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淫亂 文 / 許開禎
兩人騎騾子上說話,石頭身子雖沒長,心卻越發成熟了,知道燈芯為二拐子女人的事心裡還繫著疙瘩,便勸解道,實在不成,就把她趕出溝裡,看她還能興啥浪?燈芯說,我又何嘗沒想過哩,可難在二拐子上,他跟以前是大不一樣了啊。
石頭歎口氣,這氣明顯有恨自個的成份。一日磨房裡,燈芯有意跟正在修籮兒的石頭說,你要再大幾歲多好,也用不著我沒明沒夜愁了。當時石頭沒做反應,但這話顯然裝他心裡了。這趟回去,燈芯打算讓石頭離開磨房,跟自個收菜子,二拐子是越發不敢靠了,只能讓石頭早點學起。這麼想著便說,將來要是讓你當管家,你會怎麼當?沒想石頭不假思索便說,我不當,你也別抱這指望。
為甚?燈芯猛地一愣。
不為甚,我就想看好石磨,要不就跟我媽種地去。
要是硬讓你當呢?燈芯聽石頭不像是開玩笑,越發心急地問。
那我就到溝外去。
石頭說完不再吭聲了,燈芯僵騾子上半天,摟他的手漸漸鬆開,腦子像被人抽空,好長工夫都醒不過神來。
到了娘家,燈芯跟爹把幫著買牲口的事兒說了,就讓爹給石頭號脈。這時她看石頭的目光還有點怪怪的。
爹把了半天,才緩緩放下說,沒啥大礙,胃裡積食,久化不開,吃飯不香,睡覺不踏實,虛。
爹抓了藥,燈芯當下就要給熬了吃,石頭這才說,我老覺得肚子裡有東西。
不是肚子,是胃。中醫爹糾正道。
夜裡,中醫爹忽然說,這娃兒你留下,住段日子。
怎麼?燈芯笑著的臉突然陰住,聲音緊張地問,不會是他胃裡有毛病?
中醫爹陰下臉說,我也不瞞你,娃的胃不好,怕是吃油渣落下的病,在我這調養段日子吧。
燈芯一把抓住爹的手,你跟我說實話,要緊不?
中醫爹說,看把你嚇的,又不是馬駒,慌個啥,爹盡心醫他便是了。
燈芯還想說甚,卻終是沒說,後山這一夜讓她輾轉反側一眼沒合。天麻明便揣著滿腔心事跑去見石頭,石頭尚在夢裡,忍不住就抱了他的臉,貼自個臉上暖。
趕打碾時,又有幾頭牲口趕進棚裡,災荒讓溝裡溝外的牲口差點滅了種,現在一頭值當初三頭,就這,還打聽不到。菜子堆場上,雨又多,燈芯怕左耽擱右延誤菜子長芽。這天早起草繩男人說,要不我去趟溝外,多跑幾個地兒,說不定能弄到牲口。燈芯將銀兩給了他,安頓路上小心,夜裡千萬找個好人家睡。草繩男人笑笑,看你,當我是石頭了。
一句話說得燈芯怔半天。
日子剛剛有了起色,溝裡古怪的事跟著死灰復燃,最讓溝裡容不下的男淫女娼接連發生了兩起,溝裡人按照一貫的懲治方式將姦夫淫婦捆綁起來,等著下河院來人懲治。
老東家手上興下的規矩到現在還被人們恪守著,下河院獨一無二的地位決定了它要在大大小小的事上充當權威。頭一起出面的是東家莊地,懲治的是沙河沿的光棍三滿子和他的堂嫂,堂哥南山煤窯背煤時壓斷了腰,終日躺炕上不能動彈,三滿子便跟堂嫂勾搭上了。沒想姦情竟讓堂哥八歲的兒子發現,小傢伙也真是機靈,夜裡喚來鄰居將姦夫淫婦捉到炕上。東家莊地穿著青色長袍,頭頂瓜皮帽,威嚴的目光在姦夫淫婦臉上掃來蕩去,淫婦已讓捍衛神聖的溝裡女人扒光衣裳,一對粉白飽滿的奶子太陽下發出羞澀的暈光。莊地在眾人的期盼裡清清嗓子,按照老東家傳下的說辭講了一堆三綱五常,然後親手接過淫婦八歲兒子遞上的毛刺硬刷,照準淫婦粉白的奶子刷下去。這就是溝裡懲治淫婦的方式,叫做吃毛刺。立時,聲聲尖叫震徹溝谷,隨著淫婦那一嗓子的喊出,溝裡人懲治淫惡的激情被點燃,掄起手中早已備好的家什,朝一對奸人身上亂舞,對罪孽的憎惡和對陌生女人身體的熱愛同時燃燒起來,將捍衛神聖的熱潮推向極致,偃旗息鼓時淫婦姦夫早已不省人事。
二起事發後東家莊地藉故身子不舒服,將神聖權力授給少奶奶燈芯。得到權力的一瞬,少奶奶燈芯驚得張大了嘴,不明白這樣的授權意味什麼,就聽公公又說,把二拐子也叫上。
天呀,這話?
