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文 / 流瀲紫
然而兩天後,樓歸遠上呈給皇兄和母后的,並不是一份辭婚書。而是一份聲淚俱下的表願書,表明婚後一定善待雪魄帝姬。皇兄龍心大悅,當朝便嘉許了他。
我吃驚之餘,在後宮氣得頓足,被他如此一來,我倒被動了。皇兄和母后必定更不願意取消婚事。
我大恨。匆匆起身去尋持逸。
他知道我讓樓歸遠辭婚不成,歎道:「都是持逸的過錯,才惹出恁多事端。」
我忿忿不已,「他是小人!明明應允我要上書辭婚。如今反而叫我騎虎難下。」
持逸擺首道:「樓大人何其無辜!芊羽,你何必為難他辭婚。你有沒有想過,他得選鳳台不易,且詔文公曉天下,他怎麼會肯?」他的神情有些悲涼,「芊羽,你太天真,也太嬌縱了。」
清晨的霧氣最濃,瀰漫整個上林苑,我的聲音和霧氣一樣濕潤和傷感,「持逸,我只是想嫁給你,做你的女人。」
他閉目片刻,道:「小僧是出家人。」
「持逸!」
他輕聲道:「小僧喜歡帝姬已是莫大的罪過,切不可再傷了帝姬和樓大人的婚約。」
我心傷不已,似有什麼絞著我的心口,酸楚到一絲一縷都在疼痛,目光凝在他臉上,緩緩的道:「有時候我自己想,如若我不是雪魄帝姬,也不是這宮裡的人,只不過是個平民百姓,普普通通的一個農家丫頭,那你或許會更喜歡我一些,我要和你在一起,也更容易些。持逸,你說是不是?」說完,自己心下也有些淒楚了。
大霧還未曾散去,黎明時分的天氣,霧氣這樣濃,潮潮的濡濕。我只看得見他,他也只看得見我,再遠,誰又能看見呢?
他的眉毛上凝著晶瑩的露水,一滴兩滴,映得眉毛越發的濃黑,英氣逼人。
他亦凝視著我,清澈的雙眼是兩潭不見底的深色湖水,我情願溫柔沉溺到底。他輕輕說,「在持逸心中,無論你是帝姬還是貧家女,芊羽,你都是一樣的。或許,只是我可以給你的不夠多。」
或許他的喜歡只有那麼多吧,無論我是誰。我有些灰心有些傷感,側頭靠在他肩上,只是默默不出聲。
良久,我低聲道:「我曉得的,你心中其實也捨不得我。只要這樣,我便高興得很。你是才子還是和尚,我一點也不在乎。你是才子,我便做個佳人,你是駙馬,我跟著你做公主嫁與你。你是和尚,我便剃了頭去做姑子。你心中想的是佛祖,也放不下我,所以總是為難。可是持逸,我心中想的,唯獨你一個。我才不管你是什麼人,我總是喜歡你。」話一說完,我胸口起伏著有些喘氣,只愣愣的望著他,熱淚盈眶。
他拭過我的淚痕,柔聲道:「你這樣忽嗔忽羞,忽喜忽愁,弄得我的心也跟著你七上八下,又歡喜又煩惱。」
我忽然生了惱意,推開他的手,道:「我鬧我的,你跟著我煩惱什麼!」
「真真是女孩兒家氣。」他眼中柔情百轉,含笑歎息,「我若不在意你,何必為你煩惱。」
我破涕為笑,重又靠在他肩上,挽住了他的手臂。
作為一個帝姬,在有生之年與情愛狹路相逢,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但這一刻,我無比確定的堅信,遇見持逸,是我人生之大幸。
他重重的歎息了一句,拉住了我的手。持逸肩膀的溫度隔著衣服溫暖著我的臉頰。太液池的湖水輕拍著湖岸,似是溫柔的囈語,又似情人的低喃。
