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文 / 流瀲紫
只是那一瞬間的移神,忽然一把雪亮的匕首刺了過來。我本能地一把推開身邊緊挨著的皇后,跌在了地上。
誰也不知道璟嬪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她披頭散髮,形同瘋婦,一張臉猙獰得失去了形狀,抓著匕首直刺皇后。
因是母后在聽講經,只有槿汐和花宜兩位姑姑在內侍奉,其餘的小宮女小內監皆在殿外守著,撲進來救也來不及。兩位姑姑離我和皇后遠,也是鞭長莫及。
母后大驚,喝道:「璟嬪!你要做什麼!」
璟嬪渾不理會,一著刺不中皇后,又向她撲去。璟嬪的眼睛血紅欲滴,是恨極了皇后。
可是,我的裙帶太長了,璟嬪絆了一腳,整個人跌在了我身上。
雪亮冰冷的刀鋒,很快割過我的手臂,離我的喉嚨不過半寸。
侍衛們都已經衝了進來,璟嬪被團團圍住,她勢如餓虎,見刺不到皇后,情急之下抓了我來做人質。
我何曾受過這樣的驚嚇,霎時手腳冰涼。
璟嬪握刀的手橫在我脖下,她滿臉的絕望和憤恨,嫉妒讓一個女人發狂。
母后在喊:「璟嬪,你放開雪魄帝姬,哀家饒恕你所有的罪!」
璟嬪的尖聲大笑讓我頭暈。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狠狠地照著璟嬪的手臂咬了下去。璟嬪大聲呼痛,手中的刀卻未落下。正忙亂間,恍惚一個人影猱身從斜刺裡橫撲過來,很重的一擊,我和璟嬪都被撲在地上。「桄榔」一聲,璟嬪的刀脆生生丟了開去,連著骨頭碎裂的聲音。
我知道,璟嬪的手骨斷了。持逸一把扯了我起來,他的力氣很大,牢牢抓住我的手急道:「你沒有事吧?」
手臂上被璟嬪割裂的傷口一滴一滴落下血珠來。我心中一暖,對上的關切急迫的眼神,渾不覺得疼痛。惟覺春風撲面,整顆心都是溫暖篤定的。
我沒想到,是他來救我。
他的神情,是一個紅塵之外的浮屠不該有的神情。
璟嬪已經被侍衛制住,牢牢摁在地下,口中猶是對謝皇后和母后咒罵不絕。母后一把拉過我摟在懷裡,手中全是冷汗,神色疼惜不已。皇后很快恢復鎮靜,命侍衛把她帶了下去。
母后連連謝過持逸,見皇后依然恭謹站立在階下,知道是要請旨怎麼處置璟嬪。我猶自驚魂未定,母后滿臉嫌惡之色,沉聲道:「本已輕饒了她,竟還這樣不知死活。賜弓弦絞死。看守她宮禁的侍衛全部處死,連個妃嬪都看不住,讓她持兇殺入頤寧宮,都是做什麼吃的!」母后緩一緩氣,「她自己的罪孽,就不要牽連她母家了。她不要做人,慶福帝姬以後也要做人。」
皇后恭順答了句「是」,隨即告退了。
持逸隨著人群出去,望一望我,終究沒有再說什麼。
再見到持逸,已是好幾日後了。在宮中我並不能時時去找他,要見他一面,不是那麼容易。何況為了救過我的緣故,母后對他寵遇優渥,遠在諸僧之上,常常請他去頤寧宮中講經,不再是從前那個不引人注意的小沙彌了。
我在辛夷樹叢深處見到他時,他正從母后宮中出來。串珠機警,忙拉了芷兒走開去一旁守著。
我直截了當,「璟嬪要殺我的時候,你是不是捨不得我死,才來救我的。」
他平靜的沒有任何表情,「我是出家人,捨不得任何人死在眼前。」
我「咯咯」一笑,「你別騙人了,你若是像關心旁人一般,怎麼會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他的眉毛上滲出汗珠,神色古怪道:「什麼眼神,小僧不記得了。」他抬頭看天,顧左右而言他,「天氣真熱。」
剛下過兩天大雨,天氣剛晴朗起來,湖水藍的雲天,有大朵濃密的白雲清淡地漂浮,偶有微風自樹葉間簌簌而來,只覺清涼舒暢。