少奶奶燈芯邁著沉重的步履艱難地走進人群,看見十九歲的芒娃子五捆大綁,頭勾在襠裡。芒娃子是這個夏天跟鄰家的四媳婦好上的,他們一同下地一同收割菜子的情景沒有逃過四媳婦一家的眼睛,四媳婦十六歲時嫁給比她整整大二十歲的男人黑老四,嫁過來才知道黑老四跟芒娃娘早有姦情。經過漫長的準備他們終於報復似的睡在了一起,沒想頭一次就讓黑老四一家弟兄五個外加兩個十幾歲的侄子堵到了炕上。還未等燈芯看清四媳婦臉,怒不可遏的黑老四一家就吼喊上了,燈芯抖抖嗦嗦不敢抬頭,一溝的男女老少卻期盼她能來點比東家莊地更狠的。溝裡不斷暴發的姦情已嚴重影響人們打碾的積極性,也給一向祥和太平的菜子溝蒙上抹不掉的恥辱。這種事兒咋說哩,雖說溝裡也不是多乾淨,可那畢竟是暗處的事兒,真要讓人擺到明處,不懲治還由得了你?
這個上午的燈芯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眾目睽睽下臉色如染了豬血般褐紅,在眾人再三的鼓噪聲裡硬是抬不起頭來,直到二拐子被眾人推到前面,耍猴般要他先喊兩句。二拐子早被這陣勢驚得不敢睜眼,溝裡人卻惡作劇地不讓他離開。燈芯知道再不能猶豫下去,瞪了一眼二拐子就撲向芒娃子,啪啪兩嘴巴搧臉上,然後在眾人興奮的吶喊裡奪命似地逃走。
溝裡人覺得少奶奶燈芯下手輕了,完全沒把威風施展出來,又一想,她那麼個大善人,咋下得了手?
於是,他們幫少奶奶燈芯下起了手。這種事兒上,你喊得越凶打得越狠就越能證明你自個的清白,溝裡人誰想為個別人給自個染上黑?
黑向來是染給別人的呀!
芒娃子的哀嚎錐子般扎進燈芯心裡,一回到西廂房便跌坐炕上,雙手緊緊抓住胸前的衣襟,垂下無法支撐起來的頭。搧向芒娃子的手其實是搧她自己,意識到終有一天自己也會被推向這萬劫不復的深淵,她四肢麻木,渾身冷顫。說不清楚的仇恨和憤怒讓牙齒咬著嘴唇,直到腥血滲出還是不能平靜自己。快近正午時木手子跑進來說,芒娃子讓黑老四家打死了,燈芯轟然而起,卻又不知該衝向哪裡。
同樣的恐怖一連數日襲擊著二拐子,一想芒娃子慘死的一幕,二拐子走路的雙腿會發出咯登的聲音,他已經好幾次不明不白跌地上起不來了。
溝裡人發現,二拐子整個變了個人,以前的笑沒了,脾氣也沒了,人說甚都是點頭,頂多哼一聲。人們便想,他定是因芨芨生不下兒子,才愁成這樣。便拿話勸他,急甚呀,娶來才幾年,哪能都像少奶奶,一生一個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二拐子頓感心裡一片墨黑,一口痰卡在胸裡吐不出來。
夜裡進屋,芨芨正在炕上躺著,自打被下河院攆出來,她就這樣躺著,地也不下,活也不做,好像掙下天大的功勞了。二拐子忍不住想發火,卻又壓了。轉了幾個圈,一時又想不起自個想做甚,只好轉到炕頭前,還疼?他悶悶地問。
芨芨其實是在假裝,這女人,心計重著哩。一聽二拐子拿好話問她,馬上翻過身說,我問你,是不是嫌我生不下兒子?二拐子真是要氣死,哪壺不開提哪壺,可今兒個他實在不想跟女人吵,更不想動手,他心裡,難過著哩。一想溝裡人在芒娃子身上的那個狠,二拐子的皮都奓起來了。他伸出手,有點溫情地摟了女人,惺惺惜惺惺地寬慰道,說甚哩,咋個跟別人一般見識,你又不是七老八十,日子還長著哩。得到寬慰的芨芨馬上鑽他懷裡說,今兒個日竿子來過,你猜他說甚哩?
