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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昔日歡 虛榮也要愛慕得好 文 / 安意如

    【虛榮也要愛慕得好】

    這個女人的故事,不妨由一段眾人皆知的典故切入可能更為引人入勝。

    西漢景帝年間,一次看似普通的內廷家宴。

    列席之人有漢景帝劉啟,漢景帝之姐館陶長公主劉嫖,劉嫖之女陳阿嬌。當然還有年幼但當之無愧的男主角——當時的膠東王劉彘,後來的漢武帝劉徹。

    以及——當時面帶微笑,並不引人注目的漢武帝之母王美人。

    也彷彿是酒後大人不經意間拿小孩來逗弄取樂。長公主抱起劉彘問道:「寶貝兒,以後要娶老婆麼?」劉彘小朋友應聲答道:「要啊!」童聲朗朗,大人們都樂了,長公主接著指著周圍的侍女問:「那把這些人當中的人給你做老婆要不要?」劉彘小朋友搖頭。長公主又問:「那把阿嬌給你做老婆要不要?」此時劉彘小朋友不但清脆應聲答:「要!」更加富於表現力地加以補充:「如果把阿嬌給我做老婆,我要蓋一所金屋子給她住。」

    眾大人聞言大悅。

    劉彘小朋友當時並不知自己極出色的臨場表現,幾句童稚之言無形中確立了自己的儲君之位,更不知這一言牽動大漢朝未來數十年間無數人的生死榮辱。有些事如花開與不開,妙在知與不知之間。

    回頭看來他這一言威力之大,簡直匪夷所思,不但定了自己的終身,更定了江山。真正重大的機會總是以若無其事的面目來臨,然後稍縱即逝,不可複製。

    幸運的是,劉徹抓住了機會。他確實是個幸運兒。這幸運兒並不知他的幸運從何而來。

    在這場精心策劃的插曲裡,最懵懂的不是當時年幼的漢武帝,而是掌控一切的漢景帝。他被兩個深有預謀的女人在脈脈親情的掩飾之下狠狠地操縱了。他愉悅地,順從了長公主的意思,讓這兩個可愛的小娃兒定了親。

    在這場成功的演出當中,最得意的人不是長公主劉嫖,最開心的,當是那始終笑意微微如月低垂的美人——王。

    目光交匯,兩心相許,她和她之間有著遠勝情人生死相許的默契。

    她不動聲色地,和長公主結成同盟,將自己的兒子推向皇位。

    在很多的故事裡,我們看重的是兩小無猜金屋藏嬌的純澈,並津津樂道,感慨對有如此良好感情基礎、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長大之後漸行漸遠,怨憎日深。

    是我們這些前來看顧歷史的人自己心態不對,徒然將自己的憐惜和感慨放入其間,忘記了這事本質上就是一樁交易,一樁政治婚姻,登對的,是幕後的兩個主謀,而不是兩個小孩。

    當日漸清楚自身需求的劉徹發現自己對陳阿嬌的感情並非是年幼時所宣揚的那樣深,而他又是個個性鮮明、絕不肯委曲求全的人,他對年少時因一時戲言得來的妻子,因自恃身份而不肯謙讓的表姐,肯定不會有他在自由邂逅的浪漫氛圍下看中的柔媚的衛子夫那樣稱心如意。

    何況,陳阿嬌又是那樣驕橫竟至橫衝直撞的性子,與同樣年少氣盛的劉徹之間哪能少得了摩擦?一個強勢的男人,並不需要一個同樣強勢的女人存在對面,與之抗衡。而她恰恰是那個強勢的女人。

    人的感情就像一杯水置放在那裡,如果不去補充,不去更換,不會越來越清澈,只會越來越少,越來越浮灰堆積。

    如我開頭所說,金屋藏嬌的故事只是個過場。這故事中隱藏了一個關鍵人物——王。

    王看似只是漢景帝的一位受寵嬪妃,唯一受人矚目的是生了一個出色之至的兒子。事實上,這個女人絕不簡單,她絕不貧薄寡淡。她的故事,足以拿出來跟千古後宮的一干紅顏抗衡,曬出來,讓她們黯然失色,自愧不如。

    與她的兒媳陳阿嬌先榮後辱、先寵後衰的經歷截然不同,王

    的一生,儼然是一部成功的民間少女勵志劇。她失婚再嫁,是那種由底層一步步掙扎向上,牢牢把握住權位,直至一步登天榮寵無極的女人。

    每一個人的成功都可以被打上「奮鬥」的烙印。這世上沒有輕而易舉的成功,不管是情商高還是智商高,抑或是運氣過人,成功之人必然有可以倚仗的法寶。當然最不可多得的是兼而有

