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文 / 東野圭吾
凌晨一點剛過,昭夫就關上了電視機。他是考慮到少女失蹤的消息有可能在新聞中播出才看電視的,不過在換了好幾個台的新聞節目後都沒有看到。
八重子在對面的日式房間裡,兩個多小時前她由於受不了這沉悶的氣氛而離開了飯廳,後來兩人之間就沒說任何話。因為不管談什麼,都只會令他們再次意識到自己已處於走投無路的窘境。昭夫抽完一根煙,站了起來。他關了飯廳的燈,來到面向院子的玻璃門旁,悄悄掀開窗簾,窺探著外面的動靜。路燈雖然亮著,卻照不到前原家的院子,院內一片漆黑。在眼睛習慣黑暗之前,他沒採取任何行動,直等到能看清鋪在地上的黑色塑料袋。昭夫先帶上手套,接著打開了玻璃門上的月牙鎖。他拿好折疊著的紙板箱、橡皮膠帶和手電筒,再度來到了院子裡。在黑暗中組裝完紙箱後,首先用橡皮膠帶在底部做了固定,然後看了一眼那只黑色塑料袋。緊張和恐懼侵襲著他,現在能看見的只有少女的雙腳,他還沒有正視過屍體的全身。他感覺喉頭一陣乾渴,恨不得立刻就能逃離此地。
昭夫並非從沒見過人的屍體,上一次是目睹父親遺體的時候,當時並沒有感覺到任何陰森恐怖的氣氛。在醫生宣佈章一郎死亡後,他還觸摸了亡父的臉。
然而此時此地的心情卻截然不同,光是看著黑色塑料袋隆起的部分就已膽戰心驚的他,根本沒有勇氣去掀開塑料袋。不知屍體呈現何種姿態,又害怕去做確認——這層原因自然是有的。若是病死,在停止呼吸前後並不會產生太大的變化,甚至乍看之下還無法肯定此人是否已故。但面前的這具屍體不同,本應是在開心玩耍的少女突然遭到殺害,而且是被掐死,這種情況下的屍體會變得怎樣,昭夫無法想像。但令他恐懼的不止這些。如果準備報警,就應該不會感到如此害怕。若是理由正當,就算是把屍體裝進紙板箱,也體味不到如此大的煎熬。昭夫明白,他是為將要做的過於不道德之事而感到膽怯,在看到屍體後這一情緒就更赤裸裸地浮現上來了。
遠處傳來汽車開動的聲音,這使他的思維跳回了現實中。眼前不是發呆的時候,若他正在做的事被附近的人看見就徹底完了。他想索性連黑色塑料袋一起搬運,放進公園的廁所後,閉著眼睛剝去塑料袋,不看屍體就走,這樣大概是不會怕了。但昭夫很快搖了搖頭,因為他不得不檢查屍體,他不知道上面有沒有留下什麼痕跡,或許那正是直巳殺人的罪證。他提醒自己說非這麼做不可了,不論接下來的行為多麼不人道,為了保護家人,他別無選擇。
昭夫做了次深呼吸,蹲了下來,捏著黑色塑料袋的一端,緩緩地揭了開來。
少女那白淨纖細的腳慢慢露了出來,她的身體小得令人吃驚。昭夫想起那名男子說孩子是七歲,他實在無法理解兒子為何會對這麼小的孩子下手,不禁皺起了眉頭。黑暗中看不清詳細情形,他下定了決心,拿起手電筒,先對著地面打開了開關,然後再令光圈緩緩地照向屍體。少女穿的是格子布裙,上身則是帶小貓圖案的粉紅色運動衫。一定是她母親想讓孩子看上去更可愛而給她穿上的吧,真不知這位母親現在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他繼續移動著光線,少女那蒼白的臉映入了昭夫的眼簾,在那一瞬間,他忍不住關上了手電筒。然後他呆站在原地好一會兒,不住地喘息著。
少女仰面躺在那裡,臉直朝著上方。昭夫並沒有直視少女的臉,可即便如此,她的面容仍然給他留下了巨大的視覺衝擊。包括在暗淡的光線下反光的那雙大眼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覺得自己實在無法繼續承受下去了。看來也沒什麼能直接聯繫到直巳的痕跡,他準備就此把屍體裝入紙板箱。而且也考慮到萬一做了多餘的接觸,恐怕反而會落下什麼不利的證據。雖然昭夫知道這只是在為自己找借口,然而他的精神實在是不能再多經受片刻這樣的考驗了。他使目光避開少女的臉,把雙手伸到了屍體下。當他抱起她時,發覺重量驚人地輕,簡直就像洋娃娃一樣。由於死者小便失禁,裙子是濕濕的,異臭也很快鑽入了他的鼻孔。
