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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還是接班人問題 文 / 林語堂

    隨後就是章懷太子賢,現在身為太子,地位真是令人羨慕。武後雖然不特別喜愛他,按理,他將來繼承大統是沒有問題的。他精力太強,沒有做個唯唯諾諾規規矩矩的孩子。現在正是二十三歲,年輕,英俊,對事情有自己的看法。究竟誰是他的親母親,他心裡也許已經有這種懷疑。這種傷心斷腸的懷疑,幾乎在他對武後的態度上顯露了出來。他很清楚,韓國夫人,十之八九就是他的生身之母,是被武後謀害的。遇有不可避免的事情,武後絕不躲避。過去的一切,她認為自己做的都不錯,現在也只有嚴密觀察,寧靜以待了。高宗皇帝似乎

    壽命已經沒有多麼長。那時看來,章懷太子也許會犯大過,會遭廢卻,武後改立新太子。武後已經確立了一個偉大的計劃,在高宗駕崩之後,她要以兒子統治為名,自己以皇太后的身份執政。放棄權力,退而閒居度日,不是她所能容忍的。在她心裡,她一定是要立個幼子,她可以甘言誘騙,嬌養溺愛,可以支配,可以管轄,就像對高宗一樣。這事令人想起一樣昆蟲來,雌蟲認為她們是命定該吃雄蟲的。

    章懷太子為人爽快活潑,既喜愛蒼鷹駿馬,也喜愛琴棋書畫。自幼聰明過人,七歲能讀《書經》,能誦《詩經》百言,又會與諸儒共注范曄的《後漢書》,這是非學問淵博精力過人的人不能做的。此書將永遠流傳於後世。他比起太子弘來,為人更實際,個性方面也更多。

    因為鑒於太子的早死,他頗願離武後遠些,尤其要與武後的宴席離遠些,免得「吃錯了東西」,所以他住在長安。武後看出了這種意思,心裡暗恨。這個將來的一國之主離母后越來越遠了。當時高宗同家人都住在東都洛陽新宮的太子宮。章懷太子實際上是自得其樂。東宮內東苑有一個球場,有很多機會可以打獵,蹴球。他和太宗皇帝一樣,也喜愛天山的駿馬。

    章懷太子為人溫和愉快,衣冠整齊,與臣下慇勤有禮,左右儒臣不少。一立為太子,他就與儒臣文人開始前述的《後漢書注》。在高宗調露元年,高宗皇帝的病又犯了一次。他曾奉旨共攝朝政。平時如能避免,他絕不去見父母。母子的關係變得非常勉強。兄長遭遇的命運,他極力避免。

    因為高宗行將不久於人世,而他正年輕有為,自己知道對聲色犬馬當有節制,以便留心政務。因為天資聰穎,並不覺得朝政繁雜。高宗特予褒獎,文曰:

    「太子監國,賢於處決,明審利害,治事勤敏沉毅,寬仁有王者風。公餘之暇,深究經史之奧秘,闡發聖哲之遺芬,尤能褒貶得宜,折中至當。瞻望來茲,國家得賢明之主,百姓樂太平之治。欣慰曷似,爰賜錦緞五百段。」

    武後一看此種情形,非常可怕,在等待四五年之後,眼見章懷太子的發展太成功,太圓滿。名望已經牢固不拔,深入人心。章懷太子當時已經二十七歲,並不是軟弱無能之輩,不是愚癡可欺之人,若用章懷之名,武後行統治之實,勢必無望。武後的偉大計劃大受威脅。一旦高宗駕崩,武後前途怎麼樣呢?

