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文 / 海明威
我順著河岸走,到了一條通河道的水溝。我倒掉靴子裡的水,脫下衣褲擰乾後穿上。穿上衣之前,我把袖管上的肩章割下來,把它和被河水浸濕的三千多里拉放進裡邊口袋。
活絡活絡筋骨後,我開始順著運河的河岸走。已是大白天,我走上一條公路,一拐一拐地往前走,有一支部隊從我身邊經過,但沒有理睬我。
我順著公路繼續走,徒步穿越了威尼斯平原,最後來到沼澤地邊一條通往裡雅斯德的鐵路幹線。鐵軌過去不遠處有一個招呼站,看得見有士兵在防守。鐵軌那一端的橋上也有一名守衛。剛才我在北邊鄉野上走時看見過有一列火車在這條線上走。我相信肯定還會有火車來。我趴在路堤上,一邊避開守衛的視線,一邊等待著火車的到來。正當我快絕望的時候,一列火車緩緩而來。等到司機過去了,我站起來。幾節封閉的貨車廂過後是一節沒有遮蓋的,車身很低的車廂。我縱身一躍,攀了上去。車廂上罩著帆布用繩子綁著,我用刀子割斷繩子鑽了進去,腦門碰到了一件東西出了血。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門大炮。迅速地清理了一下傷口,意識到此地不能久留,我要在列車到美斯特列之前下車,因為到時一定會有人來接應大炮。
我躺在僵硬的車板上,人又濕又冷又餓。我想到了那曾做過手術的膝蓋,由衷地感謝瓦倫蒂尼的高超手術,是他讓我重新站起來,憑靠它我才避開了許多死亡關頭。
我的肚子非常餓,我開始思想,開始回憶,開始我大片大片的內心獨白。
我想起了凱瑟琳,感受著與她躺在一起的感覺。但我知道,我所愛的人現在不可能在車裡,越想越覺得人要發瘋,因為現在我沒有再見到她的把握。
回想著幾天來的大撤退經歷,覺得任何的義務責任榮譽都與我無關了,這已經不是我的戰爭。我已下定決心洗手不幹了,他們還想繼續干的活我不反對,只祝願他們萬事如意。現在我只盼望車早點開到美斯特列,可以吃點東西停止思想。
皮安尼會告訴別人我已被槍斃;槍斃我的人因沒拿到我的證件,會說我已被淹死;美國方面會猜想我因受傷或其他原因已死亡。
我快餓瘋了,想到了飯堂裡的教士,想起了雷那蒂。也許這一生我都不會再見到他們,因為我已宣告這一方面的生活已經結束了。
我的基督,我的上帝啊,我不要思想,我只想吃喝,同凱瑟琳睡覺。我想好好地吃一頓,然後帶上凱瑟琳,去一個我們倆都喜歡的地方。
在天亮以前,火車一減速,我就在米蘭車站跳了下來,跨過軌道,穿過一些建築物,來到了街上。一個酒店已經開業了,我進去要了咖啡。我嗅到了早晨濕潤了塵土氣息,老闆站在櫃檯後面,有兩位士兵坐在桌旁。我站在櫃檯邊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片麵包,加了奶的咖啡呈灰色,我用麵包去蘸上面的牛奶。老闆問我:
「要一杯葡萄酒嗎?」
「謝謝,不要了。」
「免費的。」他說著倒了一小杯推到我面前。「前線怎麼樣?」
「我也不知道。」
「他們喝醉了。」他說。指了指兩個士兵。我想他說的對,他們看上去醉醺醺的。
「說一說,前線究竟怎樣?」他問。
「我也不知道。」
「我看見你翻牆過來的,你剛下火車。」
「打了個大敗仗。」
「我看報了,到底怎樣了,結束了嗎?」
「我想還沒結束。」
他從一個矮瓶子裡又倒了杯葡萄酒。
「如果你遇到了麻煩,我會幫助你的。」
「我沒事兒。」
「如果你有麻煩,就留在我這兒。」
「我藏在哪兒?」
「藏在房子裡,許多人都藏在這兒。誰遇到了麻煩都可以留在這兒。」
「許多人都遇到麻煩了嗎?」
「每個人的麻煩都不同。你是南美人嗎?」
「不是。」
「會說西班牙話嗎?」
「會一點兒。」
他擦乾淨了吧檯。
「現在離開這個國家可不容易,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我也不打算離開。」
「你想在這兒待多久就待多久。你會看出我的為人。」
