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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疼痛-2 文 / 許開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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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志安在洪水市蹲了五天,五天後他感覺情況不對勁,帶著唐天憶回到了東江。

    這五天,圍繞東江國際商城,蘇曉敏做了不少工作。先是召開專項會議,專門就東江國際商城的建設工作做了新的部署。接著又召開兩次聽證會,一次是聽取光華路市場經營戶的意見,聽說這個會開得很激烈,經營戶們異口同聲,表示堅決不搬遷。其中有個叫宋挺進的個體老闆,在會上還跟蘇曉敏當面頂了起來,他質問蘇曉敏,政府在做出決策前,到底有沒有進行過科學決策?蘇曉敏回答說有,宋挺進馬上說,既然科學決策了,為什麼還三天一小變兩天一大變,政府說變容易,一個紅頭文件就把前面的推翻了,經營戶呢,他們損失的可是幾百萬,上千萬,這些損失誰來補償?蘇曉敏當然不能說由政府來補償,最後在宋挺進等人的質問下,聽證會不了了之,什麼結果也沒有。第二次是召集住宅辦和廣泉地產的負責人,想聽聽他們怎麼說。住宅辦的領導倒是按時參加了,朱廣泉卻臨時缺席,只派了一位副總,這次會自然也就沒什麼結果。

    陳志安一開始聽到這些消息,心裡還暗暗激動。他就怕蘇曉敏不直接插手這件事,把所有的矛盾交他手上,困難多大,都得他自己去克服。蘇曉敏一插手,他心中有些後怕就沒了。誰知這樣的心情沒持續一天,另一個疑問便跳了出來,蘇曉敏為什麼不通知他?

    有些事就是這樣矛盾,你撒了網,魚卻不鑽進來,你還得乖乖把網收起來。為啥?你的目的並不是釣魚,而是跟魚過招。魚若不理你,你便也成了獨角戲,有時候獨角戲都唱不了。

    官場中的事,各有各的玩法。有時候你是逼對方繳械,有時候你只是想爭取到對方的重視。讓蘇曉敏繳械顯然是在癡人說夢,讓蘇曉敏重視他,才是陳志安的真實目的。然而蘇曉敏比他技高一籌,他這邊剛一裝聾,蘇曉敏立刻做啞,而且做得讓他摸不著一點門道。

    陳志安坐立不安,連著兩天過去了,蘇曉敏這邊一點動靜也沒有,陳志安不敢坐等下去,想以主動的姿態去問問,東江國際商城,他不能失去發言權啊。

    那個半夜裡打來的電話,又在他耳邊迴響!

    蘇曉敏辦公在八樓,比陳志安高了兩層,陳志安沒乘電梯,覺得電梯太快,現在他希望時間慢一些,別那麼快,好讓他從容些。陳志安步行到七樓,他覺得步子快了些,該醞釀的情緒還沒醞釀好,想退下來,又覺退下來滑稽,扭頭一看,瞅見了洗手間,於是就往洗手間去。不巧得很,副秘書長葉維東也在洗手間,葉維東剛解完手,正在提褲子,看見陳志安,慌得連褲子都沒提好,肥嘟嘟的臉上堆出一大片笑:「是陳市長啊,您也解手?」陳志安硬著頭皮嗯了一聲,他哪有什麼手解,他就是想磨蹭磨蹭。葉維東一聽陳志安要解手,緊忙拉開漂亮的小隔斷門:「陳市長請。」這下,陳志安不解都不行了,他訕笑著沖葉維東點點頭,心想你快走吧,這裡不需要你服務。哪知葉維東關好小門,又道:「市長您安心解,我在外面呢。」

    這個葉維東,都說他侍候領導侍候得好,現在看來,不只是好,是好得到家好得過頭了。

    陳志安無可奈何地蹲下,裝模作樣在裡面解手,他是想把思路回到即將跟蘇曉敏的見面上去的,他必須想出一兩句中肯而到位的話,既不能顯得自己心虛,更不能顯得心急,這話還要讓蘇曉敏聽著舒服。但這話實在是太難想了,陳志安已在腦子裡否定了不下二十句,哪一句都有毛病,偏就是想不出一句沒毛病的來。外面的葉維東又故意搗亂,愣是不讓他安心想。

    有人進來上廁所,副秘書長葉維東居然說:「先迴避一下,陳市長在裡面。」那人便乖乖迴避了。聽著往外走的腳步聲,陳志安恨不得衝出來踹葉維東一腳。這不是明著給他做廣告嘛,這樓上的工作人員哪個不知哪個不曉,所有的市長辦公室都帶著衛生間,陳副市長為什麼不用自己的,偏要多上一層進公用衛生間?

