事告一段落之後,可以久違地回到公寓去睡了」
「那說不定已經到家了咯?」
「是啊,你要打電話給他?」
「我想打一下試試」
「應該沒問題,不過……」
「放心好了,我不會說多餘的話的,只是想關於研究的事問問他」
拜託你了,麻由子說道。她依舊竭力守護我們倆的友情。
掛斷電話後,我立刻撥通了智彥家的電話。不過他貌似還沒到家,鈴聲響了七下之後,我放下了電話。
第二次拎起電話,是在夜晚十一點剛過的時候,我倒上了一杯威士忌,不過電話依然沒有接通。
過了十二點,我又打了一次,還是沒人接。
他應該還在MAC吧,雖然麻由子說麻煩圓滿解決,難道又發生了什麼意外麼?還是說解決這個小麻煩需要費一番功夫呢?
換上睡衣鑽進了被窩,可心裡還是一直想個不停。到了凌晨一點,又拿起子機按下了重撥鍵。然而從電話裡傳來的,依然只是單調的鈴聲。
我站起身換上了牛仔褲和棉襯衫,穿上運動鞋,走出了房間。然後從公寓的停車場取出自行車,向MAC騎去。
MAC研究大樓的窗戶基本都已經暗了下來,我向睡眼惺忪的門衛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證。
「我有東西忘在裡面了,明天出差一定要用到的」
門衛不耐煩地點頭應允。
我走上樓梯,快步來到智彥的研究室。門關得嚴嚴的,我側耳傾聽,但裡面沒有傳來任何聲響。不過這裡的研究室都做過特殊的隔音處理。
雖然心存猶豫,但還是敲響了門,如果被人懷疑起來,只要說打了無數電話沒人接所以不放心來看看就行了,畢竟這是事實。
但沒有反應,我又敲了幾下,同樣如此。我果斷地轉動了把手,可是上了鎖,門打不開。
也就是說,他不在這裡。
正納悶的時候,外面傳來一陣汽車引擎啟動的聲音,有人把車停在了大樓邊。我通過走廊上的窗戶向外張望,一輛灰色的大篷卡車停在了網球場邊,火也沒熄。駕駛座的門開了,走下一個男人。他穿著工作服,但由於光線太暗,看不清臉,似乎是個不認識的男人。
我把臉貼近了窗戶,那個男人打開了卡車後方的升降口。
兩個男人向那裡走了過去,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儘管離得很遠,但還是意識到了那是須籐教官和智彥。
接下來出現的物體,比他們的身影更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隻橫放在兩輛推車上的長型的大箱子。從形狀上看,像剛好可以裝入一個冰箱的瓦楞紙盒。
卡車司機和須籐教官一前一後把箱子抱了起來,而智彥為了不妨礙到他們,走到了推車的一邊。司機和須籐教官慢慢地把箱子搬到了卡車的載貨台上,這幅場景簡直就像葬禮上的出殯一樣。
箱子穩穩地放上載貨台後,司機關上了升降口。他和須籐教官交談了幾句後,坐進了駕駛座。大篷卡車就這樣駛向了出口。
須籐教官和智彥目送著卡車奔馳而去,等它消失不見後,兩人推著手推車邁開了腳步。
為了不和他們碰上,我往走廊另一邊走去。不一會兒便加快了腳步,飛奔起來。
一種莫名的恐懼開始在心裡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