「上午我得出去一下。不過我會記住你的地址,並返回來的。」
他搖搖頭:「你說話的架勢表明你不會回來了。我想你可能確實遇上麻煩了。」
「我可沒遇上麻煩。不過能有一個可以信任的朋友我很高興。」
我拿出十里拉的鈔票,付咖啡的錢。
「和我一起喝一杯葡萄酒。」他對我說。
「沒必要。」
「喝一杯。」
他倒了兩杯。
「記住,」他說:「回到這裡來,別讓人把你騙了,到這兒你會很安全。」
「我知道了。」
「你真的明白?」
「是的。」
他是認真的。「那麼我給你提個醒。別穿那件大衣出去。」
「為什麼?」
「從袖子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肩章被撕去了。衣料的顏色不一樣。」
我什麼話也沒說。
「假如你沒有證件我會給你證件的。」
「什麼證件?」
「准假證。」
「我不需要證件,我有證件。」
「好吧。」他說:「假如你需要,我會搞到你想要的那種。」
「這樣的證件要多少錢?」
「得看是什麼證件,價格很公道。」
「現在我不需要。」
他聳聳肩膀。
「我一切正常。」我說。
我出門的時候,他說:「別忘了,我是你的朋友。」
「忘不了。」
「希望再見到你。」他說。
「再見。」我說。
在外面,我盡量遠離有軍警的車站,在一個小公園邊上找到了一輛出租馬車,我把醫院的地址給了車伕。到了醫院,我去了門房的小屋,他的妻子擁抱了我。他和我握握手。
「你回來了,平安無事。」
「是的。」
「吃早飯了嗎?」
「吃過了。」
「你好嗎,中尉先生?你怎麼樣?」他妻子問。
「很好。」
「你難道不和我們一起吃早餐嗎?」
「謝謝,不吃了。告訴我巴克萊小姐現在在醫院嗎?」
「巴克萊小姐?」
「英國護士。」
「他的女朋友。」他妻子拍拍我的胳膊笑了。
「不在。」門房說:「她出門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你確定嗎?我是指那個高個子金頭髮的英國小姐。」
「我知道,她去斯坦莎了。」
「什麼時候走的?」
「兩天前與其他英國小姐們一起走的。」
「天哪。」我說,「希望你幫幫我,別告訴任何人說你看見我了,這至關重要。」
「我保證不會告訴別人。」他說,「我不要錢。」
「中尉先生,我們能為你做點什麼?」他妻子問。
「就這些。」我說。
「我們守口如瓶。」門房說,「需要我們幫助就儘管說。」
「好的。」我說,「再見,我會再來找你們的。」
他們站在門口,看著我上了車。
我上了馬車,把西蒙的地址給了車伕。西蒙是我的熟人,他研究聲樂。
西蒙住在離市中心很遠的瑪進塔門。我去看他時,他還躺在床上睡意朦朧呢。
「亨利,你怎麼起這麼早啊。」他說。
「我坐早車進城的。」
「撤退是怎麼回事?你當時在前線嗎?你抽煙嗎?在桌上的盒子裡。」這是個很大的房間,床靠在一側牆邊,鋼琴在房間的另一側,那兒還有一個梳妝台和一張桌子。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西蒙靠在枕頭上斜躺著,開始抽煙。
「西蒙,我倒霉了。」我說。
「我也是。」他說:「我總是倒霉,你不抽支煙嗎?」
「不抽。」我說,「去瑞士的手續怎麼辦?」
「你要去瑞士?意大利人不會讓離開的。」
「我知道,他們會把我怎樣?」
「他們會拘捕你。」
「我知道。有什麼辦法嗎?」
「沒什麼。很簡單,你哪裡都可以去。只是要打個報告或做點什麼。為什麼問這些?你在躲避警察嗎?」
「還沒那麼嚴重。」
「不想說就不必告訴我,不過聽一聽一定很有趣。這裡什麼事也沒發生。我在這兒徹底失敗了。」
「我很抱歉。」
「噢,是的,我很不順利。我唱得很不錯,想再試試。」
「很想給你捧場。」
「太客氣了,你沒遇到什麼麻煩,對嗎?」
「我不知道。」
「不想說就不說,你是怎麼從血腥的戰場上下來的?」
「我想我是徹底離開戰場了。」
「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悟性很好。我怎麼幫你呢?」