    之。王女士除此之外,還得天獨厚地擁有兩件更大的法寶。

    其一是她毋庸置疑的美貌,這一點決定了往後一切事態發展的可能性。其二是她有一個胸有大志不甘寂寞勇於折騰的老媽。這是她一切行為的催動力。我甚至覺得,是她的母親深刻影響了她的性格。

    王的母親叫臧兒,說起來也是一位名門之後,上溯三代也是草頭王。當年項羽分封十八路諸侯王,其中一路燕王臧茶。臧茶投降漢朝之後又舉兵反叛,被劉邦剿滅之後,臧茶的孫女臧兒僥倖存活,流落民間。臧兒嫁與王氏為妻,所生二女,長女為王,次女為王兒。後來都被臧兒做主送到宮裡,服侍當時的太子,後來的景帝劉啟。

    本來王被善於運作的老媽嫁給金王氏為妻,婚後育有一女,也不算不幸福。但胸有大志的臧兒在得知女兒的命格貴不可言之後,深深覺得收到了命運的暗示,毅然決然地讓女兒和金王氏離了婚,又再次將王和妹妹王兒成功運作輸送進宮。

    王的性格在婚姻的變故中初現端倪,像一把好劍寒芒初綻。她並沒有哭哭啼啼悲悲慼戚不情不願表示不滿。她很欣然,彷彿這才是她人生的必經之路,以前的一切只是過場。

    也許她也有她的不捨,但這絲絲縷縷的兒女之情跟她光芒萬丈、不可限量的前途比起來簡直可以忽略不計。作為一個已為人母的女人,拋夫棄子去追逐榮華富貴,罵她一句虛榮真是一點也不委屈了她。

    可也不得不佩服這個女人。她果斷,她勇敢。她像一把殺性極重不噬人血絕不回鞘的劍一樣,連自己的生機都先斬盡殺絕,回身再去開天闢地。這樣的人,往往就殺出個未來。

    當時,她們在宮裡沒有任何的倚仗,若說後來的飛燕和合德還有成帝孜孜以求的眷戀深寵,擺在王氏姐妹面前的就是一條沒有退路的絕路。險惡的已婚身份,又是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

    狹路相逢勇者勝,非生即死。連寂不寂寞都沒空想。面對一大幫同樣花枝招展野心勃勃的少女,既要掩飾自己的野心,又要把握一切可能的機會展現自己。她要盡可能地表現出少女的嬌羞懵懂,又要絲絲入扣地施展自己特有的少婦風情,使那男子迷戀自己。這當中有太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艱難叵測。差一毫釐,她就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無需絮言深宮禁苑的凶險。直至她受寵、受封,她的位置也未算穩固。她的面前,還有那萬人之上、寵冠後宮的美人栗姬。而小名劉彘的劉徹,也只是景帝的第十個兒子,雖然很被看重,但距離皇位,還有萬里之遙。

    可以這麼說,若沒有她,就沒有後來的漢武帝劉徹。如果劉徹的母親不是王的話,那劉徹可能永遠只是劉彘。

    面對栗姬的嬌寵和看似不可動搖的地位,王美人並沒有急於出手。她有足夠的耐心,蟄伏著,等待機會。

    栗姬漸漸在皇帝的恩寵中失去了清醒的偽裝,她直率而又自私的本性顯露無遺。當漢景帝病時,試探地托付栗姬,愚蠢的女人沒有及時領會丈夫的深意,表現出應有的母儀天下的態度,而是驕橫地表示,自己無心顧及其他人。但當漢景帝將此問題拋向王時,王敏銳地領會到深意所在,表現得既深情又謙卑寬和。這不禁讓皇帝心懷大慰。

    接著,栗姬又犯下了一個重大的錯誤,她拒絕和館陶長公主聯姻。她高傲地拒絕了另一個同樣高傲的女人。

    兩個驕橫的女人兵戎相見,撕破臉皮。得益的,是一直關注局勢、笑臉迎人的王美人。

    是王美人察言觀色主動向長公主示好,還是她被動又慇勤地接受了長公主的好意,不得確知。我們所看見的塵埃落定的局面就是使人拍案叫絕的一幕——「金屋藏嬌」。

    有一種政治鬥爭是血濺五步,屍橫當場。而王美人滅栗姬卻是滅得不動聲色,手不染塵。以小孩玩家家酒的形式把一項終生有靠的政治契約給簽訂了。館陶公主顯然也很聰明,但王明顯技高一籌。

    她是一個愛慕虛榮的女人,甚至薄情寡義。可以這樣定義,不會有錯!但是,也不得不承認,她有她的過人之處,人人都愛慕虛榮,差別只在多少。

    虛榮也要愛慕得好。虛榮就像金主,從來不厭被人愛慕,但若想從中撈得三二好處,想不勞而獲靠天真無邪是不能的。有王這種手段和情商,運籌帷幄,克敵制勝,早已超越了最開始的虛榮,落回到堅實的人生上。

    駕馭人生是一種境界,且是至為高深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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