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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勝負乃是常情(下) 文 / 李碧華

    過兩天上的《貴妃醉酒》,仍是旦角的戲,沒小樓的份兒。

    蝶衣存心的。他觀魚、嗅花、銜杯、醉酒……一記車身臥魚,滿堂掌聲。

    他好似嫦娥下九重。

    連水面的金鯉,天邊的雁兒,都來朝拜。只有在那一刻,他是高貴的、獨立的。他忘記了小樓。艷光四射。

    誰知台上失寵的楊貴妃,卻忘不了久久不來的聖駕。以為他來了?原來不過高力士誆駕。他沉醉在自欺的綺夢中:

    「呀——呀——啐!」

    開腔「四平調」:

    「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忽然一把傳單,寫著「抗日、救國、愛我中華」的,如雪花般,在台前某一角落,向觀眾灑過去。場面有點亂。有人撿拾,有人不理,只投入聽戲。蝶衣的水拍一拂,傳單揚起。

    但一下子,停電了。

    又停電了。

    每當日本人要截查國民黨或共產黨的地下電台廣播,便分區停電。頭一遭,蝶衣也有點失措,但久而久之,他已不管外頭發生什麼事了。

    心中有戲,目中無人。

    他不肯欺場,非要把未唱完的,如常地唱完。在黑暗中,影影綽綽的娘娘拉著腔:

    「色不迷人——人自迷。」

    「好!好!」

    大家都滿意了。」

    回到後台,還是同一個班子上,他無處可逃躲。

    憲兵隊因那灑傳單的事故,要搜查抗日分子。戲園子被逼停演。又說不定哪個晚上可以演,得在等。

    菊仙倒像沒事人。跟了小樓,從此心無旁騖。只洗淨鉛華,幹些良家婦女才幹的事兒。蝶衣仍舊細意洗刷打點他心愛的頭面,自眼角瞥去,見菊仙把毛線繞在小樓雙手,小樓耗著按掌,像起霸,怡然自得。

    夫妻二人正說著體己笑話呢。

    「趕緊織好毛衣,讓你穿上,熱熱血,對我好點。」

    「你還嫌我血不熱?」

    「血熱的人,容易生男孩。」

    「笑話!衝我?吃冰碴子也生男的!」

    小樓一抖肩,毛線球滾落地上,滾到蝶衣腳下。無意地纏了他的腳。他暗暗使勁,把它解開踢掉。一下子,就是這樣的糾纏,卻又分明不相干了。

    「菊仙小姐,」蝶衣含笑對菊仙道,「你給師哥打毛衣,打好了他也不穿。這真是石頭上種蔥,白費勁。」

    小樓嚷嚷:

    「怎麼不穿?我都穿了睡的。」

    「睡了還穿什麼?」菊仙啐道。

    小樓扯毛線,把菊仙扯回來拉著手,在她耳畔不知說了句什麼話。

    菊仙罵:

    「二十一天不出雞——壞蛋!」

    小樓只涎著臉:

    「咦?你不就是要我使壞?」

    聽得那麼懶散、荒唐的對答,蝶衣不高興了。難怪他退步了。

    他把邊鳳刷了又刷,心一氣,狠了,指頭被它指爪刺得出血。

    菊仙還打了小樓一記。

    蝶衣忍無可忍,仍帶著微笑:

    「停演也三天了,就放著正經事兒不管,功夫都丟生啦。」

    小樓道:

    「才幾張傳單紙!到處都灑傳單紙。憲兵隊那幫,倒乘機找茬兒。」

    想想又氣:

    「媽的!停演就停演,不唱了!」

    蝶衣忙道:

    「不唱?誰來養活咱?」

    小樓大氣地,非常豪邁:

    「別擔心!大不了搬抬幹活,有我一口飯,就有你吃的!」

    蝶衣摹地為了此話很感動。

    「一家人一樣。」

    瞅著蝶衣滿意地一笑,菊仙也親熱地過來,先自分清楚:

    「小樓你看你這話!蝶衣他自己也會有『家』嘛!」

    這人怎的來得不識好歹不是時候?蝶衣臉色一沉。她猶兀自熱心地道:

    「我有個好妹妹,長的水靈不說,裡外操持也是把好手。」菊仙沖蝶衣一笑,「我和小樓給你說說去。」

    蝶衣聽不下去。他起來,待要走了:

    「這天也白過了。還是回去早點歇著吧。」

    才走沒幾步,地上那毛線球硬是再纏上了,繞了兩下沒繞開,乘人不覺,索性踢斷了。

    「說是亂世,市面亂,人心亂,連這後台也亂的沒樣子了。」

    他轉過臉來,氣定神閒,搖頭嗔道。

    忽聞得外面有喧鬧聲。

    班上有些個跑腿來了,小四也央蝶衣。

    「程老闆慢走,經理請您多耽擱一下。」

    「外頭什麼事?那麼吵?」

    「是個女學生——」

    聽得戲園子門外有女子在吵鬧啼哭:

    「我不是他戲迷,我是他許嫁妻子。妻子來找丈夫,有何不可?」

    還有掌摑聲。

    「什麼事?」蝶衣疑惑地問。

    然後是警察的喝止,然後人雜沓去遠了。

    經理來,先哈腰道歉,才解釋:

    「來了個姓方的女學生,說為您『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程老闆戀愛癡迷。死活要見一面。她來過好多趟了,都給回絕。這趟非要闖進來,還打了看門的一記耳光,狠著呢。」

    蝶衣只無奈一笑。

    這樣的戲迷多著呢,最勇敢的要數她。不過,被拘送警察署,多半由雙親贖回,免她癡迷傷痛,亂作誓盟,不正當,總是把她速嫁他方,好收拾心情。

    崇拜他傾慕他的人,都是錯愛。他是誰?——男人把他當作女人,女人把他當作男人。他是誰?

    房間裡佈置得細緻而清懶。清人精繪彩墨摹本,畫的是同治、光緒以來十三位名噪一時的伶人畫像,喚作「同光十三絕」。、生是男人,旦也是男人,人過去了,戲傳下來。他們一眾牽牽嘴角,向癱坐貴妃椅上的蝶衣,虎視眈眈。——兒時科班居高臨下也是他們。

    隔了雙面蝶繡,只見蝶衣四肢伸張,姿態維持良久未變。

    他頭髮養長了些,直,全攏向後,柔順垂落,因頭往椅子背靠後仰,益顯無力承擔。

    似醉非關酒,聞香不是花。

    是大煙的芳菲。抽過兩筒,鑲了銀嘴的煙槍率先躺好睡去。煙霞猶在飄渺,秦香不散。像煉著的丹藥,叫人長壽、多福。但生亦何歡?

    蝶衣暗勝了雙眼,他心裡頭的擾攘暫時結束了。他的性別含糊了。

    房中四壁,掛上四大美人的鏡屏,可當鏡子用,但照了又照,只見美人搶了視線。似個浮泛欲出的前朝麗影。除了她們,還有大大小小的相框,嵌好一幀幀戲裝照片、便裝照片,少不了科班時代,那少年合照——長條型,一個一個禿著頭,骷髏一樣。

    牆上的照片都釘死了。封得嚴嚴,誰也別想逃出生天。

    包括在萬盛影樓,段小樓和程蝶衣那衣履也風流的合照。

    一剎那的留影,伴著他。

    除此,還有一頭貓。

    他養了一頭貓。黑毛,綠眼睛。蝶衣抽大煙時,它也迷迷糊糊。待他噴它一口、兩口,貓嗅到鴉片的香味,方眨眨眼,抖擻起來。

    人和貓都攜手上了癮。

    蝶衣以他羞人答答,柔若無骨的手,那從沒做過粗重功夫,沒種過地,沒扛過槍,沒撥過算盤珠子,沒掛過藥丸,沒打過架的,潔白細膩,經過一.刀「閉割」的手,愛撫著貓——像愛撫著人一樣。

    小四長得益發俊俏。跟了他幾年了,又伶俐又聽話。因為這依稀的眉目,蝶衣在他身上,找到自己失去的歲月。

    小四捧著兩件新造好的戲衣進來,道:

    「程老闆,今兒個早上您出去時間長了點,來福就瞄著眼睛沒神沒氣的,現在等您噴它兩口煙,才又歡騰過來呢。」

    蝶衣愛憐地:

    「敢情是,你看它也真是神仙一樣。」

    小四傾慕地討好主子:

    「您也是洛水神仙呀!」

    蝶衣歎唱一聲:

    「小四,只有你才日夜哄我。」

    稍頓,又道:

    「不枉我疼你一場。」

    小四聽了,骨頭也酥了。特別忠心。把戲衣仔細擱下,好讓蝶衣有工夫時試穿。忽想得一事:

    「剛才朱先生來探問,晚上的戲碼是否跟段老闆再搭檔?好多戲迷都寫信來,或請托人打聽。都央請您倆合演。憲兵隊的也來。」

    「也罷。分久必合。倒是好一陣不曾『別姬』了。」他笑,「就湊到一塊再『別』吧。」

    「不過——」

    「幹嘛吞吞吐吐的?」

    「朱先生說的,他找段老闆,找不到。多半是喝酒玩蛐蛐去。」

    一九四三年。大伙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苟活著。活一天是一天。

    一群酒肉朋友簇擁著,在陳先生家裡大吃大喝。還各捧個名貴細瓷盅兒,展覽著名貴的蛐蛐。

    小樓在桌邊吆道:

    「喝!我這銅甲將軍,昨兒晚上給餵過螞蟻卵,打得凶!誰不服氣,再戰一局!」

    又朝菊仙得意地笑:

    「菊仙,你給我收錢吧。」

    他又贏了,錢堆在桌面。

    友人幫腔恭維:

    「真是霸王,養的蛐蛐也渾身霸氣!」

    「曖不是好貨色還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吶!」

    小樓大笑,賣弄一下唱腔:

    「酒來——」

    聲如裂帛,鶴晚九霄,眾附和地喊:

    「好!好!」

    有人趁機:

    「段老闆,趁您今天高興,借兩花花?」

    小樓豪氣干雲。桌面上摸了點給他:

    「拿去也罷!」

    看兩個人去了,菊仙才道:

    「嘩!人家加你一倍包銀,你有本事花去三倍!」

    小樓在場面上,不搭理,只道;

    「你先回去。晚上給我弄紅燒肉。」

    菊仙恨恨地走了。

    「再來再來!」小樓嚷,「女人就是淺。」

    此時,蝶衣由小四及催場先生引領了來,見小樓無心上場,極為可惜,蝶衣不多話,只道:「開臉吧。」

    小樓不動:

    「你沒見我忙著吶!」

    催場的又在念他的獨門對白了。

    「我的大老闆,快上場吧,憲兵隊爺們許要來聽戲,得順著點,得罪不起呀。」

    「光開臉沒用。」

    小樓回頭一看蛐蛐的盅兒。蝶衣氣了,一急,把它一掃,盅兒撥拉到地上去,碎裂。恨他吊兒郎當。

    催場的忍氣吞聲,做好做歹:

    「兩位老闆,您是明白人。我先找人墊場,請馬上來,我先走一步,咱等著您倆吶!」

    蝶衣趕緊去扯小樓衣袖子,又哄他:

    「你這是幹嘛。』

    「找人贖行頭吧,進了當鋪了。」

    「哎!」蝶衣跺足,喚小四,給他錢,附耳吩咐幾句。小四唯唯。

    蝶衣氣了:「段小樓,你這是好架勢。難怪當鋪錢老闆樂得多出點供你大爺花花,就是看準你不會當死,明天又有人給贖回來了!」

    「誰管明天是什麼日子?如果日本人亡掉我們,誰有明天?」

    「你沒有明天,我可有……』

    「是,你有!你天天抽『這個』,不僅嗓子糟蹋了,扮相也沒光彩。你就有明天?」

    「你花錢像倒水一樣,倒光了,誰照應你?往後我倆真拆伙了,誰給你贖行頭?」

    「你不愛惜自己,還能夠唱多久?到那個時候,你不拆伙,我也不要合演!」

    蝶衣抖索著。血氣上湧,思前想後,千愁萬恨。他只想起當年河邊,小石頭維護著小豆子,不讓大伙上前,他說:「你們別欺負他!你們別欺負他!」

    蝶衣萬念俱灰:「我們拆伙吧!」小樓也怔住,不能自持,張口結舌地望著他。孰令致此?——小四把行頭贖回來了。小樓爽步上前:「待會多上一點粉,蓋住臉上灰氣,虞姬還是虞姬。我呢,那麼一起霸,就是彩。上了台,一對拔尖角兒,我們肯唱二軸,誰都不敢跟在後面哩!戲,還是要唱下去的。」