    又過了幾分鐘,陳志安實在蹲不住了,裡面的滋味真難受,剛想起身,又聽葉維東說:「陳市長,你是不是便秘啊,這種病很折磨人的,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有祖傳秘方。」

    陳志安心裡恨道,你才便秘呢,仗著你家祖上是中醫,今天跟這位市長說,有治胃病的秘方,明天又跟那位市長說,有治腸炎的秘方。我看,你是想把市政府大樓變成你家的診所。

    為了不讓葉維東說自己便秘,陳志安愣是擠出一泡尿來,然後起身,一腳踩開了水閥,水聲嘩嘩中,他如釋重負般地長出一口氣。葉維東一聽市長解完了,打開小門,神秘著臉說:「我剛才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便秘的人心情容易煩躁,這病要早治,明天我就給你帶秘方來。」

    陳志安這次沒給葉維東好臉色,繃著臉說:「你是不是盼著每個人都有病?」

    「哪啊,陳市長,我哪敢那麼想。」葉維東臉上忽然不自在起來,尷尬中他還想說什麼,陳志安已經上了樓,後面傳來嘩嘩的水聲,陳志安上到八樓才明白過來,是自己開了水籠頭,卻忘了洗手。想到葉維東還傻傻地站在洗手池邊,陳志安不自禁地就笑出了聲。

    快到蘇曉敏辦公室時,陳志安腦子裡終於冒出一句好話,他激動壞了,這話要是說到蘇曉敏面前,效果一定奇佳!但是他萬萬沒想到,蘇曉敏出去了,不在辦公室。奇怪,自己明明是問過秘書的,蘇曉敏就在辦公室,怎麼?後來他才搞清,就在他被葉維東強迫著解手的空,蘇曉敏跟副市長趙士傑一同出去了。

    陳志安垂頭喪氣往回走,在七樓又遇到秘書長唐天憶,唐天憶一臉喜色地跟他打招呼:「好消息,我們又有一個城市獲得了全國衛生城市。」陳志安哦了一聲,他對這些沒興趣,他現在就想知道,蘇曉敏為什麼要用這種手段折磨他?

    唐天憶拿著那份文件興沖沖往辦公室去了,陳志安才不鹹不淡地問了句:「是洪水還是西坪?」

    「是張州,想不到吧?」唐天憶說過來一句。

    的確想不到。

    下午剛上班,葉維東就走了進來,見辦公室裡只有陳志安一個人,葉維東說:「我還以為您也去廣泉集團了。」

    這話等於是告訴陳志安,有人去廣泉集團了,陳志安本來不想多問,但又忍不住:「蘇市長跟誰去了?」

    「還能跟誰,老五跟老七唄。」

    老五就是趙士傑,老七是唐天憶,這是按市政府領導班子的排名叫的,按這個排行,陳志安算老二。

    陳志安心裡說,果然是他們仨,嘴上,卻裝作不屑地道:「跑那種地方做什麼,朱廣泉就能把國際商城建起來?」

    「陳市長,您這麼想就不對了,有些話我本不該講,但最近您在下面,情況怕是掌握得不透,這個朱廣泉,最近活躍得很。」

    「哦?」陳志安本能地抬起目光,盯住葉維東那張故作神秘的臉。葉維東一看陳志安來了興趣,湊近一步道:「那塊地的合同本來到期了,朱廣泉愣是不搬,不但不搬,他還提出一個什麼一攬子計劃,想把那塊地包括東西兩頭已經規劃好的新一、新二區全吞了,這人,胃口大得很。」

    陳志安的心驀地一驚,關於朱廣泉的一攬子計劃,他聽秘書說過,雖不詳細,但也能聽出個大概,可新一、新二區要併入這個一攬子計劃,他還是頭一次聽到。這兩個區,可是他主持工作期間大膽規劃的呀,用途他也早就想好了。現在居然不跟他打招呼,就要把他的規劃徹底推翻,納入到別人的方案中,這不是蔑視他是什麼?