「你太忙了。」
「沒什麼,親愛的享利。沒什麼了不起的,能幫幫你我會很高興的。」
「你個頭和我差不多,能不能出去幫我買一件普通的大衣?我的衣服都放在羅馬了。」
「你真住在那兒嗎?真的嗎?那是個骯髒的地方,你怎麼會住在那裡呢?」
「我想成為一名建築師。」
「那可不是學建築的地方,別買衣服了。想要什麼衣服我都可以給你。我會把你打扮得漂漂漂亮亮的,去那間化妝室,裡面有個壁櫥,想要哪件就拿哪件。親愛的,別去買衣服了。」
「西蒙,我確實想買衣服。」
「親愛的夥計,對我來說讓你挑一件衣服比我出去買更方便,你有通行證嗎?你如果沒有通行證就哪兒也去不成?」
「是的,我的通行證還在。」
「那就裝扮起來,親愛的夥計,去老希爾維細亞吧。」
「沒那麼簡單,我得先去斯坦莎。」
「太好了,老夥計。你可以划船去,我要不是想唱歌,也會和你一起去的,我會去的。」
他躺到床上,又抽了一支煙。
我看看窗外,「我得把馬車打發走。」
「一會兒回來,我們一起吃早餐,親愛的夥計。」他鑽出被窩,站直深呼吸,活動活動腰肢。我下樓付了車費。
穿上普通衣服後我感到很不舒服。穿軍裝的時間很長了,實在喜歡穿自己衣服的感覺,褲子穿著很不合適。我買了一張去斯擔莎的票,還買了頂新帽子,我戴不了西蒙的帽子,不過他的衣服我穿著很合適。衣服上有濃濃的煙味,我坐在車廂裡,戴著新帽子,穿著舊衣服,眼睛望著窗外,感到自己就像濕漉漉的倫巴底州一樣傷感。車廂裡的人都不怎麼看我,他們迴避我的目光,他們看不起像我這樣年齡的沒有參軍的人,我沒有受到侮辱的感覺。過去,我也是這樣看不起年輕的平民,所以當了兵。他們很快下了車,我很高興已剩下自己,買了份報紙卻沒讀,因為我不想知道戰爭的情況。我想忘掉戰爭。我感到格外的孤獨,火車終於到了斯坦莎。
在車站我希望有旅館的接待員,卻一個也沒有。旅遊季節已過,這裡沒有一個接站的。我提著手提箱下了火車,那是西蒙的提箱,很輕。除了兩件襯衣,它幾乎是空的。火車開走了,我站在車站的房簷下躲雨。我向一個人打聽哪些旅館還開業。巴倫美大旅館還在營業,有些小旅館全年營業。我提著手提箱向巴倫美大旅館進發,很高興遇到了一輛四輪馬車。
我要了一個好房間。寬敞明亮,看得見馬奏列湖。湖面上濃雲密佈,但陽光下它一定非常美麗。我告訴他們我在等我的妻子。房間裡有一張大大的雙人床,蓋著緞子的被罩。旅館非常豪華。我走過長長的大廳,踏著寬闊的樓梯來到樓下,經過許多房間到了酒吧。我認識酒吧老闆,坐在高高的凳子上吃著醃製的杏干和土豆片。
「你沒穿軍裝,到這裡做什麼?」老闆問我。
「我休假了,康復假。」
「這裡沒有一個人,不知他們為什麼還開業。」
「你釣魚了嗎?」
「我釣到了一些特別棒的。這樣的季節拉動漁線,一定會釣到好魚。」
「你收到我寄給你的煙葉了嗎?」
「收到了。你沒接到我寄給你的卡片?」
我笑了。我壓根兒就沒搞到煙葉。他想要的是美國的特種煙葉,但我親戚不會再給我寄或被扣在哪裡了,反正沒有寄來。
「我得想辦法給你搞一些。」我說,「告訴我,你看以城裡有兩上英國女孩嗎?她們前天來的。」
「沒住在旅館裡。」
「她們是護士。」
「我看到過兩名護士。等一下,我會搞清楚她們在哪兒的。」
「其中的一個是我妻子。」我說,「我到這兒來見她。」
「另一位是我的妻子。」
「我不是開玩笑。」
「別介意我愚蠢的笑話。」他說,「沒搞清楚。」他走了,去了很長時間。我一邊品嚐食品,一邊看著酒吧後邊鏡子裡自己穿著便裝的樣子。酒吧老闆回來了。「她們住在車站旁的旅館中。」他說。
「能不能來點三明治?」
「我打電話要一些。你知道這裡什麼也沒有,這個季節沒有旅客。」
「真的沒人?」
「是的,幾乎沒人。」
三明治到了。我吃了三片,酒吧老闆向我提問。
「別談論戰爭。」我對他說。戰爭離我很遠了。也許就沒有戰爭,這裡就沒有戰爭。接著我意識到對於我來說,戰爭已經結束了。但我沒有戰爭已真正結束的感覺,我感覺自己像一個逃學的小男孩,在某個特定的時刻在想像:學校正發生什麼事呢?
