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又是一樁疑案 文 / 林語堂
從泰山祭祀還都之後,高宗的新寵魏國夫人突然中毒而死,症狀如當年她母親韓國夫人死時一樣。這又是一個懸而不決的疑案。韓國夫人的堂兄惟良與懷運被控謀殺,我不必為他們辯護。他倆是武家族人。後人準會知道這兩個青年人被控謀殺魏國夫人,被判死刑,其實二人是清白無辜的。魏國夫人是我的姑母,也許就是先父的親妹妹,我曾經費了不少事,搜集資料,調查韓國夫人和魏國夫人母女被毒殺的真情。母女二人死時症狀相同,若說是偶合,未免也太巧。她倆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高宗都願和她們在一起。
情形是這樣。當年武後初得大權之後,把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元慶元爽藉故貶謫在外,二人終於死於異鄉。這樣,武後的母親楊氏算報了兩個後子傲慢無禮之仇。大概就在這時候,武後的堂兄弟惟良和懷運也被謫往外縣,降職為縣令,一個是被貶謫到山東,這樣足以表示武後對自己的族人,也是大公無私的。這次封山大典,他倆也去參加,事畢隨著魏國夫人同返京都。魏國夫人倚恃皇帝的寵愛,也許對姨母武後唐突無禮過。武後心中懷恨,表面故意做出很喜愛她的樣子。並且,魏國夫人和武後的堂兄弟在一起不斷暢談當年的事情。魏國夫人對母親之死,對元慶元爽的命運,知道得太多了。武後發現了這種情形。年輕貌美的魏國夫人知道的太多,武後的兩個堂兄弟也知道了。只有這個是魏國夫人遭害的原因,這兩位堂兄弟決沒有謀害自己甥女的動機。
一天,惟良懷運進宮赴宴。因為武後示意,二人就由外面帶去了一些珍餚美味,高宗那一餐也是要去的。大家正等著嘗點兒新鮮口味,一個婢女遞給魏國夫人先嘗了一點兒,就突然感覺劇痛,臉變得煞白,五內猶如火燒。於是不得不離開餐廳,回到床上躺下。一席歡宴於是作罷,自然也沒有別人中毒。
高宗來了,一聽出了事,嚇得不得了。他看見魏國夫人痛得抽搐不已。顯然是精神體力一會兒不如一會兒,他也顧不得掩飾自己疼愛的關切,他掩飾不了自己的難過。不由得想起來她母親韓國夫人死的情形,廚房裡雖然監督極嚴,母女死的情形竟完全相似。
那天夜裡,綺年玉貌的魏國夫人過去了。那麼美貌的女郎,那麼年輕就死了!高宗的心真是傷碎了。那麼大膽妄為,那麼毒狠嫉妒,那麼不體諒他!魏國夫人是他惟一的安慰,惟一的歡樂。上泰山祭天祭地祭祖先,用以使自己的心靈聖潔仁愛,而武後的狠惡的心肝,卻和虎狼的心肝一樣,完全沒有受一絲一毫的感動。武後已經不年輕了,正是女人生理變化的年紀。雖然這並無害於她的精力,可是寂寞淒涼染患風濕骨節酸疼的高宗皇帝,勢必與這種如狼似虎的婦人同床。如此前途,確是慘淡陰森。
當時惟良懷運兄弟二人也嚇壞了。武後淚流滿面,一邊哭一面喊:「可憐的甥女呀!你媽是我的親姐姐,她留下的這一點兒骨肉我也保不住呀……」她又大怒喊說,「這些個兇手哇……他們原是打算謀害陛下的,我知道,她趕巧先吃了。我這可憐的甥女呀!」
事情表面似乎很有道理。
可是如果仔細調查一下,自外面帶來美味食品與端到桌子上中間的時間有多久,再仔細調查一下中間經手的是誰?未嘗不能發現一些線索。可是這個案子乍一看來,誰是兇手似乎非常明白,並且武後就是證人。比較不易解釋的倒是為什麼別人不中毒,武後和武氏兄弟二人也沒有中毒。可以這樣說,那美味食品裡只有一塊含有致命的毒藥,重點並不是誰把那一整包食物拿進宮去的,而是誰把那塊有毒的食物送給魏國夫人。武氏兄弟二人怎麼會知道一定把那塊有毒的遞給魏國夫人吃呢?不過,我們現在只是要確定罪責屬誰而已——這種企圖當然是沒有什麼用處的。當時武氏兄弟二人立即處了死刑。也許有人會提出一個疑問:為什麼以後武氏極力保護,極力提升她的侄兒們呢?其實武後如果要毒殺她的親兒子,她也毫不遲疑。她就厭惡別人對她不服從,不管是姓李的,或是姓武的,她厭惡的就要消滅。毫無疑問,武後就是謀害她甥女的兇手。
這三個武後不喜愛的人,這三個對武後的陰險毒辣會多嘴多舌的人,在武後的妙計之下,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處置了。
我特別來提這件案子,就是為讓讀者更容易瞭解以後發生的事情,並且因為皇族中無數人被謀殺,謀殺的方法漸漸形成定型。第一,凡是對武後有妨礙的都要害死。第二,近親中的女人暗中在宮裡對付:或用毒藥害死,如韓國夫人和魏國夫人母女;或用苦刑,如王皇后
和蕭淑妃;用飢餓,如澤王上金之妻;或死得毫無傷痕,如王子旦的前兩個妻子,案情在二十一章及三十八章中再表。第三,王爺與大官貴臣皆誣以叛國之罪,定罪的方法也並不甚溫和,用受賄的法官審問,用酷刑搾取供詞,總算依法治罪,或漸行加重,或分期放逐,如褚遂良和燕王忠;或公然處死,如詩人上官儀。再以後整肅異己的方法,都不外以上各種。依照武後心裡所謂合法的意義說,她殺人無不於法有據。第四,武後頗能堅忍。有很多人的壽數在她心裡早已決定,但經初步流放之後,她再一個一個收拾,為時竟歷數年之久。武後在這方面有極高明的方法,能夠選定時機,分治那些犧牲的人物。在她頭腦的背後,一定有一個地方放著一個謀殺表,經過仔細的安排,被殺的人有固定的順序和彼此相互的關係,一個人的處死必然牽涉到另一個人的獲罪。
武後,是我所知道最冷靜的一個人。由她對長孫無忌的耐性,和叫魏國夫人是她的小心肝,就足可以證明。這是她最可怕的一方面,也說明了她成功的原因。她就如同一個傑出的劍客,決不肯虛耗自己的精力。而是要閃躲,細心戰鬥,沒有機會,決不使出毒手。她會一等數年。然後用一個運用靈活的細作網,那是一個無遠弗屈的細作網,到文明的人類所知的大地的邊緣,大地的角落,搜索出她的犧牲品,在那個人的睡夢之中,用一把利斧把他的頭劈個粉碎(見三十三章,三十四章)審判與整肅。而她在家裡,在京都的中心,大權獨攬,安享榮華富貴,把謀殺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一個細作首領一經用完,就把他處死,再用另一個人。並不是犯罪的人都處死,而是「處死的人都犯罪」。這樣,就把謀殺變得合理合法了。總而言之,武後是細作制度的創始人,是用神經疲勞方法逼取供詞的鼻祖。關於此種情形,以後再表(見第二十九章)。先父章懷太子賢也是為陰謀所陷,被迫自殺的。因為案情與韓國夫人有關,在本書以後再敬述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