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文 / 東野圭吾
送上了甜點後,晚餐也到了尾聲。該說的話已經說完,飯局也已過了高潮,我想時機差不多了。
「我有話想要告訴各位。」
我一說完,大家立刻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望向這邊。他們一臉疑惑的神情,大概在想:這唯一的外人想要說些什麼?
「是關於剛才提到的桐生枝梨子小姐的事。」
「桐生小姐?」蒼介驚訝地說:「本間夫人也認識她嗎?」
「應該認識吧!」我旁邊的直之說道:「我不清楚細節,但她應該是負責與本間夫人聯絡的人。應該是這樣吧?」
「正是如此。」
「是嗎?她怎麼了?」
「說了或許會讓各位想起不好的回憶。她在這兒遇上火災,之後就自殺了。」
果真是個不好的回憶,所有人聞言瞬間都低頭不語。此刻,突然有個與眾人反應截然不同、突兀的高音傳了出來:「哎呀!那不是單純的火災啦!」
是加奈江。她完全沒注意到眾人一臉的不悅,繼續說:「那是縱火自焚。桐生小姐的男友車禍肇事,想帶著她一起自殺,結果她男友死了,桐生小姐卻奇跡似地活了。當時我們也都住在這裡,好恐怖唷!」
大夥兒一臉掃興。
我對加奈江微微一笑。「是啊!那件事我很清楚,我在報上看過。」
「是喔!原來你知道了啊?」
「幾天之後,桐生小姐就自殺了。警方說她是因為男友的死,又嚴重灼傷——受不了雙重打擊而自殺的。」
「也沒有其他原因了吧?」蒼介一臉厭惡的表情,想必此時此刻他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對。」我點點頭接著又說:「我也猜不出有其他理由,而且聽說沒留下遺書。」
「怎麼寫遺書嘛!要是改變心意怎麼辦呢?」紀代美邊說邊將眼前的餐具迭起來,似乎在暗示大夥兒快點結束這個話題。
我調整了一下呼吸,看了看在場的人,繼續說道:「事實上,桐生小姐留有遺書。」
我一說完,有幾個人同時發出驚呼。我從懷裡取出一個信封,那個信封比一般的還要大。
「桐生小姐過世後兩、三天,我就接到這封信。各位請看,寄信人就是桐生枝梨子小姐。」
「的確是。」直之盯著信封看了一會兒,又說:「沒什麼印象了,但好像是這個筆跡沒錯。」
「我想這就是桐生小姐的筆跡沒錯。」我肯定地說,又從信封裡取出一張紙和另一個較小的信封,但這個小信封尚未開封。「信裡寫著桐生小姐自殺的心境,請各位瞧瞧。」
我立刻將信交給旁邊的直之。他很認真地看,然後抬起頭,表情似乎相當錯愕。
「上面寫什麼?」蒼介交集地問。
「等等,我念給你們聽。」直之坐直了身體後,開口念道:
本間夫人,當您收到這封信時,我已不在人世。當我把這封信投進郵筒後,就決定自殺了。為什麼自殺呢?關於我的自殺,輿論和警方應該都不會進一步追究。因為上一起自殺案,大家還記憶猶新,他們一定會想出一些自圓其說的理由,譬如說我是步上男友後塵,或說我遭受太大的精神打擊等等,但這些都不是我選擇自殺的真正原因。那起自殺案,與我選擇自殺的背後,都有更深、更複雜的內情。此刻我有無法說出的難言之隱,需要另擇恰當的時間地點、公開內幕。可惜我已經死了,無法親自公開實情,所以,對不起,我想拜託本間夫人。
這封信裡有個小信封,希望寄放在您這兒,我想您會瞭解。這信封裡放了一封說明真實內情的信,在一原高顯先生的遺書公開之前,請您保管這封信。高顯先生還活著,您一定覺得很奇怪,我為什麼要說等高顯先生公開遺囑?其實先生的病情很嚴重,醫生說最長也拖不過一年,所以我想高顯先生的遺囑,應該會選擇一個適當的時機與地點,在限定的人員面前公開。我推測到時本間夫人也會在場,因此我想拜託您,到時帶著這封信去,在遺囑公開之前,當著眾人面前開封。屆時,我為何要自殺?為何做如此安排?一切都會明朗。此外,這封信的存在,請您務必保密。我能夠理解您會對我的這項請托感到莫名其妙,但能接受我這項托付的人,只有本間夫人您了。麻煩您了,萬事拜託!