    大約正在這個時候,太子賢不是武後所生的舊謠言又傳播起來。武後已經給章懷太子寫了幾封信,信裡責備他有虧人子之道,措詞很嚴厲。章懷太子非常不安,不知鬧出了什麼事,也弄不清楚要有什麼事情發生。這時也許章懷太子將一些武器藏在馬廄裡了,以防萬一,好用以自衛。

    武後此時頗信正諫大夫明崇儼。崇儼是一個道士,精通左道旁門,能卜吉凶,斷休咎,武後常常接見他。當時醫生與道士都可以自由出入武後的寢宮。崇儼已經和武後很親密,自然知道武後愛聽什麼話。他向武後說,太子賢的面貌骨骼顯露,眉目分明:是福薄壽短之相(照一般的相法看,他說的並不錯),鼻子太尖,聰明智慧,不肯服人;而王子哲(原名顯,今更名哲,改封英王)呢,倒很像太宗皇帝。王子旦的相貌最好。在那種時候說那種話,聽來也啟人疑竇,結果使武後與太子之間之關係更行疏遠。章懷太子最恨迷信,最輕視迷信的女人。武後並不隱瞞星相家明崇儼的預言,而章懷也不掩飾他對星相家的鄙視。

    區區一個星相家竟成了太子敗亡的原因,卻也奇怪。在高宗調露元年的冬天,明崇儼在待返長安洛陽的途中,為人所害。兇手始終沒能擒獲,也沒有先父串謀的證據。如果說先父曾與此事有關,我也不敢說斷無其事。總之,宮廷之中,最好是滅絕這種江湖術士毒惡有害的影響。

    這個江湖術士對武後本人究竟有什麼重要,無法弄個明白。不管他與武後的關係怎麼樣

    吧,他被害的消息一傳到武後耳朵裡,武後大怒。她立刻懷疑是太子主使謀害的。於是武後又玩弄起法文條例來。先父應詔赴洛陽,他不在的時候,有人到他的府第來檢查。馬廄裡搜出三百件武器。前面說過,也許先父在馬廄裡藏有武器,是為了自衛,以防意外。也可以說,先父不在時,檢查府第的時候,武器是由人從離皇宮不遠處一個武器庫裡拿出來,在先父府裡栽的贓,於是先父被控陰謀造**反。可是三百根槍,三百身甲,三百個盾,能造什麼反呢?他與高宗皇帝離幾百里地遠,他謀反要謀害誰呢?要反什麼人呢?再想他身為太子,登基為天子已經為期不遠,這時竟要造**反?想來的確荒唐。那種控告真是可笑!

    不管怎麼說,真憑實據是在先父府第裡找到了,就和以前在王皇后的床下找出刻有高宗名字的小木頭人一樣。太子是有口難辯。武後暗使先父左右一個周某出面做證,誣稱道士明崇儼是先父使人謀殺的。搜出的兵器運往洛陽,在皇宮前面的天津橋上燒燬了。幾個大臣奉命審問,照著武後的意思定了罪。太子身犯叛國之罪,依法當誅。武後宣稱,事已至此,不得不大義滅親,國家綱紀,不可輕忽。

    高宗一想到已死的兒子忠和弘,不由得戰慄起來。他主張從寬辦理。其實有很多從寬辦理的理由。在先父監國之時,賢能之聲,無人不知;而且謀反之意並不明顯,再者,身為太子,何須謀反?雖在府第中查出兵器,也不是他蓄意謀反的確證;至於謀殺一個道士,更是微不足道,誰又屑於去對付一個江湖術士?總之,皇帝有特赦之權,總可以制御群臣。為一個江湖術士而竟使太子受刑,歷史上的確少見。若不是武後預謀廢卻賢能的太子,絕不會使人搜查太子的府第,也絕不會控告太子。

    結果是個暫時折中的辦法。太子賢被廢為庶人,監禁起來,改立英王哲為太子。武後稱了心願。我家遭此橫禍之時,我才八歲。先父未被立為太子時,官為涼州大都督。我們全家一向過得豪奢富足。事情一發生,我當時恐怖得厲害。那種恐怖,只有孩子才知道。次年,先父謫往成都,我們三個孩子,因為年幼,留在宮裡。父親在成都,沒法接到一封家書,獨自挨著愁苦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衰弱憔悴。到了適當的時候,武後才將他害死,不是現在,因為高宗皇帝還活著。從那時起,我們孩子們就始終沒得再見先父一面,直到武後死後,先父的遺骸才運回來,陪葬在乾陵。

    有人說,母貓有時吃自己的小貓,這個我不知道,我沒有見過。大概以腐肉為食的鳥和狼吃自己的小鳥小狼吧,不過我也不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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