凱瑟琳和海倫-弗格遜正在吃晚飯時,我到了她們住的旅館。站在大廳的入口我就看到她們坐在桌旁。我看不見凱瑟琳的臉,但可以看見她頭髮的輪廊,她的面頰,她可愛的脖子,肩膀。弗格遜正在說話,我進去時她停住了。
「上帝。」她叫道。
「你好。」我說。
「怎麼會是你呢?」凱瑟琳說,她的臉興奮得發光,高興得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親吻她,她臉紅了。
我在桌旁坐下。
「你看上去不錯。」弗格遜說,「在這裡做什麼?吃飯了嗎?」
「沒有。」女招待進來了,我讓她拿一個盤子給我。凱瑟琳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眼中充滿了歡樂。
「你為什麼穿便裝。」弗格遜問。
「我成了內閣大臣。」
「你一定是惹麻煩了。」
「弗格,高興點。」
「看見你我沒法高興。我知道你給這個女孩添了什麼麻煩,看見你我就生氣。」
凱瑟琳對我笑笑,用桌子下的腳碰了我一下。
「沒人給我找麻煩,弗格。我自己惹的麻煩。」
「我受不了他。」弗格遜說,「他除了會用那一套鬼鬼祟祟的意大利把戲毀壞你以外,什麼也不會做,美國人比意大利人更壞。」
「蘇格蘭人都品格高尚。」凱瑟琳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他的意大利詭計。」
「我鬼鬼祟祟嗎,弗格?」
「是的,你比鬼鬼祟祟更壞,你像一條毒蛇,一條穿著意大利軍裝的毒蛇,脖子上掛著斗篷。」
「我現在沒穿意大利軍裝。」
「那正是你鬼鬼祟祟的另一個例子。整個夏天你都沉醉在風流韻事裡,讓這個女孩懷了孩子,現在我想你準備溜走了。」
我對凱瑟琳笑笑,她也對我笑笑。
「我們倆都想溜走了。」她說。
「你們倆都有個德性。」弗格遜說,「凱瑟琳-巴克萊,我替你感到羞恥。你不知什麼是羞恥,什麼是榮譽。你跟他一樣見不得人。」
「別說了,弗格,」凱瑟琳說著拍拍她的手。「別責備我了,你知道我們彼此傾心。」
「把你的手拿走。」弗格遜說,她的臉紅了。「要是你懂得羞恥事情就不會這樣了,天知道你有了幾個月的身孕了。你把它當做笑話,不停地笑啊笑的,因為騙你上當的人來了。你不知羞恥,你感覺遲鈍。」她開始笑了。凱瑟琳走過來摟住了她,她站在那裡安慰弗格遜的時候,我沒看出她體形有什麼變化。
「我無所謂。」弗格遜抽泣著,「我感到糟透了。」
「好了,好了。弗格。」凱瑟琳安慰她:「我會感到羞恥的。別哭了,弗格,別難過了,老弗格。」
「我沒哭。」弗格遜抽泣著。「我不難過,只是為你遇上的倒霉事兒感到痛苦。」她看看我,「我恨你。」又說:「她沒法讓我不恨你,你這個骯髒的,見不得人的意大利美國人。」她把眼睛,鼻子都哭紅了。
凱瑟琳又對我笑笑。
「別把胳膊放在我脖子上的時候,對著他笑。」
「弗格,你有點不講道理。」
「我知道,」弗格遜還在抽泣。「你不必介意,你們倆都不必。我很擔心,我不理性,我知道。我希望你們兩個幸福。」
「我很幸福。」凱瑟琳說:「他們許多人都有妻子。」
「我們會結婚的,」凱瑟琳說,「如果那樣你會高興的話。」
「不是為了我高興,你應該期望結婚。」
「我們一直很忙。」
「我知道,忙於有孩子。」我以為她又會哭了,但她顯得很痛苦卻沒有哭。「我想今晚你一定要和他一起走。」
「是的。」凱瑟琳說:「如果他要我去的話。」
「那我怎麼辦?」
「你害怕自己待在這兒嗎?」
「是的,害怕。」
「那我就留下來陪你。」
「不用了,跟他走吧,跟他一起走開吧。看見你們倆我就難過。」
「我們最好吃完晚飯。」
「不,快走吧。」
「弗格,理智點。」
「我說走開,你們倆都走。」
「那我們走吧。」我說。很煩弗格。
「你當然想走了,你讓我一個人吃晚飯。我就想來看看意大利的湖泊,原來就是這個樣子。」她又開始抽泣,抬頭看看凱瑟琳,咳嗽起來。
「我們吃過晚飯再走。」凱瑟琳說,「如果你希望我留下來,我就陪你。我不想讓你感到孤獨,弗格。」
「不,不,我希望你走,希望你走。」她擦擦眼睛。「我太不理智了,別介意。」
女招待被弗格遜的哭泣搞得不知所措。現在,她送下一道菜時看見事情緩和了,也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