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文 / 伊麗莎白·科斯托娃
「第二天早上,我發現海倫正在旅館的餐廳裡吃早餐。
「『昨晚我對你姨媽印象十分深刻。』我在另一個麵包圈上抹黃油。
「『我看出來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確切地告訴我,她是怎麼從羅馬尼亞來到這裡走上那麼高的地位的?』
「海倫喝了一口咖啡。『我想,那是命運的安排吧。她在布達佩斯那裡遇到了一個年輕人,他叫約翰·奧班,是個記者和革命者,他們相愛並結婚了。後來,他在車禍中喪生,伊娃養大了他們的孩子,繼續他的政治事業。我想我姨父是個激情滿懷的人,我不敢說我姨媽也和他一樣,不過她在事業上十分出色。』
「我聚精會神地聽著。『那你和你母親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海倫又歎了口氣。『我母親比伊娃小十二歲,』她說。『在這個家裡的小孩子當中,她總得到伊娃的偏愛。伊娃去布達佩斯那年,她只有五歲。後來,我母親十九歲還沒出嫁,卻懷孕了。她害怕她父母和村裡人知道,她寫信給伊娃,求她幫忙。我姨媽和姨父安排她來到布達佩斯。我姨父到戒備森嚴的邊界去接她,把她帶到這個城市。我母親告訴我,她一輩子都深深感激我的姨父,不僅因為他救她於水火之中,而且因為他從不讓她感到她是外國人。』
「『然後你就出生了?』我安靜地問道。
「『然後我就出生了。我姨媽和姨父幫著一起把我養大,讓我上學。二戰時,伊娃把我們帶到鄉村,想辦法給我們弄到食物。我母親也學文化,學會了匈牙利語。』她幽怨地望了我一眼。『如果不是我姨媽和姨父,我媽媽可能已經死在某個深山老林裡,給狼吃掉了,實際上是我們兩個。』
「『我也感謝你的姨媽和姨父,』我說道。
「海倫什麼都沒說。過了一會兒,她從手提包裡拿出幾張紙。『我們是不是再溫習一下你的演講?』」
···
「對我來說,早上的陽光和清涼的空氣充滿了威脅。我們在去大學的路上,我只想著發表演講的那一刻。
「我們走到昨晚開招待會的那座大樓時,她停了下來。『幫我個忙。』
「『當然,什麼忙?』
「『別對蓋佐·約瑟夫提起我們的旅行,也不要告訴他我們在找人。』
「『我也沒想那樣做,』我生氣地說。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他會變得非常迷人。』她舉起戴著手套的手,表示和解。
「『好的,』我為她打開巴洛克風格的大門,我們走了進去。
「在二樓的演講廳裡,我昨晚見過的許多人已經在一排排椅子上就座。『我的天,』海倫喃喃道。『人類學系的人也來了。』沒過一會兒,她就淹沒在問候和談話中。
「正在這時,有人拍拍我的手臂,可怕的蓋佐正站在我面前。他熱情地微笑,和我握手。『一切都還中意吧?』
「『一切都很中意,』我同樣熱情地說道。
「『啊,我很高興,』他說。『今天下午您將要作演講吧?』
「我咳了一下。『是的,一點兒沒錯。您呢?今天您也要演講嗎?』
「『啊,不,我不講,』他說。『實際上,這些天我一直在研究一個我十分感興趣的課題,不過還沒準備好去講它。』
「『您的課題是什麼呢?』我忍不住問道。可就在這時,白頭髮、髮型特別、身材高大的桑多教授在演講台上招呼全場安靜,演講馬上開始,人人都在盯著桑多教授。
「『早上好(德語),』他低沉地說道。『早上好,尊敬的客人。早上好(德語),您好(法語),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學。我們自豪地向您介紹歐洲第一屆……歷史學大會——』令我驚恐的是,我將是重點發言人,會議的核心部分,整個日程的重點。
「午餐前的最後一個發言者是一位來自倫敦的青年學者,年紀和我相仿,說的是英語,這讓我大大鬆了口氣。一位匈牙利語言學專業的學生讀出他演講的德語譯文。桑多教授介紹這位英國人時說他叫休·詹姆斯,教授東歐史。
「詹姆斯教授身材結實,典型的英國人。他雙目炯炯地看著觀眾,面帶令人愉快的笑容。『我從未想到能到布達佩斯來,』他掃視我們一眼,說。『不過能來到中歐這座最偉大的城市,我非常高興。這是矗立在東方和西方之間的一扇門。那麼現在,我將佔用大家幾分鐘的時間,思考一下奧斯曼帝國的土耳其人在一六八五年圍攻維也納失敗從而撤退之後,給中歐留下的遺產。』