為了擱進紙板箱。他只能少許移動了一下少女的手腳。他倒是聽說過屍體放一陣之後會變得僵硬,不過實際上這並未給他造成多大的困難。在裝入箱子後,他雙手合十行了個禮。收回手後,他發現腳邊掉落著一件白色的東西。把光線照上前去一看,原來是一隻小小的運動鞋。他之前雖注意到了女孩的白色襪子,卻沒意識到原來是有一隻鞋脫落了下來,真是好險。他伸手在紙板箱中拉出了少女的一隻腳。那運動鞋是鞋帶一直系到足尖的款式,看來因為繫著影響穿脫,所以就松著了。昭夫給屍體穿上鞋後,又重新繫緊了鞋帶。
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把這只紙板箱帶到公園裡。少女的體重雖輕,可是裝進箱子後卻很難提,重心也不穩。況且步行去公園要十分鐘左右,昭夫可不想在中途放下紙箱休息。他想了想,決定用自行車來搬運。他先從玄關回到室內,拿好自行車鑰匙,又回到了外面。自行車就停在他家的旁邊,是八重子在出門購物等時候用來做代步工具的。昭夫悄悄打開大門,確認外面沒有行人經過後才走了出去。他解開自行車的鎖,把車停到門邊,當他準備再度回到院裡而鑽進門時,卻被眼前的情景卻嚇一跳。
有一個人站在紙板箱旁邊。因為這畫面過於具有衝擊力,使昭夫險些大叫出聲。「你在幹什麼啊?」昭夫皺起眉小聲道,他很快就認出人影的身份了。是政惠,她就穿著睡衣呆呆地站在那兒,也沒表現出對紙板箱有什麼興趣,眼睛看著斜上方。昭夫拽住了母親的胳膊。「這三更半夜的,你是要幹嗎啊……」政惠並未作答,看來根本就沒把他的話聽進去。她彷彿在尋找著什麼東西般地望著夜空,因為太黑,昭夫看不清她的表情。「真是個好天氣啊,」她終於開口說話了,「這樣一來,可以去郊遊了。」昭夫真想就地蹲坐在那裡,政惠那悠閒的聲音刺激著他的神經,使他的疲勞感倍增,他甚至怨恨起了這位無辜的母親。
他一隻手拉著母親的胳膊,另一隻手推著她的後背,政惠伸手扶住了枴杖。精神狀況明明變成了小孩子,可每次外出時卻一定帶著枴杖等舉動看似不可思議,但接觸過癡呆老人的人都會說他們的想法是旁人無法理解的。枴杖上掛著鈴鐺,一有動作就會發出叮鈴鈴的聲響。昭夫一家搬來時,這幅鈴鐺曾歡快地迎接著他們,然而現在連這聲音都成為了令昭夫不快的因素。「快進屋吧,外面冷。」「明天會不會晴呢?」「肯定是晴天,沒問題的。」她大概是回到了小學時代——昭夫如此解釋道。在母親的腦海中,明天有快樂的郊遊,為了確認天是不是晴著,就忍不住到外面來看了。
昭夫讓她從玄關進屋,後者就把枴杖放進鞋箱,老老實實地走了進來。政惠是赤腳走到院子裡的,她腳上的皮膚黝黑,像是用一隻腳拖著另一隻腳般地在走廊上前行。她的房間就在這細長幽暗的走廊盡頭,拜此所賜,她和八重子的接觸得以被控制在最小範圍內。昭夫揉了揉臉,感覺自己的頭腦也快被影響出問題了。
旁邊的拉門被打開,八重子的腦袋鑽了出來,她的眉頭緊鎖。「怎麼了?」「沒什麼,是媽。」「咦……她又幹什麼了嗎?」聲音中的厭惡感表露無遺。「沒什麼大不了的,先不說這個了,我要去辦事。」八重子點了點頭,表情也不禁變得僵硬起來。「小心點啊。」「我知道。」昭夫背對著妻子打開了玄關的門。
他回到院裡,望著紙板箱歎了口氣。裡面裝的是屍體,而接下來要搬走這紙箱的就是自己,他到現在都無法接受如此現實,這一定是他今生最糟糕的一個夜晚。他關上蓋子,提起了紙箱。除了感到不便攜帶之外,還發現這樣確實比單獨抱屍體時來得更重。他抱著紙箱來到外面,放在自行車貨架上。由於貨架很小,固定紙箱著實費了一番工夫。當然,要騎著車走是不可能了,昭夫一手抓著車把,一手推著紙箱,開始緩緩前進,背後的街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此時應是半夜兩點左右了,昏暗的大街上並無行人,但還有一些住戶的窗口透著燈光,昭夫為了避免不慎引發響聲,小心翼翼地前進著。
