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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八章 榴花 文 / 流瀲紫

    眉莊之事玄凌震怒異常,加上西南軍情日急,一連數日他都沒有踏足後宮一步。戰事日緊,玄凌足不出水綠南薰殿,日日與王公大臣商議,連膳食也是由御膳房頓頓送進去用的。別說我,就連皇后也是想見一面也不可得。

    我心急如焚,也不知眉莊如今近況如何。禁足玉潤堂、裁減俸祿用度和服侍的宮人都在意料之中。可是宮中的人一向跟紅頂白、見風使舵,眉莊本是炙手可熱,眼下驟然獲罪失寵,縱使皇帝不苛待她,可是那些宮人又有哪一個好相與的,不知眉莊正怎樣被他們糟踐呢。眉莊又是那樣高的心性,萬一一個想不開……我不敢再想下去。

    陵容心急眉莊的事,一日三五次往我這裡跑,終究也是無計可施。她本是因眉莊才能進這太平行宮,眼下怕是也要受牽連,我忙囑咐了小允子另外安排了住所給她,遠遠地離開玉潤堂,盡量不引人注目。

    這日黃昏心煩難耐,便坐在館前不系舟上納涼。小舟掩映在濃綠花蔭裡,涼風吹過滿湖粉荷碧葉,帶來些許如水的清涼。其時見斜陽光映滿湖,脈脈如杜鵑泣血,照在湖邊雙鳳奪珠的影壁之上,那斑斕輝煌振翅欲飛的兩隻鳳凰亦見蒼勁猙獰之態。

    我坐在不系舟上,隨手折下一朵熟得恰好的蓮蓬,有一搭沒一搭的剝著蓮子。槿汐勸道:「小主別再剝那蓮子了,水蔥似的指甲留了兩寸了,弄壞了可惜。」我輕歎一聲,隨手把蓮蓬擲在湖裡,「咚」一聲沉了下去。

    槿汐道:「小主心裡煩惱奴婢也無從勸解。只是恕奴婢多嘴,眼下也無法可想,小主別慪壞了自己身子才是。」

    我伸指用力掐一掐荷葉,便留下一彎新月似的的指甲印,綠色的汁液染上緋紅指面,輕聲道:「事情落到這個地步,你叫我怎麼能不焦心。」

    槿汐壓低聲音,「奴婢人微言輕幫不上什麼忙,小主何不去請芳若姑姑幫忙,她是御前的人。」

    我順手捋下手上的金鐲子道:「這個鐲子本是一對,我曾送過她一個,如今這個也給她湊成一對。你悄悄兒去找她,就說是我求她幫忙,好歹顧念當日教習的情分,讓她想法多多照顧眉莊,勸解勸解她。」

    槿汐忙接過去了。

    槿汐剛走,只見流朱忙忙地跑過來喜滋滋道:「小姐。敬事房來了口諭,說皇上晚上過來,請小姐準備呢。」

    終於來了。

    舟身輕搖,我扶著流朱的手起身上岸,道:「替我梳妝,準備接駕。」

    流朱將我的頭髮挽成髻,點綴些許珠飾,道:「好不容易皇上過來,小姐要不要尋機提一提眉莊小主的事,勸勸皇上。」

    我擺一擺手道:「越是這個時候越是不能勸。只能等皇上消消氣再慢慢籌謀。」

    流朱將我額前碎發攏起,「如今這情形小姐要自保也是對的。皇上這幾日不來難保不是因為眉莊小主的事惱了小姐您呢。」

    我起身站到窗前,「那也未必。只是若能救她我怎會不出聲。你冷眼瞧著這宮裡,一個個巴不得我沉不住氣去求皇上,頂好皇上能惱了我,一併關進玉潤堂裡去。我怎能遂了她們的心願。」我沉吟道:「本來我與眉莊兩人多有照應,如今她失勢,陵容又是個只會哭不中用的。只剩了我孤身一人,只好一動不如一靜。」

    流朱道:「若是能有證據證明眉莊小主是無辜的就好辦了。」

    我苦惱道:「我知道眉莊是被人陷害的,可恨現在無憑無據,我就是有十分的法子也用不上啊。」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對流朱道:「去把小連子找來。」

    小連子應聲進來,我囑咐道:「你親自出宮去,拿了我的手信分別去我娘家甄府和眉莊小主在京中的外祖家,讓他們動用所有人手必定要把劉畚給找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攥緊手中的絹子,淡淡道:「我就不信一個大活人能逃遁的無影無蹤!」