X年X月X日桐生枝梨子絕筆
直之一口氣順暢地念完後,一時無人作聲,甚至連加奈江都一臉緊張,氣氛凝重到彷彿發出一點聲響,都會招來眾人嫌惡的眼光,因此,連中途進來的真穗都站在門口,一動也不敢動。
「情形大致就是如此。」我話一說完,大夥兒僵凍的表情彷彿才得以解凍。
「真令人驚訝!」蒼介先說話:「她竟然寫這種東西。」
「可是,這多少也料想得到。」直之小心翼翼地將信折好後還給我說:「我本身與她沒什麼交往,不過聽大哥說,這位桐生小姐是個可靠的人。上次那起殉情案,如果是平常女性自殺倒還不奇怪,但我聽到她毅然決然選擇自殺,老實說還滿吃驚的。」
「高顯大哥也說無法相信。」曜子在一旁附和。
「好誇張喔!到底信裡寫些什麼呀?」心情放鬆的加奈江,興味盎然地看著我的手。
「你覺得呢?本間夫人?」蒼介臉上浮現親切的笑容說:「大哥的遺囑,等明天古木律師來,就會公開了。明天和今天差不了多久,不如現在就把那封信打開吧?」
「現在,這裡嗎?」說完,我迅速地偷窺每個人臉上的表情。裡面一定有人不希望開封,但因為是蒼介提議的,所以他可以從嫌疑犯當中剔除吧?不!不對!說不定他是個老奸巨猾之人,一旦開封,他或許會東拉西扯地替自己脫罪。至於其他人,大多是一副贊成開封的表情,像加奈江就好奇得兩眼充血發紅,但對照之下,比較不同的是由香,她好像沒什麼興趣,只是一直注視著自己的手。
「不,這樣不妥。」我還沒回答,直之就搶先一步說:「公開遺囑的時間是指定好的,我認為我們應該尊重故人的意願。」
「只差一點點時間嘛!反正還不到二十四小時,一切不就都清楚了?」
「沒錯,就因為只差那麼一點時間,不妨等等吧!本間夫人都已經等了好幾個月了,不是嗎?」
「哦,說得也是。」被弟弟駁倒,蒼介一臉苦笑著不再說話了。
「也真奇怪,」曜子皺著眉、歪著頭低語:「到底是什麼事情?那個殉情事件和她自殺背後的複雜內幕是指什麼呢?」
「應該不會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吧!我看是故弄玄虛罷了。」紀代美用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說著。其實這種人,心裡比誰都還好奇,我想她的心臟此時應該撲通撲通地跳得飛快吧!
「那個男的,叫裡中吧?」蒼介兩手環抱胸前開口說:「他好像是桐生小姐的男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兩人相比,他好像比她年輕許多。」
「聽說是汽車修理廠的員工,」回答的是曜子,「桐生小姐也開車,或許就是這樣認識的,不過他們會在一起還是令人滿意外的。雖然我不認識她,但沒法想像一個女人能有那麼年輕的男友。高顯大哥也不知道吧?」
「好像不知道。桐生小姐本人說他們是男女朋友,應該沒錯吧?但為什麼說自殺案另有隱情呢?她不是已經承認是她男友勒她的頸子的嗎?」
「不,她沒那麼說。」直之糾正蒼介的話,「她坦承有人勒她的頸子,但沒看清楚對方的臉。裡中會被懷疑,也是警方根據前後發生的事推論出來的。」
「或許吧!但這樣也沒問題啊!」蒼介不耐煩的口氣,似乎在怪直之不用說得那麼詳細。
「等一下,這裡可能很重要。」曜子伸出兩手,想阻止兄弟兩人繼續齟齬,「勒桐生小姐頸子的,若是她的男友……裡中是吧?那就沒事。但要是不是呢?那麼那樁殉情案件的偵查,恐怕一開始的方向就錯了。」
「喂!你究竟要說什麼?」蒼介快發脾氣了。
「那件事被判定為單純殉情,是警方擅自下的結論。當時發生火災,桐生小姐和她男友都在裡面,但男的喝毒藥死了,桐生小姐半夜被人勒昏,而且那個男的前一天還發生車禍,是因為這些事,警方才斷定是殉情的。」
「我覺得這個推論還滿合理的啊!」
「若她親口證實勒她脖子的是裡中,那一切就合理了,可惜她並未看到對方的臉,這一點就很有爭議。」
「你是說,那不是單純自殺,而是被人設局陷害的?」直之的臉有些僵硬。
「也不是不可能唷!其實,我早就懷疑了。我曾經問過那真的是殉情嗎?那個裡中的年紀,不像是會自殺的人。」