「演講完畢,掌聲雷動。桑多教授邀請我們到餐廳用餐。在擁擠的學者和食物中,我總算發現詹姆斯教授正要坐到一張桌子旁。『可以和您一起坐嗎?』
「他笑著一躍而起。『當然,當然。休·詹姆斯。您好!』我也作了自我介紹,然後我們握了握手。我們面對面坐下,友好而好奇地互相打量。『這麼說,您就是那位重點發言人?我非常盼望聽到您的演講。』
「『謝謝,』我說道,盡量不顯出畏縮的樣子。『我想您是否認識我的——呃——導師,巴塞洛繆·羅西,他也是英國人。』
「『啊,當然認識!』休·詹姆斯激動地抖開他的餐巾。『羅西教授寫的東西我很喜歡。您和他一起工作?真幸運啊。』
「『是的,』我漫不經心地說。『他一直在寫一篇文章,題目是《雙耳罐裡的鬼魂》,研究希臘悲劇的舞台道具。』我停住嘴,突然想到自己可能正在洩露羅西的專業機密。不過,即使我沒停下來,詹姆斯教授的神情也會封住我的嘴。
「『什麼?』他說道,顯得非常震驚。他放下刀叉,不再吃飯。『您說的是《雙耳罐裡的鬼魂》?』
「『是的,您為什麼問這個?』
「『這太讓人吃驚了!我想我得馬上寫信給羅西教授。您看,我最近在研究十五世紀匈牙利一份非常有意思的文獻。這是我來布達佩斯的最重要的原因——您知道,我一直在探索匈牙利的這一段歷史。我得到桑多教授的許可,來這裡開會。反正這份文獻是馬提亞·科爾維努斯國王的一個學者寫的,寫的就是雙耳罐裡的鬼魂。』
「我記得昨晚海倫提起過馬提亞·科爾維努斯國王。他不就是那個在布達城堡裡建立了大圖書館的人嗎?伊娃姨媽也跟我介紹過他。『請解釋一下,』我急切地說。
「『呃——這聽起來有些愚蠢,不過幾年來我一直對中歐的民歌感興趣。我想它很久以前源於模仿雲雀的叫聲。不過我對吸血鬼的傳說非常著迷。』
「我瞪著他。
「『哦,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幼稚,不過您知道,一旦您深入進去一點兒,它真是非同一般。德拉庫拉真有其人,雖然他不是吸血鬼。我感興趣的是,他的歷史是否與民間的吸血鬼傳說有瓜葛。幾年前,我開始尋找有關的文字材料,看看它們有沒有存在過,因為吸血鬼主要存在於中東歐鄉村的口頭傳說中。』
「他往後一靠,手指敲著桌邊。『呃,您瞧,我在這裡的學校圖書館查找,竟發現了這份文獻,顯然是科爾維努斯下令收集的——他想讓人把最早有關吸血鬼的材料全都收集起來。不管是哪位學者得到了這份工作,他肯定是個古典學家。他不像人類學家那樣去走村訪寨,而是遍尋拉丁語和希臘語的文獻——您知道,科爾維努斯這方面的材料很多——找出與吸血鬼有關的東西。他發現了古希臘關於雙耳罐裡的鬼魂的思想,我在別處都沒有見過——至少到您剛才提起為止。您知道,在古希臘,在希臘悲劇中,雙耳罐有時用來盛放人的骨灰。缺乏科學知識的希臘百姓相信,如果埋葬雙耳罐的時候出問題,吸血鬼就會跑出來——我還不知道是怎麼弄出來的。如果羅西教授在探討雙耳罐裡的鬼魂的話,他也許瞭解一些情況。一個奇妙的巧合,是吧?實際上,根據民間傳說,在現代希臘還有吸血鬼呢。』
「『我知道,』我說。『叫vrykolakas。』
「這下輪到休·詹姆斯瞪著我。他那凸出的眼球睜得大大的。『您是怎麼知道的?』他喘著氣說。『我是說——請您原諒——我只是驚訝自己碰到了一個對——』
「『吸血鬼感興趣的人?』我乾巴巴地說。『是的,我也曾經驚訝過,但這些日子我逐漸習慣了。詹姆斯教授,您是怎麼對吸血鬼感起興趣的?』
「『休,』他慢慢說道。『請叫我休。呃,我——』他死死盯了我一會兒,我第一次在他那快活、笨拙的外表下看到火焰一般的力量。『這事情既古怪又可怕,我很少對別人談起這個,可是——』
「這樣欲言又止,我真受不了。『您或許發現了一本古書,中央有條龍?』我說。
「他幾乎是發了狂似的瞪著我,健康的臉上血色全無。『是的,』他說。『我發現了一本書。』他雙手緊緊抓住桌邊。『您是誰?』
「『我也發現了一本。』
「我們坐在那裡,面面相覷了很久。要不是有人打斷我們,我們本來會一言不發地坐得更久,耽誤我們本來要討論的東西。我沒注意蓋佐·約瑟夫出現在我們面前,直至聽到他說話才知道他來了。他從我身後走上來,正俯身在我們桌上,面露親切的笑容。海倫也匆匆趕上來,她神色古怪——我想,有點兒過意不去的意思。『下午好,』他友好地說。『發現書?怎麼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