說甚?二拐子猛地抱緊芨芨,眼神逼直了問她。
他說六根不是自個掉磨塘死的。
話未說完,二拐子一把捂了芨芨嘴,少聽他瞎說,這話傳出去你不要命了?二拐子驚恐的眼神傳染給女人,芨芨也莫名地害怕了。
原來,管家六根死後,柳條兒一個夜裡突然哭哭啼啼來找叔伯公公日竿子,說家裡揭不開鍋了。日竿子笑笑,哄外人還行,哄他,哼。柳條兒見他不信,扯他上自家親眼看,果真面箱子空空如也,倉裡一顆糧食都無。日竿子驚奇地盯著侄媳婦臉,不相信管家六根撈的銀子會沒了蹤。侄媳婦卻又不像是裝,淚蛋子掛臉上說,死男人從沒給過她一個銅錢。這以後,日竿子便詫異貪銀的去向,難道有人圖財害命不成?
日竿子和柳條兒翻遍院裡的旮旮旯旯,屋裡屋外近乎掘地三尺,還是沒尋見銀子的一根毛,真他娘的怪了,銀子會長腿跑掉?你好好記記,又不是一吊兩吊,他從下河院撈了多少,我還不清楚,他平日愛往哪兒放東西?柳條兒絕望地搖搖頭說,我真的想不起來,他平日防我比防賊還緊,哪兒會叫我見。
日竿子尋找貪銀的夢想終於在大災第二年徹底破滅,能翻的地兒翻了無數遍,連柳條兒想不起的地方他都偷著翻了,兩年裡近乎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死鬼六根把一個解不開的謎丟給堂叔日竿子和老婆柳條兒,費盡心機巧取豪奪最終卻連一個麻錢也沒留給四個丫頭。日竿子這才懷疑六根是讓人害死的,銀兩說不定早進了仇家腰包。
二拐子聽完,陰著的心更陰了。
……那個讓溝裡人多多少少有些莫名其妙的夜晚,二拐子從南山狂奔下來,少奶奶燈芯懷孕的消息一路燃燒著他,想想就要跟自己未來的兒子見面,二拐子真是要發瘋。北牆那個讓他重新拆開的豁落像一盞燈,一望見總讓他覺得前途光明,縱身躍進去,急不可待想推門進去,沒想門緊閉著。
確信女人不在屋裡後,二拐子有過短暫的傷神,深更半夜能到哪裡去?帶著這個疑問二拐子越牆出來,走進村巷時豁然開朗,一定在磨房。女人燈芯跟少年石頭特殊的情感並沒逃過二拐子眼睛,但他相信跟他的絕不一樣,他跟女人才是真正的肌膚之親。快步趕到磨房,猛聽見管家六根喝斥石頭,二拐子不敢讓六根看見,正想脫身時驚見躲在溝邊樹後的女人,那個夜晚的一切便一點不落地鑽進眼裡。
過後的很多天,二拐子都處在噩夢中,想不到一身柔情能化水的女人竟有如此膽量!那可是管家呀,一個多麼可怕的男人,竟讓她神不知鬼不覺弄掉了。
弄掉了!
二拐子恍然醒悟,女人不是他想像中的女人,更不是……
喲嘿嘿,想不成!
二拐子死死把那個夜晚看到的一切壓在心底,生怕不小心漏了嘴招來殺身之禍。管家六根臨死時淒厲的叫聲時不時會在夜半響起,滿身冷汗的他縱是在夢裡也逃不開女人的追殺,尤其那雙歹毒的眼。二拐子至此已確信,那眼裡隱藏著的毒火隨時會噴向任何一個敢跟她作對的人。
見二拐子沒反應,芨芨又說,日竿子跟柳條兒不乾淨。
啪,一個巴掌搧過去,嚴嚴實實裹住芨芨嘴。叫你亂說,叫你亂聽!
芨芨捂了臉,嘴還是不服氣,這女人,只要一打,她就興奮,就來勁,等了半天不見第二下,嘴一鼓說,人家親眼撞見的麼。
二拐子心想這女人完了,再也沒救了,遲早有一天,她會害掉自己。
這個夜裡他再次躍到女人芨芨身上,芨芨大約想起了日竿子跟柳條兒偷情的那一幕,禁不住亢奮成一匹母馬,結疤的奶子搖擺中發出令人昏厥的光芒,牙齒咬住男人肩胛,不停地喚來呀來呀用力呀你這牲口!二拐子在劇烈的頂撞中反覆閃出一個念頭,我要弄死這爛嘴賤貨。
草繩男人從溝外趕來牲口的同時,也引來一個人。站在白晃晃的日光下,男人粉白的膚色如染滿菜花,眉眼兒更是俊俏,若要不說明,沒準就當女兒家叫了。見男人羞怯中露了一絲不安,手拘謹地絞在胸前相互掐捏著,少奶奶燈芯吟笑著問,你就是七驢兒?