    「這個朱廣泉,野心也太大了吧。」他氣咻咻地站起身,說。

    「豈止是野心大,我看他什麼也大。」葉維東火上澆油道。

    「什麼意思?」

    「那天您在洪水,胡處長打來電話,說家裡的水龍頭壞了,後勤科沒有人,我讓朱廣泉打發個人過去修一下,你猜他怎麼說?他說不就一個水龍頭嘛,街上喊個人修,錢由他出。」

    陳志安陰著的臉刷地變黑,身體內某個地方響出很脆的聲音。胡處長就是他老婆,他家的水龍頭確實壞過,聽老婆說,葉維東花了一下午時間,才把它修好,衣服褲子全讓水沖濕了。

    陳志安本來不想計較,但葉維東這些話,實在是刺激了他。想想過去他跟朱廣泉打過的那些交道,再想想這些年地產商朱廣泉的變化,他就有種今非昔比的感慨。坦率講,沒有他陳志安,就不會有朱廣泉的今天,特別是「陳楊」時期,如果不是他,朱廣泉怕早就被踢出了東江地產圈。

    都說商人的臉是善變的,他們不認人,只盯著位子,只要你在位子上,只要你手中有權,他們的臉啥時候都能衝你笑。一旦你手中的權沒了,或者被別人扼制,他們那張臉,就變得很有意思。陳志安目前還沒到被人扼制的時候,朱廣泉就敢給他甩臉子,就敢拿一個水龍頭小看他,這也太快了吧。

    算了,堵心的事少想為妙。陳志安一邊跟自己寬心,一邊跟葉維東道:「我正想批評你呢,水龍頭的事,責任在你,多大一點事,你就找到人家頭上,人家不取笑才怪。再說了,壞的又不是單位的水龍頭,我已批評了胡玥,往後,這種事不許找單位,秘書長難道是給你修水龍頭的?」

    陳志安這話聽著像批評葉維東,實則,不顯山不露水表揚了葉維東,葉維東自然能聽出其中意思。有時候領導如果表揚你,那反倒證明,你跟他有了距離。葉維東不想有距離,陳志安這番話,他聽得很舒服。

    「應該的,應該的,您不在家嘛,嫂子哪能修得了它。」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陳志安忽然問:「對了,你跟唐秘書長之間,關係融洽一點沒?」

    葉維東拉了一張哭臉,沉吟半晌才道:「一言難盡啊——」

    陳志安不作聲了,蘇曉敏來東江之前,圍繞著市政府兩位秘書長,他跟市委那邊還暗暗較過一陣勁,市委硬讓唐天憶擔任秘書長,陳志安不同意,他傾向於另一個人,後來向健江出面跟他做工作,他才點頭同意。不過在副秘書長人選上,向健江給了他充分選擇的權利,結果他中意的那位人選因為當不了正職,不願屈就到唐天憶手下,最後到另一個部門當一把手去了,選擇來選擇去,他選擇了葉維東。葉維東這人,表面上看唯唯諾諾,似乎成不了大事,但他可以做到事無鉅細。如果正副秘書長都成了唐天憶那種大材料,政府這盤磨,運轉起來也難。但唐天憶似乎有點看不起葉維東,上任沒一周,就開始大權獨攬,葉維東呢,只能忍氣吞聲做點雞毛蒜皮的小事。

    這個世界上,有人當紅花,有人就得當綠葉,這是上帝的旨意,誰也沒法抵抗。不過綠葉要是當出了水平,有時候也是能搶搶紅花的鏡頭。葉維東能否搶到這個鏡頭,關鍵不在唐天憶,還在葉維東自己。就目前葉維東的表現來看,怕是很難。陳志安不免有些失望,其實他是想讓葉維東搶一些鏡頭的,葉維東搶唐天憶的鏡頭,等於是幫他搶蘇曉敏的鏡頭,這叫相輔相成。可惜啊,葉維東不明白這個理,只知道跑他面前告狀。告狀能頂什麼用呢?陳志安心裡氣惱著,嘴上卻說:「行吧,你再堅持一段時間,有機會,我跟唐秘書長談談。」

    「別,別,陳市長您千萬別……」葉維東慌忙站起身,像是要用全身的力氣阻擋陳志安,後來又覺自己的反應有點敏感,訕然一笑道:「挺好的,目前這種狀況,其實挺好的。」

    陳志安心裡就越堵了,這人怎麼這樣?