現在已經沒有任何巴士往來了,所以基本不用擔心有人會從巴士經過的地方走來。必須小心的是其他車輛,在巴士和電車都休息的這會兒,出租車駛進狹小的住宅區的概率也就上升了。他剛一想到這裡,眼前就有車燈打了過來,昭夫隨即閃身躲進了旁邊私人修建的小路。由於是單行道,故而不必擔心汽車會開到這裡頭來。很快,那輛黑色的出租車便駛遠了。昭夫再次朝他的目的地走去,這區區十分鐘的路程,令他覺得漫長到窒息。
銀杏公園位於住宅區的中心地帶,僅僅是一座周圍種著銀杏樹的簡樸公園。園內雖設有長凳,卻無一處遮風擋雨之地,因此也沒有流浪者以此為家。昭夫推著自行車,來到了公園角落的公廁後。許是因為雨一直下到今早的關係,地上的土很鬆軟,廁所看上去並沒有亮著燈。他抱著紙板箱,一邊警惕著周圍的動靜,一邊走近廁所。稍稍猶豫之後,他還是進了男廁。因為他想為了使別人認為這是變態的行徑,還是進男廁比較合適。男廁中傳出一股令人禁不住皺眉的臭味,昭夫盡量不使自己發出呼吸聲,抱著紙板箱走了進去。他擰亮帶來的手電筒的開關,推開了唯一的單間的門。裡面的骯髒程度叫人乍舌,他覺得少女被丟棄在這裡實在是太可憐了,哪怕只是她的屍體。可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回頭了。昭夫把手電筒叼在口中,打開紙板箱,將少女的屍體搬進了單間,選了個盡量遠離馬桶的地方,讓屍體靠著牆坐在那兒。但他的手剛一放開,少女的身體便向一邊倒了下去。看到眼前這幅情景,昭夫險些掉落嘴裡的手電筒,因為他發現少女的背上粘著濕漉漉的青草,不用說,那自然是前田家院裡的。這草有可能成為證據……
他不太瞭解科學刑偵,但他想只要這草一被化驗就能知道是什麼種類以及適合生長在什麼樣的土壤裡,如此一來,警察一定會徹底調查附近民家的草坪。
昭夫拚命地用手拍著屍體上的草,草還粘在女孩的裙子和頭髮上。但是在拍的過程中昭夫注意到,就算從她身上把草拍下來也毫無意義,必須從現場清除才行。
他在絕望感的侵襲中開始撿拾被拍落在地上的草,然後扔進馬桶。他還檢查了少女的頭髮,現在已經顧不上對死者的恐懼了。最後,他準備沖掉滿是青草的馬桶,可無論怎麼按壓把手水都不出來。他雖使出全力活動著把手,仍然沒能得到一滴水。
昭夫走出單間去洗手的地方擰龍頭,這才見到了細細的水流。他脫去手套,用雙手接水到一定程度後悄悄回到單間,倒入馬桶,然而這麼少的量並不足以沖走裡面的草。他以自己的手作為容器,往返了好幾次。昭夫也自問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如果被人看見的話一定會報警。可現在他連膽怯的時間都不再有,無所顧忌的破罐子破摔心情使他的行動變得大膽化。好容易把草沖淨後,昭夫帶著空紙板箱走出了廁所。他回到停放自行車處,重新把紙箱疊好。雖想就把它直接丟在屍體旁,卻也不得不顧慮到這紙箱很可能成為重要的物證。折到能單手攜帶的大小後,他騎上了自行車。
可當他用力去踩腳踏板時,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把目光投向了地面。在鬆軟的土地上隱約留有輪胎壓過的痕跡。真是千鈞一髮——他跳下車,用鞋底抹平了輪胎印。當然,他也使自己留心不要留下腳印。然後舉起自行車,帶到不易留下痕跡的地方,再次騎了上去。踩動腳踏板時昭夫覺得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背部等處已經因緊貼潮濕的襯衣而感到絲絲寒意。額頭上的汗珠滴進他的眼窩,劇烈的痛楚使他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