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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一 美麗的權利 纏腦的人 文 / 龍應台

    龍應台教授在《幼稚園大學》一文中,提到「淚眼汪汪」的大學女生。她很驚異地發覺受高等教育、二十歲的女孩子在獨立處事的能力上,只有五歲的程度。

    龍教授或許以為這是大學幼稚教育所致,美麗卻認為這兩個哭哭啼啼的大女生是「愚女政策」下的產品。

    如果傷了腳踝的是個男生,我相信這兩個男生絕對不會淚眼汪汪,說不定還鐵青著臉,很英雄氣概地說:「走,叫不到車,咱們爬下山去,小意思!」

    女孩子為什麼遇事手足無措?因為她不會。為什麼不會?因為沒人教過她獨立自主。為什麼沒人教她獨立自主?因為她身為男人的父親、身為女人的母親,以及這個社會,都心裡有數:為了她有幸福的歸宿,她最好永遠保留淚眼汪汪的五歲心態;男人都喜歡楚楚可憐的女人。

    你難道不知道,小說裡,那個頭髮亂亂、眼睛深深的男主角總是被小鳥依人、楚楚可憐的女孩所迷惑。在詩裡,總是「君為女蘿草,妾似菟絲花」,菟絲花就是繞指柔。在電視上,個性堅強明快、有主見的女人最後都淪為沒人要的老處女。劇終時,抽著煙斗的董事長爸爸會語重心長地說:「女人不能好強;男人,都是吃『軟』不吃硬的。」總而言之,柔弱,是女性取悅男性最有效的利器,也是女性幸福的保障。

    男人又為什麼偏愛楚楚可憐的女人呢?

    答案很簡單:為了滿足男性的「自我」。

    把你的腳纏小了,我才能健步如飛。將你的腰餓瘦了,我才能伸出粗壯的臂膀來讓你作掌中輕。你的腦子愈是一團漿糊,我的智慧愈顯得清澈如水。你的個性愈是優柔寡斷,我的氣概愈顯得剛硬果決。你必須是柔情似蜜的美女,我才能作昂頭闊步、英氣逼人的大丈夫。如果你的腳大、腰粗、才思敏捷、個性明快,那我還唱什麼戲?

    好吧!男女慕情,各取所需,本來就是造物者安排的一場遊戲,各扮各的角色,有何不可?男人為了膨脹自我,希望女人以弱者的姿態來取悅自己;女人為了安全保障,也就心甘情願地把自己塑造成弱者來取悅於他。於是男孩子雄赳赳,女孩子淚汪汪。這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皆大歡喜。

    然而問題不這麼簡單。楚楚可憐的女性或遲或早都會發現她要付出「弱者」的代價:她或許絕頂聰明,但是「查某囡仔讀冊太多,嫁不出去」,所以她讀書「適可而止」;笨頭笨腦的弟弟年年補習,考聯考,她卻在紡織廠做工,積蓄嫁妝。她也許能力傑出,但她領的薪水硬是比李大頭少一百塊——「人家男人家要養家!」她或許好不容易找到了個理想的工作,但一跟賈胡圖結婚,就被辭退,像粘過鼻涕的衛生紙。結婚後,她也許辛辛苦苦賺了一棟房子,不幸賈胡圖愛上了個比她更楚楚可憐的人,辦離婚時她發現:她賺來的房子歸丈夫——和那個沒良心的查某。連她懷胎十月、餵奶、換尿布,一瞑大一寸的小孩,也屬於丈夫;一切的一切,都歸雄超越、氣昂昂的賈胡圖。

    哭,有什麼好哭的?!從小到大你不是深信女孩應該比男孩子身體纖弱一點、頭腦愚鈍一點、學歷低一點、知識少一點、個性軟一點嗎?你不是一直在唱「君是樹來妾是籐」嗎?你不是一向瞧不起那批自稱獨立的所謂「現代」女性嗎?既然心甘情願地作楚楚可憐的弱者在先,又怎麼能抱怨弱者的待遇在後?這不是活該嗎?

    「淚眼汪汪」的女生恐怕不盡如龍教授所說,是大學幼稚教育的結果,「愚女政策」或許是更直接的因素。這個「愚女政策」在開始時也許是聰明男人的點子,女性卻也甘之若飴。

    在先進的二十世紀,腳,是暫時不纏了,但是飯少吃兩頓,使體質贏弱;太陽少曬一點,使肌膚養白;書少讀幾本,使目光如豆;腦筋不動,使個性溫馴。會做的事假裝不會,使他有優越感;不會做的更別去學,傻著眼,作手足無措狀,激發他的英雄氣概。萬一非做不可,就做它個亂七八糟,再來個淚眼汪汪,讓他心都碎了。除此之外,還可以哭一陣、鬧一陣、跺跺腳、再上個吊。咱們是女孩子嘛!

    這不是纏足,這是纏「腦」、纏「心」!你若執意要作自我局限的弱者,那麼不能求學的時候、被迫辭職的時候、財產被剝奪的時候、薪水不公平的時候、失去子女監護權的時候,你就不要哭著說:「你們男人都是這樣!」纏腦的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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