我的心情如這湖水一般,淒涼的溫柔著。
霧氣包圍著我們。我以為這樣的相會是安全的,沒有人察覺的。
殊不知母后,正輕悄站在我身後,牢牢地注視著我們。
濃霧阻隔了我的視線,卻沒有阻隔住母后的。
天氣熱,日子越發長了。我陪在母后身邊,輕輕撲著團扇,心思恍惚。母后坐在我對面,執了一枚黑子氣定神閒。
日光隔著細密的竹簾一道道篩進來,明明暗暗的光線落在母后髮髻中央的碧玉鳳翅步搖上,映出幾色近乎通透的潤澤,反照到鬢角拇指大的珍珠上,晃得人眼暈。
母后微笑道:「芊羽,在想什麼?該你落子了。」
我一怔,方醒悟過來正在陪母后下棋,胡亂落了一子。母后笑吟吟道:「持逸師傅不錯,講佛經口齒明白,人也清爽,是極好的。哀家已經囑咐了主持,要好好器重他。」母后彷彿無意一般,又道:「皇后的冊封禮已過,是該讓清涼寺的幾位師傅回去了。」
我一驚,忙掩飾了神色,笑道:「母后不是說持逸很好麼?怎麼又急著叫他們回去了。宮中的法事還多得很呢。」
母后愛憐地拂一拂我額間的汗珠,道:「再好也是清涼寺的人啊,難不成要在宮裡住一輩子麼?宮裡自有宮裡的和尚做法事,原本就是為了立後的事才請過來的,如今事情已經了了,再住著就是名不正言不順,言官們就要給你皇兄上折子嘮叨了。」
「可是……」我正欲尋個由頭反駁,母后的笑容已經凝在了臉上,「芊羽,樓歸遠好端端的上了一道表願書,你曉得是為什麼嗎?」
我心下一凜,猶自維持著笑容道:「兒臣怎麼曉得他要做什麼,左不過是表表他的忠心罷了。兒臣就瞧不慣他的那個樣子。哎?母后,快下棋呀。」
母后的手指拈著棋子反覆摩挲,似笑非笑地望著青花大瓷缸裡供著的一座大冰雕,原是用來降暑的,又兼觀賞,是而都雕作了「童子捧桃」、「鹿含靈芝」的福壽圖案。冰漸漸融化了,一滴接著一滴,「叮咚」的脆響,彷彿是在敲心一般。母后道:「還沒下降呢,先說起未來駙馬的不是來了。那麼,前幾日夜晚,你又為何召見了樓歸遠呢?上林苑的睡蓮開得可好麼?」
「母后!」我的手腳有些發涼。
母后慢慢道:「母后老了,有的地方確實不如年輕時那麼洞若觀火了。可惜,老歸老,宮裡的眼睛還是有幾雙的,要不然憑你母后一個人,怎麼看顧得過來。」
「母后!」我急得臉色都變了,手指微微發顫,「你把持逸怎麼了?!」
母后微瞇起雙眼,看了看天色道:「這個時辰,清涼寺諸僧應該也快出宮門了。」母后的笑容瞬即開放起來,「芊羽,你有一定要留他們的理由麼?」
我額上冷汗直冒,道:「母后,兒臣不願嫁給樓歸遠。」
母后依舊微笑,姿態嫻雅,捋一捋竹簾上垂下的金絲流蘇,慢裡斯條地扯下了一根揉得碎了,隨手扔進了香爐裡,「持逸這孩子不錯,哀家不想可惜了他。」說著看我,「聽繡院的掌事姑姑說,你的嫁衣已經做成了,明天晌午就拿來給你試試,若有大小不合適的再改。」
我盯著母后手中的金絲流蘇,心裡驚心動魄一般翻騰著。我決不能讓持逸出宮。
我狠狠咬一咬嘴唇,道:「兒臣有留他們的理由——就是兒臣的婚事會如期舉行,要請清涼寺諸僧祝禱。」
母后舒心地笑了,笑中有欣慰和身為人母的擔憂,「芊羽,母后不希望你的婚事出什麼變故。」
快初秋了,竟然那麼快,已到了七月的尾巴尖兒上。
白日的暑熱退去,夜晚竟有了絲絲涼意。