七驢兒惶惶點頭,瞥了一眼問他的人,心慌如跳兔,頭勾得越發低。
多虧他幫忙,要不這騾子還不知哪兒找哩。草繩男人帶著誇讚的語氣插話道。少奶奶燈芯目光一動未動盯住眼前的俊人兒,腦子裡恍然響起那個夜裡落轎後奶媽仁順嫂的叫聲。直到騾子全進了圈,燈芯才記起該看看買來的騾子。
飯是一起吃的。東家莊地自從有了牛犢後,就整日跟兩個孫子攪在一起,心好像全讓孫子攫了去。少奶奶燈芯知道,公公這是老了,人一老,心思就全撲到孫子上了。奶媽仁順嫂這陣正張羅著給牛犢餵飯哩,也顧不上說話,飯桌上只剩下燈芯跟七驢兒的聲音。
飯後,少奶奶燈芯破例讓七驢兒走進西廂房,這個想法是她在飯桌上有的,她突然覺得,這個七驢兒不簡單。
命旺扔下碗就去地裡捉螞蚱,天黑才意猶未盡地回來。這段日子,他又迷上了捉螞蚱,也好,比前些日子讓她省心。自打趕走芨芨,他一下乖多了。
燈芯讓七驢兒坐,七驢兒不敢,站在主人面前回話。燈芯問了家事,問了災荒年間他咋過的,又問了今年溝外的收成。問完這些,話題突就轉到了他跟馬巴佬的關係上。七驢兒像是早有準備,回答得乾淨利落。七驢兒的回答令燈芯多少有些愕然,不過,她裝做甚也不在乎地道,油坊的事你真熟?
不敢說熟,但凡油坊的活都會點兒。七驢兒答的很小心。
那油辣是咋回事?
碾子太細,油擠壓得太過辣味兒就有了。
這樣是不是多出油?
是能多出點,但油一辣賣不上好價錢,還是不划算。
賣油的路子你可熟?
聽過一點,沒賣過,溝外今年油缺,想必價錢能上去。
那好,你拾掇東西去油坊,改日我去油坊看你。
七驢兒一出門便倒抽一口氣,雖是秋涼日子,頭上卻漫了汗。這一場話問得直叫他後心發麻。幸虧來時的路上,把甚也想好了。身後的燈芯卻是目光楚楚擱他背影上,似乎有所觸動,直到晚霞將一切隱去,才依依不捨地把目光收回。
打碾的事還算順利,各家各戶鉚足了勁兒從天爺嘴裡奪食,雨一來紛紛碼了垛,太陽一瀉抖開了曬,總算是沒芽掉一顆。收糧也是意想不到的順暢,幾乎不用燈芯開口,各家各戶便把該交的租子全都拉來了,比往年多,也比往年整齊。大災初過,報恩還願的熱浪蒸騰在溝裡,整個秋季,新管家二拐子幾乎成了沒事可做的閒人。
菜子打碾完,油坊的事該張羅了。馬巴佬是在一個細雨綿綿的後晌走進下河院的,一進門就誇張地抱起牛犢,像,真像,一看就是個小命旺。這話說得幾個人臉上沒了顏色。東家莊地沒在意,知道馬巴佬是個粗人,不會說話,便笑著問他三年饑荒的事。馬巴佬長歎一口氣道,提不成呀,死完了,狗日的天爺,不長眼睛,咋死的都是命苦人哩。
你聽這話說的。
東家莊地的臉動了一下,沒說甚,手一指上房,裡頭進。
馬巴佬很受尊敬地被請進了上房,心裡嘩就亮堂了。關於下河院的種種想法,一刻間淡下去許多,尤其北山一帶的傳聞,更就讓他覺得是人在亂說。這不,我到了院裡,還不是受如此禮遇麼?