    轉眼瞥見紗窗下瓷缸裡種著的石榴花,花開得殷紅軟萎,有大半已經頹敗了,惶惶地焦黑耷拉著,觸目一驚。

    心裡說不出的厭惡,冷笑一聲道:「內務府的黃規全倒是越來越有出息了,這樣的花也敢往我宮裡擺。」

    小連子與流朱皆不敢接口,半晌才道:「這起子小人最會拜高踩低。眼見著華妃娘娘又得寵了,眉莊小主失勢、皇上又不往咱們這裡來。要不奴才讓人把它們搬走,免得礙小主的眼。」

    我聽著心裡發煩,我是新封的婕妤都是這個光景,眉莊那裡就更不必提了。若是一味忍耐反倒讓旁人存了十分輕慢之心,不能這麼叫人小覷了我們去。略想一想,道:「不用了。明早天不亮就把這些石榴放到顯眼的地方去。留著它自有用處。」

    天已全黑了,還不見玄凌要來的動靜。

    我獨自坐在偏殿看書,小連子進來打了個千兒道:「小主吩咐的事奴才已經辦妥了,兩府裡都說會盡心竭力去辦,請小主放心。」

    我頷首「唔」了一聲,繼續看我的書。

    小連子又笑道:「給小主道喜。」

    我這才抬頭,道:「好端端的有什麼喜了?」

    小連子道:「大人和夫人叫奴才告訴小主閤家安好,請小主安心。另外大公子來了消息,說是明年元宵要回朝視親,老爺夫人想要為公子定下親事,到時還請小主做主。」

    我一聽哥哥元宵即可歸來,又要定親,心頭不由一喜,連聲道:「好。好。哥哥與我不見有年,此番回來若能早日成家是甄門一大喜事。」隨手拿起桌上一個瑪瑙鎮紙道:「這個賞你。」

    小連子忙謝恩告退了下去。

    槿汐回來正見小連子出去,四顧無人,方走近我道:「奴婢已經跟芳若姑姑說了,芳若姑姑說她自會盡力,這個卻要還給小主。」說著從袖中摸出那個金鐲子,「芳若姑姑說小主待她情重本就無以為報,不能再收小主東西了。」

    我點點頭道:「難為她了。這件事本就棘手,又在風頭上,換了旁人早就避之不及了。」想了想又說:「只是芳若雖然是御前的人,但是要照顧眉莊也得上下打點要她破費。」

    槿汐道:「這個奴婢已經對芳若姑姑說了,若要銀錢疏通關節就使個可靠的人來宜芙館拿。」

    我微微一笑:「你做的對。只是話雖如此她卻未必肯來拿,你還是得留心著點。」

    槿汐答應了,輕聲道:「皇上這個時候還不來,恐怕也不會來了,要不小主先歇息吧。」

    燭火微暗,我拔下頭上一支銀簪子輕輕一挑,重又籠上,漫聲道:「不必。」

    玄凌來的時候已經是夜半了。他滿面疲倦,朝我揮揮手道:「嬛嬛,朕乏的很。」

    我親自捧了一盞蜂蜜櫻桃羹給他,又走至殿外的玉蘭樹邊折了兩朵新開的玉蘭花懸在帳鉤上,清香幽幽沁人。微笑道:「羹是早就冰鎮過的,不是太涼。夜深飲了過涼的東西傷身。又兌了蜂蜜,四郎喝了正好消乏安睡。」

    說罷命人服侍了玄凌去沐浴更衣。

    事畢,眾人都退了下去。

    自己則如常閒散坐在妝台前鬆了髮髻除下釵環。

    玄凌只倚在床上看我,半晌方道:「你沒話對朕說?」

    我「恩」一聲,指著眉心一點花鈿回首向他道:「如今天氣炎熱,金箔的花鈿太過耀眼刺目,也俗氣,魚腮骨的色若白玉卻不顯眼。四郎幫嬛嬛想想,是用珊瑚好還是黑玉好?」

    玄凌一愣,「這就是你的要緊事?」

    我反問道:「這個不要緊麼?且不說容飾整潔是妃嬪應循之理,只說一句『女為悅己者容』,可不是頂要緊的麼?」

    玄凌啞然失笑,「是,是,的確是頭等要緊的大事。依朕看不若用珊瑚,嬛嬛姿容勝雪,不若眉心葳蕤一點紅反而俏皮可愛。」

    朝他盈盈一笑:「多謝四郎。」

    夜晚雖有些許涼意,但燭火點在殿中終究是熱。便換了芳苡燈,那燈是紫的,打在黑暗中,幽幽熒熒。

    夜靜了下來,涼風徐徐,吹得殿中鮫紗輕拂。偶爾一兩聲蛙鳴,反而顯得這夜更靜更深。

    玄凌見我隻字不提眉莊的事,只依著他睡下,反而有些訝異。終於按捺不住問我,「你不為沈氏求情?」

    「四郎已有決斷,嬛嬛再為眉姐姐求情亦是無益,反而叫四郎心煩。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此事若有端倪蹊蹺必定有跡可尋。」