    陳志安不喜歡唯唯諾諾的人,儘管有時候,他也需要別人在他面前唯唯諾諾,但骨子裡,他還是希望手下能有點血性,敢於衝鋒陷陣。尤其眼下這種時候,更需要有人站出來,替他向蘇曉敏和唐天憶的陣營發起攻擊。一個陣營一旦鞏固了,是很難顛覆的,要顛覆,就得趁早。趁蘇曉敏立足未穩之前,徹底搞亂她,這是陳志安的目標。但葉維東顯然擔當不了這個角色。他無可奈何歎了一聲,道:「也好,難得你有如此胸懷,工作嘛,就是在碰碰磕磕中干的。」

    葉維東臉上的訕笑不見了,表情僵在那裡。其實他巴不得陳志安跟唐天憶談一次的,多談幾次更好,唐天憶實在是過分,現在秘書處,壓根就沒他葉維東說話的份,他這個副秘書長,當著還有什麼意思?!

    默站了一會兒,葉維東從包裡拿出幾個小瓶,還有一沓包裝並不怎麼好看的膏藥貼:「藥我給您帶來了,這是吃的,一次吃幾片,我都寫在上面了。這膏藥看似不起眼,其實挺管用的,您試試。」

    「藥?」陳志安一時恍惚,記不起自己有什麼病,等看清膏藥貼上的字,猛就笑了,原來,葉維東真以為他便秘,把祖傳的好東西拿來了!

    蘇曉敏終於組織召開了一次市長辦公會議,會議的中心議題,就是如何盡快啟動東江國際商城項目。

    會議先由陳志安主持工作時期任命的項目組副組長、住宅辦主任李長髮代表項目小組向會議作匯報,李長髮先就該項目的大致背景、前後經過及目前的基本思路向與會領導作了匯報。蘇曉敏原打算讓副市長趙士傑匯報,把趙士傑臨時拉進這個項目,是蘇曉敏靈機一動想出的法子,趙士傑以前是安平區區委書記,光華路又在安平區的管轄範圍內,對這個項目,趙士傑也算熟悉。但決定開會前,省上來了通知,要趙士傑去參加省委黨校一個為期一周的短期培訓班。她只好改變主意,讓李長髮匯報。李長髮匯報的時候,蘇曉敏的目光一一掃過與會者,最後刻意在陳志安臉上多停了會兒。陳志安一開始沒迴避,坦然跟她對視在一起,幾秒鐘後,陳志安堅持不住了,裝作喝水,低下頭去。

    蘇曉敏暗自一笑,她不是笑陳志安,她是在笑自己。為什麼要用這種辦法來故意冷落陳志安,她自己也說不清。按說這不是她的風格,以前在招商局,她跟副局長黃國梁也鬧過矛盾,遠比現在尖銳,但在具體工作上,她還是十分尊重黃國梁的意見,黃國梁分管的事,向來都是黃國梁說了算,她只是把把關,不要太越過原則就行。但這次,她改變了策略,她決計用一種新的方法來化解目前在東江遭遇的冷危機,這危機不只是她跟陳志安之間的這種彆扭,還包括其他領導。她的工作局面還沒打開,整個班子還處在彼此觀望的程度,並沒磨合到一起。按常規辦法來解決班子融洽的問題,時間來不及,工作也不容許,她只能用些奇拳怪招。

    這第一招,她就是想給陳志安一點顏色。

    你不是不打招呼躲走了麼嗎,好,我讓你躲,躲到啥時候都行。我就不信你不急!

    蘇曉敏料定陳志安會急。陳志安去東江的那天晚上,蘇曉敏接到了一個電話,打電話的是羅維平,羅維平先是過問了一下她最近的工作和生活狀況,然後說:「有件事我必須提醒你,國際商城這項目,你要親自抓,不可把它交到別人手上,分管也不行。」

    「為什麼?」蘇曉敏當時很不理解,按說這種不合常規的建議不應該由羅維平提出,羅維平如此鄭重地跟她說,一定是發現了什麼。

    「不為什麼,這只是我的忠告,如果你不想讓它再一次流產,就聽我一次。」

    羅維平的語氣分外嚴肅,隱隱的,還有點駭人。蘇曉敏忽然就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拿著電話的手不由地微微的抖顫。