接下來的喧談中,東家莊地才知道,馬巴佬七十八歲的娘死了,姐姐一家死了三口,兒子媳婦還有孫子,就剩了老姐夫,這次也給帶來了,說溝外苦焦得沒法活,今年雖是雨多,但沒種下地,還是沒吃的。東家莊地聽完心苦成一片,他問桃花男人今年上六十沒?馬巴佬咂咂嘴,屬牛的,虛六十。東家莊地哦了一聲,一種歲月的滄桑感苦霜樣襲過來,直到馬巴佬出門,沒再說一句話,他的心完全沉浸到遙遠的往事裡去了。
四十年前那個空氣裡瀰漫著菜花芳香的日子再次閃出來,那頂大紅轎子晃啊晃,彷彿又一次要把他打下河院晃到北山。那張白皙嬌美的臉,那勻稱的身段和略略後翅的豐臀更是橫在眼前不走,更有出門時那勾魂攝魄的一望……東家莊地唏噓成一團,心思,止不住一次次飛到廟上。
青騾子馱著燈芯到油坊的這個上午,溝裡又出了事兒,日竿子老婆經過數次努力終於將姦夫淫婦捉到炕上,應聲而來的娘家兄弟完全拋開下河院,暴打一頓日竿子後把憤怒全洩到柳條兒身上。這可是真正的亂了綱常呀,叔伯公公讓堵到侄兒媳婦炕上,了得!
管家六根的遺孀這日上午被赤條條拖到村巷,身子讓刺刷刷得一片污紅,兩隻還算有點樣子的奶子塗上狗屎,惡臭斥滿村巷,義憤燃胸的溝裡女人無一例外吐了唾沫。娘家人的舉動贏得一溝人的稱讚,就連趕去阻止事態的草繩男人回來也是滿腔怒火。亂倫的醜聞讓溝裡豐收的喜悅蒙了塵灰,燈芯聽到後只是輕輕哦了一聲,表示對此事不甚在乎。可懲治淫婦的慘烈舉動卻錐子樣錐疼了她的心。
七驢兒支下身子,燈芯踩著他的背落地後問,都好了?七驢兒說,好了。馬巴佬迎上來,糊著兩個油手說,幾年不搾拾掇起來可麻纏哩。燈芯沒跟他說話,繼續跟七驢兒說,巴佬來齊了沒?七驢兒抬眼瞅瞅馬巴佬,沒答。馬巴佬說,齊了,就等你發話哩。
都哪兒的?燈芯突然盯住馬巴佬。
還能上哪兒找,溝外的唄。馬巴佬低下頭,心裡納悶她咋問這。
溝裡沒巴佬,南北二山也沒?燈芯揪住話題不放,馬巴佬好不尷尬。一到油坊他便將以前的巴佬全打發掉,清一色換成了自己人。
少奶奶燈芯尖厲的目光盯在馬巴佬滿是陰謀的臉上,直盯得馬巴佬起了汗,汗從他沒有一絲皺紋的光亮的額頭上滲出,順著肥嘟嘟的臉頰流到油膩如豬項圈的脖頸裡,這一身油光四射的肥肉怎麼也不會讓人相信他家餓死過人,倒說是撐死的還差不多。
少奶奶燈芯並不知道,大災年間豬滿圈糧滿倉的馬巴佬並沒捨得拿出一碗糧食賑濟親人,就連他七十多歲的老娘,也隔三間五地餓肚子,跟他一要他便惡狠狠說,都老成這樣了,還吃個甚?老天爺收人哩,老的不走難道叫小的走?他姐姐桃花也就是天堂廟的妙雲法師曾在廟上最困難的日子裡找過他,你猜他咋個說?他猛地關了院門,罵,哪來的毛鬼神,不跟佛爺要去做甚哩?這陣兒認得你娘家了,遲了!
他姐夫拖家帶口的,兒子不幸又染了病,幾次告到他門上,一句好話沒討到,還差點放出狗來,將他姐夫咬傷。這人哪,誰能說得清呢?東家莊地啃著油渣活命的日子裡,馬巴佬仍然堅持著一日三頓白饃外加兩個雞蛋的美好生活。
三年大災,別人瘦了病了差點沒命了,他倒是養得白白胖胖,活生生一個馬佛爺。
給我全都打發了,換南北二山的老人手來!燈芯說完這句轉身踩蹬,七驢兒忙弓腰抱腳,無意間在燈芯細軟如藕的小腿上捏了一把,燈芯低頭瞥他一眼,面頰微微一紅,上了騾。
當夜,七驢兒帶了馬巴佬姐夫來見燈芯,這是一個木訥寡言的老男人,一張青筋暴露的臉瘦得跟刀刮了般駭人,乾癟的眼睛空洞而無光,半天不眨一下,聽見少奶奶問話,半天才抬起頭說,甚?