    終於回到後台去。

    戲園子的後台,這一陣子也有設了賭場,給人散戲後推牌九耍樂;也有設了煙局,讓抽兩口解憂;老客還可帶了妓女上來小房間休息。一塌糊塗。

    今非昔比。到底是兄弟情誼,戲,還是要唱下去的。

    小樓一壁開臉,忘記了適才的過節。他是為他好,按捺不住又道:

    「看來今兒晚上都是來擇你虞姬場的人。」

    「台上是台上,台下是台下。」

    「誰說不是。有的爺們捧角,不過貪圖你台上風光,害了你都不知道,別暈頭轉向。」

    小樓知道得多,只覺自己不給他說,又有誰來教訓他?就是蹩不住,自己是師哥。

    「還有,這話我不能不說,」他正色,「師弟你還是……別抽『這個』了。一下子抽少了,又打呵欠,又沒精神。抽多了,嗓子成了『雲遮月』。——我是為你好!」

    蝶衣覺得他是關懷的,遂望定他:

    「我——」

    還沒說,小樓又接上去:

    「菊仙也讓我勸勸你。」

    蝶衣的深情僵住了。

    「那天她說的那門親事,怎麼著?有沒有想過成家?你倒是回個話,菊仙——」

    沒等小樓說完,蝶衣過去審視小四贖回來的行頭。他聽到什麼「菊仙也……」,轉悠來,轉悠去,心神不定。兄弟共話,誰料又夾了第三者?他還是體己的,他還是親。誰要她呢?沒來由地生氣。誰要她?

    「哎,小豆子——」小樓一時情急。蝶衣背影一怔。但又想到自己無法欺身上前,前塵僅是拈來思念。極度隔膜。

    他忽地回過頭來,負氣:

    「你以後就是典當老婆,也不能再典當行頭了!你瞧瞧,讓當鋪老鼠咬出這麼大的洞洞,還得我給你補!」

    轉身自顧自更衣去。

    鑼鼓已在催場。——及時地。

    這戲便又唱下去了。

    約莫過了一大段,還沒到高潮。幕後正是漢兵的「楚歌」。四面皆是,用以惑眾。

    聲韻淒涼,思鄉煽情:

    田園將蕪胡不歸,

    千里從軍為了誰?

    為了誰?

    「四面俱是楚國歌聲,莫非劉邦他已得楚地不成?」項羽長嘯:「孤大勢去矣!」

    連烏雅,也被困孩下,無用武之地了。

    眼看到了「別姬」精彩處,忽自門外,擁進一隊日軍。都戎裝革履,靴聲伴著台上的拉腔,極不協調。

    全為一位軍官開路、殿後。

    他是關東軍青木大佐。

    青木胸前佩滿勳章,神采奕奕。不單荷槍,還有豪華軍刀,金色的刀帶,在黯黑的台下,一抹黃。戎裝畢挺無皺褶,馬刺雪亮。

    英姿颯爽地來了。

    四下一看,馬上有人張羅首座給他。——先趕走中國人。

    怕事的老百姓,不趕先避。看得興起的,不情不願滿嘴無聲咒詛。卻也有鞠個躬給皇軍,惟恐討不了他歡心。

    楚歌聲中,他們毫無先兆地,把戲園子前面幾排都霸佔了。有幾個走得慢了點,馬上遭拳腳交加。

    台下有慘叫。

    全場敢怒不敢言。

    小樓在台上,一見,怒氣衝天。

    性子一硬,完全不理後果,他竟罷演,一個勁兒回到台下:

    「不唱了!不唱了!媽的!滿池座子都是鬼子!」

    幕急下。鼓樂不敢中斷,在強撐。

    班主、經理和催場的臉色大變:

    「哎,段老闆,您好歹上場吧,得罪了,吃不了兜著走!求求您了!」

    「您明白人,跟憲兵隊有計較的地兒麼?把兩位五花大綁了去,也是唱……」

    小樓大義凜然:

    「老子不給鬼子唱!」

    又道:

    「我改行,成了吧?」

    菊仙知道情勢危殆:

    「小樓,這不是使性子的時候——」

    小樓不反顧,像頭蠻牛,卸了半妝,已待拂袖離去。

    外面有什麼等著他?一概不管。猛獸似的陰影。菊仙急忙追上去。

    「小樓你等我——」

    大伙追出。

    蝶衣立在原地。他沒有動,他想說的一切,大伙已說了。他自己是什麼位置?——小樓的妻已共進退!

    不識相的段小樓根本回不了家,也改不了行。一出門,即被憲兵隊逮走。

    囚室中,皮鞭子、槍托、拳打腳踢。任你是硬漢子,也疼得嘴唇咬出血來。

    「不唱?媽的不給皇軍唱?」

    他分不清全身哪處疼哪處不疼。四肢百骸都不屬於自己。一陣暈眩,天地在打轉……

    但,小樓竟可屏住一口氣,不肯求饒。他站不住,倒退栽倒,還企圖爬起來。

    他橫眉豎眼,心裡的火竄到臉上,鬼子越凶,他越不倒。

    ——他的下場肯定是斃了。

    蝶衣還沒睡醒。

    不唱戲,他還有什麼依托?連身子也像無處著落。睡了又睡,睡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醒了?煩你喊一下,急死了!」

    菊仙靦顏來了。追問著小四。

    他道:「剛睡醒,請進來。」

    蝶衣在一個疑惑而又曖昧的境地,跟她狹路相逢似地。剛睡醒,離魂乍合,瞇著眼,看不清楚,是夢麼?夢中來了仇家。

    菊仙馬上哀求:

    「師弟,你得救救小樓去!」

    他終於看見她了。她臉色蒼白,老了好幾年呢,像卷皺了的手絹子,從沒如此,憔悴過。她不是一個美人嗎?她落難了。蝶衣嗤的一笑,輕軟著聲音:

    「什麼『師弟』?——喊蝶衣不就算了?」

    稍頓,分清輩分似地:

    「『我』師哥怎麼啦?」

    菊仙忍氣吞聲,她心裡頭很明白,她知道他是誰。依舊情真意切,求他:

    「被憲兵隊抓去了。盼你去求個情,早點給放出來,你知道那個地方……,拿人不當人。這上下也不知給折騰得怎麼樣。晚了就沒命了。小樓的性子我最清楚了——」

    「你不比我清楚。」蝶衣緩緩地止住她,「你認得他時日短,他這個人呀……」

    他堅決不在嘴皮子上輸給「旁人」。儘管心中有物,緊纏亂繞,很不好受。——他不能讓她佔上風!

    菊仙急得淚盈於睫,窘,但為了男人,她為了他,肺腑被一隻長了尖利指爪的手在刺著、撕著、掰著,有點支離破碎,為了大局著想,只隱忍不發:

    「你幫小樓過這關。蝶衣,我感激你!」

    蝶衣也很心焦,只故作姿態,不想輸人,也不想輸陣。

    他心念電轉——此時不說,更待何時?真是良機!水大邁不過鴨子。她是什麼人?蝶衣沉默良久。菊仙只等他的話。終於僵局打破了:

    「就看我師哥分上,跑一趟。」

    為了小樓,他也得赧顏事敵,誰說這不是犧牲?