我輕輕湊到他耳邊,笑道,「我知道你真是不捨得我,我歡喜極了。」我的聲音更低些,「持逸,你喜不喜歡我?」
他不似上次那般急躁,坦然道:「喜歡。佛愛世間眾人,小僧喜歡帝姬,和喜歡每一個人都一樣。帝姬可滿意了?」
我的淚意瞬間湧了上來,想了想反而開懷笑了,「持逸,你的嘴比死鴨子還硬。」
他的眉宇間忽然有些蕭索:「佛陀傳教的時候,從不在同一棵桑樹底下連宿三次,為的是不願多滋生塵緣。不三宿桑下,佛陀尚且怕情緣,何況於人。三宿桑下天亦老。帝姬,請你體諒。」
我怔一怔,道:「三宿桑下天亦老。既然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我偏要你三宿桑下。」
他不再理睬我,只餘我一個背影,獨自誦讀《金剛經》。
我覺得委屈,委屈之外更生了幾分倔強,道:「持逸,你害怕情緣是因為你心中已經生了情緣。你以為誦讀經書,就可以讓自己的心回到紅塵之外麼。」
他依舊不回應我,只是誦讀的聲音越來越大。
去求母后,她未必會答應,且槿汐姑姑說母后亦要信守承諾。我想,我應該先去找那個人。
當晚,我在上林苑的知春亭召見了樓歸遠。
烏木雕花牡丹刺繡屏風之前,他衣冠端整,神采奕奕,或許是我突然的召見讓他有些興奮和緊張,滔滔不絕地向我講述公主府建造的進程。我想,他看不見屏風後我無可奈何又厭倦的神色。香妃色綾子如意雲紋衫穿在身上有莫名的厚重,讓我出汗,滿頭的珠飾也過於沉重。他說話的時候,我幾乎插不進一句嘴。只好無奈地聽著。
侍從和宮女如木雕一般肅立在週遭,靜夜裡他滔滔不絕的聲音和著遠處的蛙鳴,有些突兀的滑稽和可笑。
我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立刻閉嘴了,奇怪地望著我。
我只好顧左右而言他的掩飾,「樓大人有沒有聞到什麼香味兒?」
空氣裡的確有一股奇怪的香氣,樓歸遠乾笑一下,道:「微臣因覲見帝姬,怕夏日汗味不雅,是以用了天竺水。」他解釋:「天竺水中有槐花、淡巴菰、天竺葵和麝香,最能止汗味。」
我咋舌,麝香?男子用這些?我說不話來。只好老實說:「樓大人,孤不願下降與你。希望你明日上朝,向皇兄辭婚。」
他大驚失色,「可是微臣有得罪帝姬的地方,還請帝姬原諒。微臣是一心想迎娶帝姬的。」
我搖頭,「你並沒有得罪孤的地方。是孤自己不願下降。」我千方百計的尋理由,「孤年紀尚幼,仍想陪伴母后一段日子。孤還有和睦帝姬、懷淑帝姬、令嫻帝姬幾位姊妹,你也可向她們求婚。」
他靜靜道:「可是微臣已獲鳳台之選,即將成為您的駙馬。」
「可孤不喜歡你,不甘心下降,以後必然夫妻不和。」
他平實地笑:「微臣說過,微臣會謙讓帝姬。」
「做夫妻,不是謙讓就能終老的。何必你委屈孤也委屈呢。」
「帝姬下降的文書已經告知天下,帝姬反悔,皇上和太后顏面何在?」
我強抑住怒氣,道:「樓歸遠,孤是帝姬,希望你能尊重孤的意思。畢竟下降與你是孤與你兩人的事,不是你一人情願就可以的。」
他良久不做聲,我看不明白他是什麼神色。他終於說:「三日後,微臣會向皇上和太后上書。」
我以為他是答應了,心下很是鬆了一口氣,向芷兒道:「天色暗了,你好好打燈送樓大人出宮。」
通明殿裡點滿了通臂巨燭,檀香濃鬱沉重的氣味如要窒住人的呼吸。
檀香。母后宮裡常年焚香,沉水香、蘇合香、瑞腦香,林林總總,名貴無比。只有每年暮春時節,母后都要會焚上檀香。母后說,檀香,是讓人靜心的香。
晚課的人已經散了。持逸獨自跪在佛像前誦經。沉沉繁冗的經文在他口中念來如同天國的梵音,是叫人沉溺的魔法,呼喚我情不自禁走向他。
