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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大清洗 文 / 林語堂

    武後對事情總不會忘記。褚遂良雖然去了,但對長孫無忌、韓瑗、來濟的夙怨還沒有了。她還記得有人反對她冊立為後,有的人不置可否,有的超然局外。許敬宗把一切事情都奏明給她,大臣的一切她無不知道。比如說,長孫無忌就是超然局外的,一言不發。他不屑於涉身政事,與史官國子祭酒令狐德棻編輯《武德貞觀二朝史》。還有些人置身事外,不肯參加合作。武後最恨的就是思想獨立,最不能容忍的是別人和她的意見不同。韓瑗和來濟都是元老重臣,耿介剛正,忠言直諫,不懂諂媚逢迎,不知道遇事立即與武後意見一致。高宗這

    個丈夫,天生的優柔寡斷,毫無魄力,不但對武後沒有幫助,簡直是武後的累贅,正當春秋鼎盛之年,雖然看來還不像一個已經朽廢的破船,但是已經各處鬆散吱嘎亂響了。武後喜愛秩序規律,而她看來,朝廷上卻是雜亂無章的一團。

    現在到了武後鞏固自己的力量,建立一個由自己控制的政權的時候了。曾記得武後講那個悍馬的故事,還有鐵鞭子、鐵錘子和利劍吧?現在她要用那根鐵鞭子,要把全朝廷鞭打成個新樣子。像馬戲團裡一樣,她先要擺出個架子,把鞭子劈啪打幾下兒。

    侍中韓瑗是將挨這第一鞭子的,這因為武後的真正用意是要消滅太尉長孫無忌。但是無忌是皇帝的肱股,最有威望的人,不容拉攏為己用。武後並不插手就去對付無忌,這是她政治手腕高妙的明證。因為無忌是眾望所歸的重臣,必須先把別人消滅,讓無忌孤立起來。

    韓瑗給了武後第一個機會。他竟敢奏請高宗赦免褚遂良的罪。因為褚遂良遭受貶謫,韓瑗的良心上始終不安。等待了一年之後,他以為作為一個朋友,作為朝廷的侍中,當朝廷對賢能之士處置有失公正之處,他應當奏請矯正,申雪冤屈。太宗時代的政風,有些仍然存在,賢良之臣對於國事,對於朝政,樂於固執己見。如有必要,即使冒犯君主,失去官位,亦在所不惜。

    一天,韓瑗細心繕成一本,上朝奏稱:「朝廷貶謫賢良之臣,向為政風敗壞之征。遂良殫畢生之力以事先王,廉潔自矢,光風霽月。先帝引為知己,視同兄弟。遂良不言則已,言必公忠體國,藎言讜論,先帝受益亦多,是以臨終選擇,以受遺詔。此事陛下盡知,固不待臣之嘵嘵也。臣承恩充侍中,夙夜警懼,深恐小有不慎,貽大患於來日。今正義不行,賢臣遠謫,臣縱慾默默,豈可得乎?」他接著又從歷史上引證實例。他說國家之衰亡,政治之腐敗,皆因為疏遠賢直忠諫之臣。古代賢主明君莫不獎勵偉論,渴望忠言。因此深望高宗皇帝傚法先王。他結論稱:「遂良雖有忤君之罪,然已受有一年之苦。陛下其憐而赦之乎?」

    韓瑗也許不知道武後正坐在簾後,也許根本並不在乎。他奏完之後,皇帝說:

    「你說的話我很敬佩。只是我以為你把事情看得太嚴重。我知道遂良為人正直,不過對我過於無禮。他對我如此大不敬,我貶謫他難道錯了嗎?」

    韓瑗斬釘截鐵地回奏說:「臣意不以為然。一國之興,在於選用忠良之臣,在使忠良之臣能在其位。問題是究竟陛下需用奴才,還是需用人才。所謂一蠅之微也會使白布玷污。如今臣深懼小人之勢長,君子之道消矣。」韓瑗一時失口,竟引用不得體古語,「《詩經》上說:『赫赫宗周,褒姒滅之。』臣不願見唐室之衰亡也。」

    引用周朝亡國的褒姒,這個典故太不妥當了,話說得太不機敏,不夠圓滑。這似乎是公開侮辱武後。朝議之時,武後不聲不響,不過她的緘默倒更為凶險。韓瑗的命運算是注定了。

    高宗怒吼說:「你下去吧!」

    韓瑗十分沮喪,回家之後,修本辭官,但是皇帝不准。他這次求高宗赦免褚遂良,反倒使褚遂良立即被貶往更遠的地方——廣西桂林。雖然唐室組織機構依然如故,看來唐室的滅亡,已經開始了。

    次年,韓瑗、來濟,被控結交燕王忠,圖謀造**反。因為武後定了一個龐大計劃,要把反對她的人完全羅織在內。她記得前太子燕王忠,在十三歲時被廢,孤苦伶仃,無人照顧,生母出身卑微,義母王皇后又死去,情形極為特殊。心想利用燕王忠,誣他僭圖王位,以他為中心人物,設計一個陰謀,把韓瑗、來濟,一切與自己相左的人,一網打盡。只要與自己意見不合,只要妨礙自己野心的,都歸入燕王忠一黨,都算是叛國奸賊。於是,此後幾年,在朝廷的政治上,都以這個孩子為中心,將忠良之臣,羅織株連。可憐燕王忠還不滿二十歲,慘遭迫害,恐怖萬分,只覺得一條性命,朝不保夕。

    韓瑗流配瓊崖,在廣東海南島,夷民之地,蠻煙瘴雨之鄉;來濟則流配百越。

    此種流放,皆由皇帝隨意決定,無需許敬宗特別提供罪名。罪名也許確實可靠,也許子虛烏有,如果確實可靠,燕王忠自然無法逃命,韓、來二人也勢必斬首處死。罪證確鑿與否,並不關重要。有證據也罷,無證據也罷,許敬宗知道武後全力支持他。韓瑗流配之後,許敬宗就升任了侍中之職。

    不幸,這還不算呢。許敬宗接著煞費苦心,誣構案情,最後堅稱這個陰謀造**反的領導人物是褚遂良,在廣西桂林發動的,並且說這就是韓瑗位居侍中之時,為什麼要將褚遂良送到桂林的理由。後來褚遂良更遭遠謫,遠離了皇權的文教之邦,到了愛州(即今越南河內)。遂良修了一個表,簡短而動人,追敘當年高宗在太宗靈前即位之時,痛哭失聲,伏在遂良肩上。遂良自恨有忤聖意,請求高宗赦免他的罪,准他安度晚年。表奏上去,如石沉大海,毫無消息。

    一年之後,遂良病故,葬在愛州。兩子也貶在愛州,也先後病故。王皇后的舅父柳奭也在遠謫後喪身異鄉。這都是反對武氏冊立為皇后的結果。這也正好表示出武氏一貫的手腕,反對她的不得善終。褚遂良,剛毅忠貞之士,功在國家,竟落了個如此淒慘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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