    「……我聽。」半天,她咬住牙說。

    「有些事單靠激情是不行的,還要講究策略。」羅維平又說。

    「我懂。」蘇曉敏應了一聲,問,「省上對這個項目怎麼看?」

    「目前意見不怎麼一致,但有一點很明朗,這個項目肯定要上。」

    「哦——」蘇曉敏握著電話,就不知說什麼了。羅維平那邊也是一片靜默,半天,電話裡又傳來羅維平的聲音:「有機會,還是來一趟省裡,單獨跟程副省長匯報一下工作。」

    程副省長?單獨匯報?羅維平儘管沒把動因講出來,蘇曉敏卻已意識到,這項目,跟程副省長有關,而且,程副省長對她現在的工作有了意見。

    上級對下級有意見,無外乎兩種情況,一是下級沒把工作做好,二是下級沒把上級尊重到。蘇曉敏斷定,她是屬於第二種情況。自打到東江,她還沒單獨找過程副省長。她是想找,但一則時間不容許,另來,她也怕。怕什麼呢,蘇曉敏說不清,但一想單獨面對程副省長,她心裡的怕就莫名地湧出來。看來,光怕不行啊,該面對時,還是要面對。下級找上級匯報工作,重要的不是你匯報什麼,而是態度,這點認識蘇曉敏還是有的。沒有一個好的態度,就算你把工作干在了前面,該挨批評時,照樣挨批評。

    況且,現在的問題不僅僅是批評。

    兩個人又聊了一會兒,快要壓電話時,羅維平又說:「估計萬盛集團會給你添些麻煩,你心裡要有準備。」

    「什麼麻煩?」蘇曉敏失聲問。

    「具體我也說不清,到時你就明白了。」羅維平含糊其辭的回答越發讓蘇曉敏心裡有了魔,剛想追問,羅維平又說:「陳志安最近怎麼樣?」

    「不怎麼樣。」一提陳志安,蘇曉敏的情緒就無端地敗壞起來。這樣的晚上,她是不想跟羅維平談陳志安的。

    羅維平呵呵一笑,知道她在鬧情緒。笑完,語氣非常沉重地道:「這人毛病不少,你要警惕點。」

    「不會吧……」蘇曉敏雖是十二分的不願,終還是忍不住問過去一句。

    「什麼都有可能,你還是謹慎點好。」羅維平說完,就壓了電話。天太晚了,不知什麼時候外面起了風,風吹著窗戶,發出沙沙的響,這聲音打在蘇曉敏心上,讓蘇曉敏坐立不安。人其實是很脆弱的,有時候脆弱得經不住一點風吹草動。沒有哪個人能做到穩如泰山,特別在官場上,每個人的心,都因了外來的一句話,一條信息,就會變得飄搖不定。蘇曉敏往窗戶這邊走了走,感覺有點涼。後來她才知道,天下雨了。

    羅維平最後說的這句話,讓蘇曉敏想了一個晚上。羅維平是輕易不攻擊別人的,更不會無原則地挑拔是非。蘇曉敏跟他認識幾年,還是第一次聽他談論別人的不是。

    難道?

    分析來分析去,蘇曉敏覺得只有一種可能,副市長陳志安一定跟香港萬盛集團有什麼瓜葛,而且這瓜葛,牽扯到程副省長!

    人是需要一種敏感性的,官場中人靠什麼生存,其實就是敏感二字。能從一些毫無關聯的信息中勾勒出全景,進而把握事物的本真,這是一種能耐,蘇曉敏不缺少這種能耐。

    會議仍在繼續,蘇曉敏的目光靜靜注視著陳志安,李長髮匯報什麼,她不去關心,那些東西早已爛在她腦子裡,她今天格外關注的,就是陳志安以及在座各位的反應。

    蘇曉敏驚訝地發現,今天的與會者表情十分怪誕,除常務副市長陳志安外,其他人臉上都是一副與己無關的漠然,或者超然於事外的冷靜。雖說這是市上開會常有的一種表情,但今天這會不一般啊,討論的是大家頗為關心的國際商城,怎麼也會?

    一股寒風襲來,蘇曉敏暗暗打出一個冷戰。

    蘇曉敏不由得一陣多想,市上開會這種表情,在省直機關看不到。省直機關開會,每一個主題都跟與會者息息相關,因為就那麼多人,就那麼多事,誰想繞繞不過去,也不能繞。市上不同,東江現有五名副市長,兩名市長助理,加上一名掛職副市長,正副秘書長,辦公室副主任,以及例會的經貿委、外經局、建委等領導,今天與會者共有十六人,這十六個人,就是十六份心思。蘇曉敏雖然不能一一猜到他們的心思,但她敢保證,今天真正關心這件事的,超不過五人。