三十丈高的佛像遍體漆金,在燈火下反射出耀目的流水樣閃爍的金光。
蓮步姍姍,雪綃衣裳寬大的衣袖在微涼的夜風中飄拂,微曳的柔軟裙角無聲的拂過明鏡似的地面,精緻的刺繡花邊,襯在墨玉似的地上,一步盛開一朵雪白蓮花。
輕緩移步接近他。那些記憶自心底蔓延纏繞,因了他的光亮,綻出第一朵曼妙無雙的花。
走至他身旁,面朝佛祖輕盈跪下。雪白的裙裾散開如一朵芙蕖。
我並不看他,抬頭仰望著佛像,「持逸,」我曼聲道:「佛是不是什麼都知道?」
他手中敲著木魚,托嗒托嗒如落在心上。「是。雪魄。佛通曉大千世界萬事萬物。」
我微微垂下眼眸,看見自己沁出一點汗而發亮的鼻尖。發間斜挽著一枝漢白玉的梅英采勝釵,垂著細細巧巧的瑛珠,那樣圓潤,那樣涼,觸在滾燙髮熱的臉頰上。
「那佛知不知道我想嫁與你為妻?」
木魚刻板平穩的敲擊聲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凌亂。有一陣涼風激盪進大殿,迴環四周,呼呼如竄行翻騰的蛟龍,橫掃一切。經幡與重重帷幕翻亂捲起,像舞姬歌舞時舒捲自如的臂。
風過,殿中的燭火滅去了大半,零落燃著的幾支,光線黯淡虛弱如殘喘的呼吸。一殿昏黃的蒙昧。光線凋落,佛像也失去了平日那種明亮莊嚴,折射出微弱的溫柔的清淡的光。
我不語。他不語。佛亦不語。
許久,他輕聲道:「佛知道。」
「那麼」,我轉頭凝望著他,目光如山風中的野火般熾烈:「你知不知道?」我深深地看著他,如有可能,我希望能看穿他芳香潔白的靈魂。
他的手停止敲擊木魚,抬起雙眸,目光平靜如秋日清晨裡寧靜的湖,清澈得彷彿能洞穿一切。
我有一剎那的失神,他的眼睛,像極了我夢境裡那一雙。
他靜靜說:「持逸知道。」
四周寂靜無聲。燭火輕搖,心跳得似圍場裡奔跑的小鹿——撲通撲通。眼前那小朵的燭花彷彿開出了一朵朵絢麗的春花,睫毛上似乎也要飛起蝴蝶,恍惚間,竟有了紅羅輕帳、燭影成雙的感覺。
他的聲音泠泠在耳邊,那樣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一般。「持逸不是帝姬該嫁的人。」
唇邊綻放歡愉的微笑:「只要你知道就好。」我輕輕俯過身去,輕柔在他耳畔道:「你怎麼不叫我雪魄了?叫我芊羽好不好?」忽而莞爾一笑,他的額頭似九月光滑如璧的天空,適合棲息我嬌嫩的從未經人碰觸的唇。那是一種奇異的美妙的觸感,心溫柔得彷彿要輕聲歎息,「持逸,芊羽喜歡你,一心一意想和你在一起。」
絳仙朱點唇。他的額頭有了一抹淺淺的緋紅,是不完滿的新月。
小時候見過上林苑煙花滿天的絢爛景觀,如許多絢麗到斑斕的顏色,星火之芒,如花盛放,亦無法抵逾我此刻歡暢淋漓的心情。
他看著我的目光溫潤如鹿,緩緩閉上雙目,發出一聲悠長的近乎無聲的歎息:「佛祖,請原諒持逸。」
我只是笑,從懷中取出一物放入他懷中,悄聲道:「這是我繡得鴛鴦錦。」
鴛鴦,那麼美好的物事。
我輕躍起身朝殿外奔去,鳳頭錦鞋驚破通明殿一室的肅穆莊嚴。不過幾步又捨不得,回頭又去看他,輕笑如三月清風拂動簷間風鈴,聲音在在空闊深遠的殿堂裡清亮如天籟:「持逸。佛祖會寬恕我們。」我歡快的昂起頭,「我是大周最尊貴的帝姬。我說會,就一定會。」
樓歸遠已經應允辭婚,那麼只消我撒撒嬌,母后一定會答應取消這門婚事。彼時我再想法子讓持逸還俗,再要嫁他便容易得多了。何況,母后能讓出身微賤的堇妃做皇后,想必也不會太為難我。
一切,會很順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