    但蝶衣瞅著菊仙。她心腸如玻璃所造,她忽地明白了。他也等她的話呀。

    「——你有什麼條件?」

    蝶衣一笑,閉目:

    「哪來什麼條件?」

    菊仙清淚淌下了。

    只見蝶衣伸手,款款細抹她的淚水,順便,又理理對方毛了的鬢角,一番美意,倒是「姊妹情深」。

    小四在房門外窺探一下,不得要領,便識趣走開。

    蝶衣自顧自沉醉低回:

    「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檔。從小就一起。你看,找個對手可不容易,大家卯上了,才來勁。你有他——可我呢?就怕他根本無心唱下去了,暈頭轉向呀,

    唉!」

    聞絃歌,知雅意。

    菊仙也一怔:

    「蝶衣?——就說個明白吧。」

    「結什麼婚?真是!一點定性也沒有就結婚!」

    他佯嗔輕責,話中有話。

    菊仙馬上接上:

    「你要我離開小樓?」

    「哦?你說的也是。」

    蝶衣暗暗滿意。是她自己說的,他沒讓她說。但她要為小樓好呀。

    「你也是為他好。」他道,「耽誤了,他那麼個尖子,不唱了,多可惜!」

    ——二人都覺著對方是貓嘴裡挖魚鰍!

    末了菊仙蹺了二郎腿,一咬牙:

    「我明白了,只要把小樓給弄出來,我躲他遠遠兒的。大不了,回花滿樓去,行了吧?」

    蝶衣整裝出發。

    榻榻米上,舉座亦是黃臉孔。

    憲兵隊的軍官。還有日本歌舞伎演員,都列座兩旁。他們都裝扮好了,各自飾演自己的角色。看來剛散了戲,只見座上有《忠臣藏》、《齊天小僧》、《四谷怪談》、《助六》……的戲中人,臉粉白,眼底愛上一抹紅,嘴角望下彎的化妝。兩個開了臉,是不動明王和妖精。兩頭獅子,一白髮一赤髮。歌舞伎也全是男的,最清麗的一位「鷺娘」,穿一身「白無垢」。

    他們—一盤膝正襟而坐,肅穆地屏息欣賞。因被眼前的表演鎮住了!

    關東軍青木大佐,對中國京戲最激賞。他的翻譯小陳,也是會家子。

    除了小陳,唯一的中國客人,只有蝶衣。

    蝶衣清水臉,沒有上妝,一襲灰地素淨長袍,清唱: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

    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

    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只要是人前表演,蝶衣就全情投入,心無旁騖。

    不管看的是誰,唱的是什麼。他是個戲癡,他在《遊園》,他還沒有《驚夢》。

    則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都在夢中。

    他來救他。他用他所學所知所有,反過來保住他。小樓。

    那虎彪彪的青木大佐,單眼瞼,瘦長眼睛,卻烏光閃閃,眉毛反倒過濃,稍上豎,連喜歡一樣東西都帶凶狠。

    「好!中國戲好聽!『女形』表演真是登峰造極!」

    小陳把他的話翻譯一遍。蝶衣含笑欠身。

    青木強調:

    「今晚談戲,不談其他。『聖戰』放在第二位。我在帝國大學唸書時,曾把全本《牡丹亭》背下來呢。」

    蝶衣欣然一笑:

    「官長是個懂戲的!」

    他一本正經:

    「藝術當然是更高層的事兒——單純、美麗,一如綻放的櫻花。在最燦爛的時候,得有盡情欣賞它們的人。如果沒有,也白美了。」

    蝶衣不解地等他說完,才自翻譯口中得知他剛才如宣判的口吻,原來是讚賞。是異國的知音,抑或舉座敵人偶一的慈悲?

    只見青木大佐一揚手示意。

    紙糊的富士佳景屏風敞開,另一偏房的榻榻米上,開設了盛宴,全是一等一的佳餚美酒、海鮮、刺身……,晶瑩的肉體,粉嫩的,嫣紅的。長几案布

    置極為精緻,全以深秋楓葉作為裝飾。每個清水燒旁邊都有一隻小小的女人的紅掌,指爪尖利妖燒。

    青木招呼著大家,歌舞伎的名角,還有蝶衣:

    「冬之雪、春之櫻、夏之水、秋之葉,都是我們尊崇的美景。」

    蝶衣一念,良久不語。無限低回:

    「我國景色何嘗不美?因你們來了,都變了。」

    對方哈哈一笑:

    「藝術何來國界?彼此共存共榮!」

    是共存,不是共榮。大伙都明白。

    在人手掌心,話不敢說盡。記得此番是靦顏事敵,博取歡心。他是什麼人?人家多尊重,也不過「娛賓」的戲子。頂尖的角兒,陪人家吃頓飯。

    蝶衣一瞥滿桌生肉。只清傲淺笑:

    「中國老百姓,倒是不慣把魚呀肉呀,生生吃掉。」

    生生吃掉。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魚肉。

    蝶衣再卑恭欠身:

    「謝了。預請把我那好搭檔給放了。太感激您了!」

    「不。」青木變臉,下令,「還得再唱一出,就唱《貴妃醉酒》吧。」

    蝶衣忍辱負重,為了小樓,道:

    「官長真會挑,這是我拿手好戲呢。」

    他又唱了。委婉地高貴地。

    好一似嫁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廣寒宮,

    啊,

    廣寒宮。

    他打開了金底描上排紅牡丹花開富貴圖的扇子,顫動著掩面,駕嬌燕懶。

    貴妃。

    只在唱戲當兒,他是高高在上的。

    待得出來時,夜幕已森森的低垂。

    蝶衣在大門口等著。

    憲兵隊的總部在林子的左方,夜色深沉,一隻見群山林木黑她越的剪影。也只見蝶衣的剪影。

    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蹤跡,天上的星斗,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後似地。

    等了一陣,似乎很久了,創痕纍纍的段小樓被士兵帶出來。他疲憊不堪,踉蹌地卻急步上前。

    見著蝶衣。

    「師哥,沒事了。」

    他意欲扶他一把。一切過去了,他的身邊只有他一個人了。

    誰知小樓非常厭惡,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難捺。他的眼神好凶,又夾雜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頭蒼蠅那樣,迫不及待要吐出來:

    「你給日本鬼子哈腰唱戲?你他媽的沒脊樑!」

    一說完,即時啐了蝶衣一口。

    唾液在他臉上,是一口釘子!

    他驚訝而無措,頭頂如炸了個響雷。那釘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難拔。

    他呆立著。

    黑夜中,伸來一隻手。一隻女人的手。她用一

    一塊輕暖的手絹兒,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一切似曾相識,是菊仙!

    她溫柔地拍拍小樓,然後挽著他臂彎,深深望蝶衣一眼。

    菊仙挽著小樓,轉身離去。一切悄沒聲色。幕下了。

    望向林子路口,、原來已停了黃包車,原來她曾悄沒聲色地,也在等。

    她早有準備!她背棄諾言!

    —一抑或,她只是在碰運氣,誰知撿了現成的便宜?

    蝶衣永遠忘不了那一眼。她親口答應的:「我躲他遠遠兒的!」但他沒離開她,她倒表現得無奈,是男人走到她身邊去。

    這是天大的陰謀。

    婊子的話都信?自己白賠了屈辱,最大的屈辱還是來自小樓的厭惡。誰願哈腰?誰沒脊樑?蝶衣渾身僵冷,動彈不得。一切為了他,他卻重新失去他,一敗塗地。臉上唾液留痕處,馬上潰爛,蔓延,焚燒——他整張臉也沒有了,他沒臉!

    月亮不識趣地出來了。

    清寒的月色下,忽聞林子深處有人聲步聲,還有沉重呼喝:

    「走!」

    蝶衣大吃一驚。

    「打倒日本鬼子!打倒——」

    然後是口鼻被強掩的混濁喊聲,掙扎,毆打。

    「乒!」

    槍聲一響。

    「乒!」

    槍聲再響。

    林中迴盪著這催命的嘯聲,世界抖了一下。又一下。林子是槍決的刑場。憲兵功德圓滿地收隊了。

    受驚過度的蝶衣,瞪大了眼睛,極目不見盡頭。他同死人一起。他也等於死人。墓地失控,在林子涑涑地跑,跑,跑。倉皇自他身後,企圖淹沒他。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跌跌撞撞地,逃不出生天。蝶衣虛弱地,在月亮下跪倒了。像抽掉了一身筋骨,他沒脊樑,他哈腰。是他聽覺的錯覺,轟隆一響,趴唯一聲,萬籟竟又全寂,如同失聰。

    人在天地中,極為渺小,子然一身。浸淫在月色下。他很絕望。一切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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