    這個發現令蘇曉敏驚訝,也有點不甘心。

    儘管蘇曉敏早就有一種發現,在市上,除了研究人事的常委會,與會者能做到心神高度集中外,其餘各會,不管是誰召集,有多重要,與會者都是帶著耳朵來,心卻留在別處,有時候甚至耳朵都在開小差,除非這件事跟自己有密切關係,一旦關係稍稍遠一些,你就瞧吧,抓耳撓腮的,盯著天花板出神的,望住別人眼睛瞎琢磨的,還有沒事幹反反覆覆研究自己手指甲的。總之,五花八門,要多稀奇有多稀奇。蘇曉敏以前並沒這份感受,是到東江後,慢慢感悟到的。她也研究過原因,起初她以為,可能是領導多,分工也多,分工越細,職責便越明確,禁忌也越多,誰也不想讓別人插手自己的事,更不敢輕易插手別人分管的事。大家在各自分管的範圍內,建立一個小王國,心照不宣地恪守著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的和平共處原則。後來她又想,原因還不只這一個,更關鍵的,怕是大家都在設防,都不想把自己暴露出來,因為說的話多暴露的就越多。有人說這叫虛偽,其實不是,這是一門官場藝術,只不過,它屬於低級層次。

    什麼時候,我們的幹部隊伍互相之間能坦誠相對,彼此不設防呢?

    怕是沒這麼一天。

    不過蘇曉敏還是想改變這種氣氛,至少,在她主持的會議上,力爭讓氣氛活躍一點。

    李長髮匯報完,輪到大家談意見,會議果真出現了冷場。蘇曉敏不著急,現在她遇到很多問題,都不著急。

    蘇曉敏剛來東江時,遇到類似情況很不習慣,在她心裡,大家那麼忙,誰都在日理萬機,誰都忙得連回家的空都沒,召集一次會不容易,召集了,卻都不講話。為此她還跟向健江展開過一次爭論,她認為應該制定一項制度,要求大家對會議所議事項必須提前有所準備,並在會上暢所欲言,發言不積極或態度模稜兩可者,應該當場給予警告。向健江說你這想法很好,也很積極,不過我告訴你,履行不了。蘇曉敏不服氣,問向健江為什麼?向健江笑說:「這是市裡,跟你我以前所處的機關不同。」「市裡怎麼了,機關又怎麼了,不都是在幹工作嗎?」向健江再次笑笑:「一開始我也這麼想,後來我知道,自己錯了,你體會一段時間吧,到時候你就會明白,我說的沒錯。」

    「你這是不負責任!」蘇曉敏當時很激動,一個月後,向健江再次問起她,她就啞巴了。現在,蘇曉敏已經能適應這種冷場。如果說以前她對慣性兩個字不甚理解,現在,她不僅有了新的理解,而且深深感覺到,這兩個字像無形之繩,捆住了她。

    會議沉默了將近半個小時,蘇曉敏覺得差不多了,不能再沉默下去,目光一掃,決定用點將法。這是很老土的一個辦法,但卻管用。對付一些老積習,你還真得用老辦法,這是蘇曉敏總結出的一條經驗。就在她把目光伸向陳志安的一瞬,陳志安忽然掏出手機,身子一歪接起了電話。在會場接電話,蘇曉敏也禁止過,禁了兩次,開禁了,不為別的,她是市長,可以禁得了市政府這邊的會,禁不了市委那邊。同是市上的會,常委會上大家能接電話,政府這邊為什麼不行?難道政府的會規格比常委會高?這事她沒跟向健江理論,只是淡淡說了句:「看來我做什麼你都不支持。」向健江似笑非笑地回答她:「該支持的我自然會支持,但不是每件事都支持。」

    陳志安一個電話接了將近五分鐘,後來索性抱著電話出去了,在樓道裡又接了五分鐘,等他走進會場時,蘇曉敏頭靠在沙發椅上,雙目微閉,像是在養神,其他人表情肅穆,會場氣氛有點瘆人。

    「老陳,是你分管的,你說兩句吧。」蘇曉敏依舊微閉著雙眼,不淡不鹹地說。

    陳志安今天也是明顯帶著情緒,聽蘇曉敏點他的名,並不慌,不淡不鹹地回敬了一句:「我沒說的,會議怎麼定,大家怎麼執行。」

    蘇曉敏便清楚,陳志安是在跟她較勁了,較勁好,較勁證明你還在乎國際商城,也在乎自己在班子裡的位置。就在她打算沖陳志安說句什麼時,羅維平的提醒猛地在她耳邊迴響起來,她馬上嚥下要說的話,換了一張笑臉,直起身子,語氣輕鬆地道:「大家的意見呢?」

    會場終於有了聲音,但有了還不如沒有,與會者幾乎異口同聲:「這事志安同志分管,聽志安的。」

    「好吧,今天就議到這裡,散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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