床被再錦繡柔軟,身下的玉簟再玲瓏消暑。縱冰肌玉骨清涼無汗,心中也是煩亂難言。
我不曾想到,母后下手那麼快。
幸好,持逸終究是留在了宮裡。若在宮外……想起傳聞中聽到的母后對付舊日父皇的寵妃的手段,不是不害怕的。
聽說……母后親手用弓箭勒殺了冒犯她的妙音娘子。
聽說……母后在冷宮中逼迫父皇身邊曾經最得寵的華妃觸柱而死。
還有,鸝妃和溫裕皇后。聽老宮人們說,溫裕皇后到入葬的時候眼睛都是睜著的。死不瞑目。
我不能不怕持逸會死。
夏末的深夜靜得連風也沒有,輕薄的素綃紗簾安靜垂下,昏黃如煙的月光照著,週遭的景色都有些模糊。空氣裡有一些盛放到極致的植物才有的潑辣肆意的甜香,充滿了即將要過去的夏天的那種甘烈恣意。那是夏天遺留在宮殿紅牆翠瓦深處的陽光,讓我回憶起與持逸的點點滴滴,是十六年的生命裡最美麗最繁盛的一個夏天。
可是,我答允了母后,我會嫁給樓歸遠。
蘇繡的枕巾針腳細密輕巧,繡成的花卉鶯鳥色澤鮮明光華。一切都是最好的。我咬著枕巾,沉默地不甘心地流下淚來。
我承認,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嫁衣,雖不如朧月姐姐那般繁華錦繡,珠光寶氣,卻更多了含蓄內斂,溫文爾雅,像極了一個江南煙雨裡如丁香花一般的含羞少女。
九翟盤龍四鳳釵樹金冠,寶光四射。五鑲五滾真紅色流彩飛花的蹙金翬翟褘衣上繡以石青色五鳳圖紋,並以金銀絲線細細勾勒成形。鑲滾襟袖擺邊緣處,下擺與大襟上閃爍著黃玉、祖母綠、水鑽與大顆粒的南珠盤成的春蘭秋菊的華茂圖案。金紅十二破留仙長裙以鬱金香根莖和薔薇花朵染成,闊大逶迤的裙擺上釘著闌乾絲質花邊,寬約七寸,挖空鏤出福壽籽樣,裙幅上則密密繡滿了一朵連一朵的怒放的石榴花。
我木然地由著姑姑和宮女們擺佈,服侍我穿上精美的嫁衣。
落地的大銅鏡,鏡中之人穿著貼身的嫁衣,神情淒楚而不甘。
宮人們嘖嘖稱讚,嫁衣的大小長短無一不妥帖,宮中的繡功自然是好的。
這麼美麗的嫁衣,我穿上它,竟不是要嫁給我心愛的男人。
那一刻,我的委屈和不甘,瞬間奔湧上心頭。顧不得宮人們倉皇地勸阻,迅速地扯下嫁衣,向頤寧宮去。
頤寧宮歷來為太后所居,母后退簾歸養之後皇兄又極盡天下以奉養。夏日暑熱,頤寧宮中遍置雕築玲瓏精巧的冰雕用以賞玩取涼。才一掀湘妃簾進去,便覺有清涼的風撲面而來。宮殿角落皆種滿了母后最喜愛的小株海棠花。奼紫嫣紅、粉白嬌黃,開得如彩霞凝朵。我徑直走進殿中,摒退宮人,直直跪下大聲說:「母后,女兒不願嫁樓歸遠,請許女兒另擇駙馬。」
「哦」,母后放下手中的《貞觀政要》,頗有興味的瞧著我,恍若未聞,「嫁衣穿著合適麼?若合適的話,就知會繡院一聲不需再改動了,再讓內務府挑選些新式的首飾器皿……」
靜一靜氣息,仰頭看著母后:「母后。我要持逸做我的駙馬。」
良久靜靜無聲。有蟬在宮外的樹上聒噪,「茲——茲——茲——」,那聲音像蠶吐出的絲線一樣,一圈一圈纏住我的心,纏的我發煩。
我終於沉不住氣,「母后……」
母后手裡輕輕把玩著一串珊瑚手釧,一顆一顆的緩緩數著那鮮紅如血的珊瑚珠子,一語不發,面色沉靜如水,看不出一毫情緒的波動,只一雙眼睛精光清明。殿中烏金鳳翔大鼎中焚著輕煙裊裊,淡薄如霧靄,越發顯得輕煙後母后的容顏清淡如蓮,寶相莊嚴,遙遙如在天際。