少奶奶燈芯一肚子話讓他這一聲甚給甚沒了,匆匆說,帶去找草繩男人,拿幾件衣裳給他換了。
馬巴佬姐夫最終沒留在油坊,而是跟上草繩男人去了南山煤窯。天災人禍讓南山煤窯變成了廢墟,重修煤窯的計劃已在燈芯跟草繩男人的心中悄悄醞釀著。
油坊重新開搾的這個早晨,一溝的男女老少自發湧來,他們頂著星辰早早出發,趕少奶奶燈芯的青騾子進院時,已站成一片強大的陣勢。
本來,油坊重新開搾是要舉大禮的,最終讓溝裡人頂著饑荒活下命的,便是這油坊的油渣。溝裡人自發捐錢捐物,說甚也要在油坊開搾之日好好祭奠一番。大災令少奶奶燈芯改變了對很多事的看法,尤其眼下饑荒剛過,百廢待興,她更不主張鋪張。但是,十天前木手子攜著天狗,兩人悄悄去了趟涼州城。回來說,蘇先生是見著了,不過,他眼下忙得很,實在抽不出空來溝裡。木手子還帶來蘇先生一封信,信只有短短兩行字,卻寫得剛勁有力。大地復甦,萬物待興,百事以節儉為原則。另,得知少東家康復,甚感欣慰。蘇某因諸事纏身,日程多有不便,還望海涵。
少奶奶燈芯捧著信,連讀幾遍,感覺到一層從未有過的失落。天狗剛一走,木手子壓低聲音說,蘇先生怕不只是忙……
他……
我聽涼州城的人說,眼下城裡鬧共亂哩,蘇先生怕是……
你是說?
少奶奶,蘇先生有文化,人又仗義,十個有九個,怕是入了共產黨。
什麼?
這共產黨的事,少奶奶燈芯聽過,是打半仙劉瞎子嘴裡聽說的。半仙說這事時,神情相當詭秘,而且語氣裡有種深深的不安。少奶奶燈芯當下驚得,他咋就?嘴上卻說,啥黨不黨的,跟我們沒關聯,我們是種莊稼的,只管把地種好。見木手子詫異,又說,他不來也好,我還愁來了沒法照應哩。
打發了木手子,她卻獨自在炕上怔了一夜。大災三年,很多事兒都讓人忘了,災荒剛一過,這心,就又撲騰撲騰的。不過,想來想去,還是歎出一口氣,也好,這人啊,該忘的,還是忘乾淨好,記著,心累,惦著,心更累,倒不如忘個乾淨的輕鬆。
大禮雖不舉,但也不能太過寡淡。早有眾人將供桌擺好,上面獻了五穀六草,還有清凌凌的沙河水。香案也一併擺好,就等主東家來人舉禮。
少奶奶燈芯迎著眾人期待的目光,男人樣威風八面地走上鋪在供桌前的紅絨毯子,拱手向大伙作揖,然後學東家莊地叩拜神靈樣磕頭燒香。香畢,木手子按蘇先生吩咐過的,唱,獻祭文——
此唱一出,眾人皆驚。這溝裡,除了東家莊地,可都是目不識丁的呀,這祭文,誰獻?
就在眾人驚詫間,只見木手子走過來,將一條大紅被面披在少奶奶燈芯身上,早有天狗幾個,雙手捧著供盤,只見黃裱紙裡包著的,正是要獻的祭文。少奶奶燈芯鎮靜一會兒,雙手捧起祭文,學涼州城齋公蘇先生那樣,朗聲開唱:
至聖洋溢 福祿油神之位
考神明之有賴兮 開諸心而茫然 溯福德之濟人兮 利澤遍乎山川 彷彿太乙之燃黎兮 輝煌映於華堂 烹調五味之相宜兮
通口莫不充腸 弟子開設油肆兮 賴神為之干旋 多寡取之不竭兮 混混猶如湧泉 沾 神恩之高厚兮 宜服應之莫忘 援卜金秋之佳日兮 央士敬上祝章 叩拜祈禱兮 酒餚潔供 敬獻 祈 神明之來格兮 為酒麴之是醬
尚 饗
唱音剛落,油坊內便一片嘩然,人們真是驚訝死了,天呀,她竟識得字,她竟識得字呀,還會唱這麼好的祭文。喲嘿嘿,這女人,了得!