    他略略沉吟,「人人皆雲你與沈氏親厚,沈氏之事於你必有牽連。怎的你也不為自己剖白?」

    「嬛嬛自然知道何謂『三人成虎』,何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但四郎是明君,又知曉嬛嬛心性,自然不會聽信一面之詞。」我輕聲失笑,「若四郎疑心嬛嬛,恐怕嬛嬛此時也不能與四郎如此並頭夜話了是不是?」

    他歎道:「你如此相信朕對你沒有一分疑心?」

    我直盯著他的眼眸,旋即柔聲道:「怎會?誠如此時此景,四郎是嬛嬛枕邊人,若連自己枕邊之人也不相信。偌大後宮嬛嬛還可以信任誰?依靠誰?」

    他低聲歎息,緊摟我在懷裡,三分感愧七分柔情喚我:「嬛嬛——」

    我枕在他臂上道:「眉姐姐的事既然四郎已經有了決斷,嬛嬛也不好說什麼。四郎不是早囑咐過嬛嬛說華妃復寵後嬛嬛許會受些委屈,嬛嬛不會叫四郎為難。」說罷輕聲道:「近日朝政繁忙,四郎睡吧。」再不言語,只依在他懷中。

    只是玄凌,你是我的枕邊人,亦是她們的枕邊人。如今情勢如此,縱然你愛我寵我又怎會真正沒有一絲疑心。

    雖然你在眾人面前叱責了莽撞的秦芳儀,可是你若全心全意信任我,處置眉莊後是會急著來看我安慰我的。可是,你沒有。

    若是此時我特意替眉莊求情或是極力為自己撇清反而不好。不若如常體貼你、對你說他做什麼我都願意承受委屈,才能讓你真心憐惜心疼,事事維護不讓我受半點委屈。

    若非我今日著意說這番話,恐怕不能打消你對我那一絲莫須有的疑慮吧。夫婦之間用上君臣心計,實在非我所願,亦實在……情何以堪。

    可是終於,還好,你終究還是信我比較多。

    心底漫生出無聲的歎息。我閉上雙眸,沉沉睡去。

    醒來玄凌已離開了,梳妝過後照例去向皇后請過安,回到宜芙館中見庭院花樹打理的煥然一新,一律換上了新開的木芙蓉,蔥鬱嫣紅,那幾盆開敗了的石榴全不見了蹤影,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

    果然小允子樂顛顛跑過來道:「小主不知道呢,內務府的黃規全壞了事,一早被打發去『暴室』服役了。這花草全是新來的內務府總管姜忠敏親自命人打理的。」

    我坐下飲了一口冰碗道:「是麼?」

    小允子見我並沒什麼特別高興的樣子,疑惑道:「小主早就知道了?」

    小連子在一旁插嘴道:「昨晚小主讓奴才把那些開敗了的石榴放在顯眼處時就料到了。」

    小允子還來不及說話,浣碧已緊張道:「小姐昨晚對皇上表明情由了嗎?皇上不會再疑心您和眉莊小主假孕的事有牽連了吧?」

    我接過槿汐遞來的團扇輕搖道:「何必要特特去表明呢?我若是一意剖白反而太著了痕跡,越描越黑。不若四兩撥千斤也就罷了。」見他們聽得不明白,遂輕笑道:「皇上信與不信全在他一念之間,我只需做好我分內之事也就罷了。何必惹他不痛快呢。」

    眾人一時都解不過味來,惟見槿汐低眉斂目不似眾人極力思索的樣子,知道以她的聰慧自然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不由更對她另眼相看。

    小允子一拍腦門,驚喜道:「奴才明白了,就是因為皇上痛快了,才會在意是不是有人讓小主不痛快。所以皇上見內務府送來的石榴是開敗了的才會如此生氣,認為他們輕慢小主才懲罰了黃規全。」

    我含笑點頭,「不錯,也算有些長進了。」

    槿汐道:「黃規全是華妃的遠親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皇上這招叫以儆傚尤,故意打了草去驚動蛇。」

    我「唔」了一聲,浣碧道:「那皇上現在應該對小姐半分疑心也無了吧。」

    我微微一笑:「大致如此。只有我的地位鞏固如前,才有辦法為眉莊籌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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