這話倒是說出了重點:大部分年輕人,不會因為自己殺了人而自殺。聞言,常和年輕學生在一起的蒼介卻立刻說:「自殺這種事跟年齡無關。」
這句話洩漏了他的無知,也因此他立刻遭到健彥的反駁。「爸爸你沒聽懂耶!姑姑說得沒錯,有膽量殺死自己女友的人,自殺前一定會設法掩飾車禍。」
「我也這麼認為。出了車禍就去尋死,實在太傻了。」加奈江異口同聲。
被兒子及外甥女反駁,蒼介一臉不悅。「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勒她脖子的另有其人,她又看到了對方的臉,沒理由不告訴警方吧?」
「就是因為沒看到嘛!」曜子繼續說:「不過一定有某種依據,她才知道被人設局陷害了。但苦於證據不足,無法說服警方,也就是沒有充足的物證,才決定放棄與警方溝通,以別種形式舉發,而她的方法就是用這份遺書。」她指著我手邊的信封。
「真無聊!」不滿自以為是的小姑,一原紀代美輕輕地哼了一聲說:「說什麼殉情是被陷害的,她憑什麼那麼說啊?車禍肇事的男人,偷偷躲進女友住的旅館裡殺了女友,再喝下毒藥,又在房間裡縱火,不就是這樣嗎?」
「二嫂,你又為什麼那樣想呢?桐生小姐在信裡說,自殺事件另有隱情喔!」
「所以我說那是胡扯,不用太認真呀!」
「光憑這些怎麼知道是胡扯?你倒是說說看啊!」
「我……我怎麼知道嘛!」紀代美生氣地別過臉去。
曜子冷笑著說:「我覺得大家對桐生小姐的遺書很感興趣,才試著推理看看,但如果各位不喜歡,我們就甭說了。」
「不是不喜歡,只是覺得少了點說服力。」蒼介皺著眉說:「我還是不能認同桐生小姐為何不通知警方。就算證據不夠,只要有自殺造假的根據,她就應該說出來。」
「這一點確實很奇怪。」連曜子也想不出適合的解釋,只好閉口不再說話。
我有點心煩意亂。不靠警方的力量,選擇親手復仇,這真的是我的本意嗎?原本只有當事人才明瞭的真相,這些深信桐生枝梨子已死的人能夠真的瞭解嗎?死人是無法復仇的。
為了打破沉默,加奈江再度無厘頭地說:「與其告訴警方,還不如留下遺書,或許更能洩憤。」
她在說什麼?眾人注視著她。
「什麼意思?」由香問。
「沒什麼特別的意思。我只是猜想,如果是被陷害的,桐生小姐一定非常恨,不讓警方抓到兇手就誓不甘休吧?」
我不得不對這天真的女孩刮目相看。她不擅於事理分析,但卻感覺敏銳。
「那麼,她為何要指定開封時間?」接著女兒的意見,曜子再度發言。「她指定要在大哥的遺囑公開時才能開封,那麼應該跟大哥的遺囑有某種關聯。就像加奈江說的,或許有洩憤的效果?譬如說,她的信一旦公開,就會有人拿不到高顯大哥的遺產,對吧?」
「喂!你這玩笑也未免開得太過分了!」蒼介厲聲斥責。「照你這麼說,設計那整起事件的人,好像就在我們裡面啊?」
「不是好像,是根本就在,不是嗎?當時住在這裡的,也只有我們這些人呀!」
「兇手他,」蒼介抿了抿嘴繼續說:「不,我的意思是,如果真有兇手,也不見得就是住在這裡的人呀!很可能是有外人入侵這個旅館。事實上,那個叫裡中的男人就是從外面進來的呀!」
「哎呀!舅舅,你這就錯了!」加奈江提高聲調說:「當時我是聽警察說的。火苗竄出的時候,『居之壹』的玻璃窗全都是鎖住的,只有門沒上鎖。意思是說,如果是有人縱火,兇手逃不出去,只能往迴廊逃。」
被意想不到的人反駁,蒼介無話可說,加奈江也一副沾沾自喜的表情,而其他人則面面相覷。
加奈江的話沒錯。雖然我也是聽刑警說的,並未親眼證實,但這方面的情報是正確的。我相信警方的現場搜證。換言之,兇手就在這些人之中。要讓人以為我們是殉情,還想燒死我們的人,一定就在裡面。
「啊,不管怎麼說,只不過是推理罷了!」曜子企圖緩和凝重的氣氛。「不管怎樣,明天就知道了,反正裡面會寫。」
話說完,在場所有人再次注視著我手邊的信封,我則慎重地將信封放進懷裡。一切都按照我的計劃前進,我內省不禁竊笑起來。
我的復仇計劃,踏出了成功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