禮畢,開始領羯羊。五隻肥碩的羯羊頭染紅色,牽了過來,許是天意,木手子剛喚了聲徹展大領,就見五隻羯羊齊唰唰搖頭擺尾,好不興奮。彷彿,極情願被油坊神領走。
炮仗聲震天轟響,少奶奶燈芯匍匐著的身子緩緩而起。
開搾了——
油坊頂上,響起七驢兒尖亮的嗓子。
這一聲響,直讓寡味了三年的空氣瞬間充滿清油的澤香。
開搾了。
這個正午,全溝老少在油碾的轟響聲中喝著香噴噴的羊肉湯,嘴裡卻溢滿對下河院少奶奶的讚美之詞。馬巴佬被這陣勢完全駭住了,心裡撲兒撲兒的亂跳,打早上到現在,少奶奶燈芯正眼都沒瞧他一眼哩。往後,這日子可不像預想的那樣輕鬆痛快。
油香四溢黃燦燦的清油水一般流向油桶時,馬巴佬那顆按捺不住的心又沸騰起來,開搾那天的憂慮像一場小感冒被他輕易抗了過去,跟七驢兒的合作終於再次開始。
事前馬巴佬做了一場煎心抉擇,踢開七驢兒單干的主意是他在來時就打定了的,但這夢想因老姐夫的離去不得不告滅。誰能想得到,馬巴佬這次拉老姐夫來,目的就是想給自個找個往外送油的幫手。大災年間他雖是沒施捨給老姐夫一碗水,可畢竟,他是他姐夫哩,如今他孤單單一人,離了他幫襯還咋活?況且,出門那天,他就拍了胸脯說,只要按他說的做,保證讓老姐夫跟廟裡那看破紅塵的妙雲法師見上一面。老姐夫也正是沖了這點才跟著他來,誰知卻又讓少奶奶燈芯給打發到了窯上。
缺少親信的馬巴佬不得不再次將希望寄托到七驢兒身上。七驢兒的能耐夠他一百個放心,他不僅路熟而且事情做得漂亮,冒著大雪三天一來回,銀子一分不少交到六根手上,他的誠信讓六根臨死那天還讚不絕口,可馬巴佬隱隱覺得這小子現在不對味兒,試探著問了幾次,七驢兒說,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現在不做啥時做,等大權到了燈芯手裡,你我喝風都沒。七驢兒一席話說得馬巴佬眉色飛舞,拍著他肩膀說,兄弟跟我想一塊兒去了,做完今年不做了,夠吃夠喝就行了,這提心吊膽的日子不是人過的。二人經過一番密謀,決計原走老路,得利五五分成。七驢兒一番推托,硬要自個拿三。馬巴佬被他的謙讓和誠心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心裡再也不敢疑惑了。
一連幾次都相安無事,少奶奶燈芯像是忘了油坊似的,整個人都纏到煤窯去了,七驢兒跟馬巴佬好不得意,遂決定要做就做狠點兒,反正今年菜子多,不在乎少掉一桶兩桶,便在騾車上又加了一個桶。直到大雪初降的這天三更,裝好車上路的七驢兒突然抱著肚子喊要命,急得馬巴佬左一聲右一聲問,到底能去不?七驢兒疼得在地上打滾,咬住牙說,這趟你去吧,我跟人家說好了,壞了信譽日後怕沒人要貨哩。油已裝車上,再往下卸就十二分地捨不得,再說了,七驢兒說得也有道理,這事本來就不是光明正大的,要是壞了信譽,那邊不肯要貨,往後,還咋個做?迫不得已,馬巴佬趕了騾車上路。天很冷,西北風嗖兒嗖兒的比刀子還厲。馬巴佬想,這賊也不是好做的,三更半夜起身,摸黑上路,兩頭不見天日,還不能撞見熟人。唉,都說福好享,誰個知道這福中的苦哩。這麼想著,就覺自個這輩子也真不容易,好不容易學個手藝,誰知溝外又沒油坊,多虧了妹妹水上漂,嫁到下河院,要不,就連這碗飯也吃不上哩。一路恓惶著,邊走邊想,隔空不兮的,還吆喝兩聲騾子。剛過沙河,猛聽黑夜裡響起木手子公雞般的聲音,賊偷油呀,打賊呀。
立時,就見潛伏在沙河沿上的十幾個男人猛乍起身,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沖偷油賊扔起了石頭。亂石橫飛,馬巴佬想躲都躲不掉,連挨了幾石頭,心想不承認不行了,就扯上嗓子喊,甭打了呀,我不是賊,我是馬巴佬。
這叫,就有點遲了。木手子明明白白吼過來一嗓子,管你是馬巴佬還是驢巴佬,偷油就往死裡打。給我打!
十幾個男人見賊棄了騾車,想跑,四下裡便圍過來,掄起棍棒,照頭就往下敲。馬巴佬爹呀娘呀的喊,哪還有人聽他這聲音。就聽木手子又喝了一聲,他還敢冒充馬巴佬,狗日的膽子也太大了,打,往死裡打,看他還敢冒充不。
棍棒如雨點,瘋狂地落下來,等有人喊不要打了時,馬巴佬已成了一攤肉泥。
遠處,一雙眼睛倏地一閃,沒了。
天亮時分,木手子惶惶地跑進下河院,跟少奶奶燈芯說,天老爺呀,馬巴佬,馬巴佬……
慢慢說,馬巴佬又咋了?少奶奶燈芯剛洗過臉,丫頭蔥兒捧過茶,熱騰騰的茶遮住了她的臉面,也霧住了她的眼神。她飲了一口,盯住木手子。
木手子顫驚驚說,沒成想偷油賊真是馬巴佬,他咋個是馬巴佬哩,天呀,咋個辦?
