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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唐邠王一個見證人的自述 文 / 林語堂

    在過去數十年間,殘殺紛亂,詭詐爭奪,大唐皇室勢將中道淪亡,真使人肝腸痛斷。現在我(邠王守禮)決心把那些年間的回憶寫出來。過了二十四年之後,現在在當今玄宗皇上御臨之下,天下太平,萬民安樂,我輩唐室王公才得重沐皇恩,再享榮華。我們這一些老一輩的人,親身經過那些年月,真覺得往事如噩夢一場,幾乎無法信以為真。許王素節之子堂兄郢國公璆也蒙上天嘉佑,得以幸全。在當年一次大屠殺當中,他父親與先父同時遇難。璆為人仁厚,曾經幫助過很多王公的子孫。他也是早喪雙親,伶仃孤苦,飽受恐怖飢餓之苦,

    在中國南海之中,海南孤島之上,在亞熱帶灌莽叢林內,徘徊躑躅,寂寞淒涼,心裡時時覺得如罪人之子,姓名之上,也蒙羞帶垢。他母親和九個弟兄同日遇害,他自己和三個幼弟被放逐海外。近來他和我常把杯共坐,談論驚人駭世的祖母則天武皇后。他對他父親的所作所為極其仰慕,頗以為榮,正如我對先父一樣。他父親和先父賢王同時攝政在朝,都是當代通儒。學問地位有什麼用呢?他父親身受絞刑,先父被迫自縊身死。今日我倆追談往事,正如舟子自海上驚濤駭浪中得幸歸來,暢談當時情況一樣心情。

    一個人怎樣寫自己的祖母呢?如果祖母是個娼妓怎麼辦?在皇室裡,連當今皇上玄宗皇帝在內,雖然對祖母的子侄等我們不諱言他們的背逆,對祖母卻不可出言不敬。說話的時候,有人偶爾提到祖母的名字,大家立刻肅靜下來,因為她是我們的祖母。不過,我個人對這件事並不太拘謹,因為她是不是我的祖母,頗可懷疑。我頗為相信先父是武後之姊韓國夫人所生,不是武後生的,此點以後在書中交代。

    現在,我必須說一下最近發生的一件事。人們都以為我有一種洞察先兆的能力。有一次在今年四月,天氣晴朗乾燥。玄宗皇帝的皇兄歧王來訪,我微微覺得不舒適,心緒不暢快。我說:「我敢說天要下雨了。」果然不錯,才過了半天的工夫,天就變了,大雨傾盆,一下十幾天。在另一次吃飯的時候,我向歧王說:「不久天要放晴了。」當時天空沒有一點兒放晴的樣子。歧王不信我的話。我說:「你相信吧,沒有錯兒。」第二天,果然雨止天晴。歧王告訴皇帝陛下,說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皇上問我是不是。

    我說:「我並沒有道法仙術。只是年輕時在東宮幽禁的時候,一年之中總受武氏兄弟鞭打三四次。當時陛下年紀太小,還不記事。傷疤後來是好了,可是留下了病根兒。天氣一變,就渾身徹骨疼痛。天要放晴了,我才覺得輕捷。不過如此而已。」我又補上一句說,「謝謝祖母老人家。」

    空氣立刻緊張起來。好像我有什麼失禮之處似的。

    我並不相信我們應當這麼拘謹。皇上對我很懇摯,就跟對其他諸弟兄一樣。當年就是玄宗皇上他本人帶兵進宮,在突然襲擊之下,結束了武氏亂政的殘局,撲滅了餘黨。他內心何嘗不深恨武懿宗、武三思?有一次,他十幾歲的時候,被放出宮去祭謁太廟,他本人和隨從都被武懿宗橫加阻擋。那時武氏正權傾一時,氣焰萬丈。他當即怒斥武懿宗說:「你好大膽!這是我們的祖廟,李家的祖廟!與你有什麼相干?」但是現在他不願我們提到祖母的事情。傳統看法都認為祖先所作所為不會有過錯——這又何必?不論如何吧,我若不把祖母武後她個人生活的或政治上的非常奇特的行為措施,和她那驚世駭俗的勳功偉業,坦白忠實地寫出來,這種回憶錄就根本不值一寫了。

    時代已經變了。武氏宗族已然過去,雖然仍為人所記憶,但已埋葬入土,長此已矣。當年一提到祖母,我們就心驚膽戰。如今追憶當年,她只像一個勢窮力蹙的魔鬼,已經消失不在了。有時候,她的暴亂奢侈,她的剛愎自用,看來甚至滑稽好笑。她愛生活,生活對她一如遊戲,是爭權奪勢的遊戲,她玩得津津有味,至死不厭。但是,到了終極,她所選擇的遊戲,並不很像一個頑強任性固執己見的婦人統治之下的一段正常的歷史,倒特別像一出異想天開的荒唐戲。她當然是決心要做一個有史以來最有威權最偉大的女人。她之終於失敗,絕不是她的過錯,她的武家全族之中沒有一個人有她一半的智慧,一半的個性,一半的才能。

    現有我清閒無事,寫下那些往事的回憶,正好使得我有事情做,這樁工作既是值得做的事,我又覺得勝任愉快。我相信對我一定很有益處。我當然不敢希望寫出一部像先父編的那部詳贍淵博的《後漢書注》,要藏之名山,傳諸後人,我只盼望據實寫出來我當年知曉的那些人的秘史和那些值得記憶的故事,尤其是我們皇家的情形。關於我自己的話,就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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