半晌,母后方輕輕一笑,對身側侍立的槿汐姑姑道:「傳哀家的懿旨。八月十六雪魄帝姬下降,為禱福壽,賜清涼寺為帝姬妝奩。」
「母后。」我一掙聲:「我要的是持逸,清涼寺予我又有何用!」
母后的目光銳利如寶劍的鋒芒從我臉頰上深深掃過,直看得我頰上微微發疼:「芊羽,你睡意未醒,回去用冰水湃一湃頭腦再來說話。」
我深吸一口氣,蘇合香甜涼的氣息彷彿要沁入腦仁:「母后,兒臣心意已定。八月十六除非的兒臣要嫁的是持逸,否則兒臣決不出閣。」
母后的身子微微一抖,髮髻上纍纍的釵環玎玲一響,鼻翼微微張闔,呼吸漸次沉重起來,槿汐姑姑知道母后是怒極了,慌忙奉了一盞冰鎮梅子湯道:「天氣暑熱,太后飲盞梅子湯再與帝姬說話吧。」
母后看她一眼,勉強飲了一口放下,眼中精光一輪,極力著抑制怒氣,徐徐道:「既然你如此執著,哀家就把持逸的屍身賜予你罷。」母后的面龐似乎是含著溫潤的笑容,然而我只覺得寒氣逼人,母后漫不經心道:「芊羽,不要叫母后學唐太宗,哀家也不忍得看著持逸和辨機一樣的下場。」
我霍然站起身子,目光灼灼逼視著母后,珠翠圍繞下母后的冰雪姿容有種不真實的冷冽神氣,迫得我如同浸在寒冬臘月的冰水中,涼意從腳底直竄而上。「兒臣也不是高陽公主,眼看著自己喜歡的人被殺橫屍。」頭腦似被烈火轟地一燒,我的眼睛必定是血紅了,怒氣與害怕在胸口不顧一切的洶湧跌蕩,如萬馬奔騰不休。竭盡全力屏住氣息,慢慢一字一字吐出,如同金石擲地有聲:「母后可以殺了持逸。持逸一死,兒臣必不苟活於人世。」
槿汐姑姑臉色大變,慌忙勸道:「帝姬何出此言!」
我慢慢端正衣衫,復又下跪道:「兒臣是天家帝姬,一言既出,定無反悔之意!」
母后聞言一愣,右手掣過案上的梅子湯盞一舉,湯水已然灑了出來。眼瞧著便要向地上摜去,忽然又慢慢將那湯盞放了下來。猩紅湯汁的顏色落在月白錦緞的地毯上像一灘凝固了的血液,我默默不語。
母后怒極反笑,朝槿汐姑姑道:「好!好!你瞧哀家生的這三個女兒!」母后一提到兩位皇姐,語氣中已帶了一絲微不可覺的悵然與無奈,「哀家只有這三個女兒。遠嫁了的朧月自是不必說了,她去國離家是為咱們大周換一份江山安寧。靈犀這一生是不會再嫁了。」母后語氣中的哀痛之意漸次明顯,鳳頭金釵嘩嘩亂點,聲音玲玲如急雨,「哀家眼前只餘了你這一個女兒,如今倒好,你為了一個和尚竟要與哀家以死相爭。你……你……」母后一口氣哽咽在喉間,槿汐姑姑嚇得臉也白了,慌忙去拍母后的背,便要叫人進來。母后極力揮手,又咳又嗆,斷續道:「糊塗!……這樣子……能叫人瞧見麼?!」
我嚇得魂不守舍,眼淚嘩啦落了下來,忙不迭跪行至母后膝下,雙手端了茶盞喂母后喝下去,竭力撫著母后胸口讓她氣息平靜。好一會兒母后才平定下來,我垂淚道:「兒臣不是故意要惹母后傷心氣惱。萬望母后垂憐女兒,女兒不能嫁一個自己不鍾愛的人,淒苦一世。」話語未定,終於忍不住伏在母后膝上嗚咽著哭了起來。母后的裙上繡著牡丹鳳凰的花色,針腳細密,那鳳凰羽毛光華,展翅直欲從衣上騰飛而起。哭得久了,連牡丹那樣鮮艷嬌媚的顏色也被淚水洇成了頹敗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