少奶奶燈芯緩緩放下茶盅,道,真是做賊做到家了,讓四堂子跑一趟,讓他家裡人來抬屍。
馬巴佬被亂石打死的消息再次震撼了新管家二拐子,打東家莊地的上房出來,目光怔怔地盯住西廂房,有一刻他恍忽覺得,遭亂石打死的不是馬巴佬,是他自己。女人的目光斜斜穿過長廊,刺他臉上,二拐子連打了幾個寒噤後匆匆離開。
夜裡,他無不悲哀地趴在自家女人芨芨肚子上,抖抖嗦嗦做了一陣,突然軟下來,十二分不甘心地抱住芨芨,娘呀一聲,便狠命地在她缺了一半的奶子上亂咬。近來發生的一連串事兒真是讓他不安穩,不咬他覺得活不成。
跟二拐子相反的是,七驢兒終於如願以償當上油坊大巴佬。站在晴朗的天空下,七驢兒臉上溢滿勝利者的笑容。早晨的微風吹過溝谷,也吹給他一大片美好嚮往。想想十二歲跟上馬巴佬學搾油的日子,七驢兒就覺人生真是一場夢,夢裡是無止境的搏殺,無止境的追逐,勝者為王敗者寇,打小記住的人生哲學此時比真理還真理地堅定著他野心勃勃的人生信念。
想想每趟回來神不知鬼不覺溜進西廂房,將分得的銀子一分不少交到少奶奶燈芯手上,七驢兒就被自己的聰明和乖巧激盪得心潮澎湃。不過他很快壓制住怒放的心情,開始做更富遠見的構想。
人生必須得有構想。
這構想,一半是野心一半是謹慎。
還有,就是善於察覺每一個人的心思。
七驢兒發現,少奶奶燈芯看他的目光不一樣。
那層目光他似曾在娘眼裡見過,十歲死去爹後,娘痛苦得活不成,終日浸淫在淚水裡,十歲的七驢兒拖著八歲的弟弟走村串巷,提個打狗棍捧個破碗為苦命的娘討吃食,半年後他們背著一袋白面興沖沖撲進家門時卻驚訝地發現娘容光煥發面若桃色,悲傷早已讓春風蕩得無影無蹤,一雙杏眼總是蕩漾著關不住的春色,直到村裡小木匠跨進他家院門,娘的變化才得到合理解釋。
少奶奶燈芯望他的目光正是當年娘給小木匠的目光。
七驢兒雖然深知目光有毒,深知掉進那目光就會招來殺身之禍,可還是忍不住去回味,咀嚼是一種享受更是一種痛苦,惟一的解脫便是徹底掐死它。七驢兒難的是做不出這種選擇。
可他又必須做出這種選擇。
冬日的大雪很快掩住整個溝谷,白茫茫的大地冷不丁讓人卑微的靈魂打出一個寒戰。聖潔一片的純淨裡,新管家二拐子帶著下河院大少爺馬駒堆雪人,這是嚴冷的冬季裡他獲得的又一份快樂,沉浸其中,樂此不疲。經過漫長秋季的精心培養,他和大少爺馬駒的關係已十分親近,六歲的小馬駒一日不見他,嚎叫聲就會揭穿下河院的天空。
這天他們堆了一個瘦弱多病的老雪人,其狀酷似院主人東家莊地。二拐子別出心裁拿柴棍做了個長長的煙鍋,插進雪人嘴裡,其狀就愈發地像東家莊地了。愛堆豐腴女雪人的馬駒對二拐子的這一造型十分不滿,手持長棍幾下就給毀了。二拐子沒有阻攔,小馬駒毀雪人的壯舉令他心血激盪,禁不住抱起來美美咂了幾口。小馬駒大叫著跳下來,非要他再堆一個女人。
站在西廂房長廊立柱後的燈芯無言地看完這幕,身上起了層冷汗。退到房中,怔忪的目光半天找不到著落。管家六根走了,窯頭楊二走了,油坊馬巴佬也走了,按說,少奶奶燈芯該高枕無憂了,可……
三年大災,讓少奶奶燈芯對仇恨有了另種理解,仇是甚,恨又是甚,比起命來,哪個重要?要不是不思悔改的馬巴佬再起貪心,她是說甚也不走那一步的。是他逼的呀!貪,貪,你到底貪個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