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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人禍 文 / 許開禎

    可不放又咋辦?總不能真的見死不救!夜裡一睡下,燈芯腦子裡全是那些餓得皮包骨頭的人,白日裡她還親眼望見過,一對夫婦將正在吃奶的孩子丟進了沙河,說是早些讓龍王收了去吧,免得跟著他們受這活罪。沙河早就干了,就算龍王想收也收不了。她正要跑去抱那孩子,一群老鴉飛來,搶她頭裡啄去了孩子的眼睛。少奶奶燈芯最後終於一咬牙,放,救下一個算一個,救下兩個算一雙!

    三年年頭,天象不見絲毫好轉,院裡糧食卻頻頻告急,饑民還在源源不斷往溝裡湧,這可怕的景兒,大大超出少奶奶燈芯的預想。

    下河院遭遇了空前的危機!

    天色薄明,少奶奶燈芯走出後院,四下一望,天啊,草院子四周密密匝匝碼滿人,躺的,坐的,臥的,爬的,全都一副表情。那表情是讓飢餓賦予的,眼是綠的,發著幽幽的綠光,看見燈芯,全都撲閃著,像看見一塊肉,可那撲閃又分明是有氣無力的,缺乏必要的生動。再往遠看,溝谷裡斜三橫五躺滿屍骨,災荒已使死人變得極為平常,遠路來的饑民還未來及爭一口下河院的捨飯便匍然倒地再也醒不過來了,更有些是一路飢腸而來,冷不丁搶了捨飯,拚命吞下去,結果給撐死了。死人的原因已毫不重要,死得越多反而越讓人慶幸,可以少掉一些爭搶吃食的人。麻木已到了空前的地步,目光呆滯的外鄉人連挪動一下死人的興趣都沒,有些爬不動的索性把頭砸在死人懷裡,餓急了便啃幾口。

    溝裡充斥著揮散不去的血腥,肥腫的烏鴉睜著一雙雙血紅的眼,整日盤旋在下河院上空,死人讓它們的生活充滿生機,血紅的嘴唇隨時可以啄向任何一個瞅準的目標。有些甚至公然蹲在活人身上啄食吃,足足有半隻羊大的身子簡直就是一座座黑山,氣息奄奄的饑民根本奈何不得。

    二拐子走出來,手裡提根木棍,木棍是他專門對付外鄉人的武器。大饑饉使所有人的思想都簡單起來,再也不肯爭搶什麼了,一門心思只為個活字。二拐子跟溝裡人保持了高度一致,發誓要將外鄉人趕出去。下河院有限的糧食能不能救下溝裡人的命都很難說,再要這麼任外鄉人爭吃下去,弄不好誰都會沒命。

    外鄉人確也讓二拐子打怕了,打急了,一見他提棒出來,全都把頭縮進了襠裡,他們已沒了力氣跑,跑啥呀,跑的越遠死的越快,索性不跑了,就讓他打,打死倒也不受這份罪了。

    二拐子剛要掄棒,看見燈芯打院裡出來,收起棒說,得想法兒攆走呀,你看看這人,多得跟蝗蟲一樣,你能救過來?燈芯瞥了眼二拐子,沒說話,只是歎了口很深的氣,轉身進了院。燈芯一走,二拐子便掄起棒,沖草園子裡躺著的外鄉人發狠。

    外鄉人發出的喊叫跟貓一樣無力。

    後院裡,土塊壘起的三尺寬的灶台上架著三口大鍋,鳳香跟奶媽仁順嫂正指揮著溝裡女人做捨飯。捨飯越來越稀,誰也捨不得多放一把糧食了,清蕩蕩的捨飯能照見人的影子。就這,三鍋也得耗掉不少糧食。餓得睡不著覺的溝裡人從自家出來,胳膊底下夾個碗,衝下河院走來。二拐子的威力在三年饑荒中得到空前發揮,他決意趕走外鄉人的行動贏得了溝裡人的一致贊同。溝裡人在吃捨飯這點上表現出驚人的自覺,全都按二拐子的指令排好隊,一人一碗,舀了端一邊吃。

    溝裡人蹲院裡吃飯時,後院和草園子裡齊唰唰探進青幽幽的目光。捨飯的清香飄在空氣裡,很快讓外鄉人一嗅而盡。沒等溝裡人放下碗,外面已蠢蠢欲動了。一聞見這股飯香,昏死在溝裡的外鄉人本能地躍起身子,朝下河院擁來。這是二拐子一天裡最難對付的時刻,任憑棍棒雨點般落下去,仍是不能阻擋住哄搶的力量。外鄉人的捨飯是另做的,比溝裡人的還要寡淡,前幾日還是兩鍋,眼下已成了一鍋,爭到的爭,爭不到的只能餓死。

    這個上午,少奶奶燈芯跟新管家二拐子同時陷入思考中,他們的思維慢慢趨於一致,是該想辦法了,不能讓自己人餓死。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少奶奶燈芯儘管有一千個不情願,可事實就是事實,她奈何不了。為了這每日三鍋的捨飯,她把所有的勁兒都使了出來,可溝裡餓死的人還是一茬接著一茬,再餓,就該輪著她了。

    夜裡,一場空前的行動開始了。溝裡人在二拐子帶領下,手提棍棒或鐵掀,沖外鄉人撲去。霎時,溝裡扯起一片狼嗥,撕心裂肺,毛骨悚然。少奶奶燈芯摟著馬駒,哆嗦著不敢抬頭。撕扯聲直響到半夜,才漸漸平靜下來。少奶奶燈芯一個勁寬慰自己,不是我心狠呀,是老天爺要人命哩……

    次日天剛濛濛亮,二拐子的驚叫聲像豬挨刀般響了起來,燈芯聞聲趕去,媽媽喲,夜裡攆走的外鄉人齊唰唰地跪在草園子四周,狼群樣將草園子圍個嚴嚴實實。那目光哆兒哆兒的,往外滴血。那是多麼駭人的目光呀,少奶奶燈芯嚇得掉頭就走,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外鄉人跟溝裡人就這樣僵持著,夜黑轟走,天明復來,連二拐子都沒了辦法。

    眼見著攆不走外鄉人,新管家二拐子不顧少奶奶反對,做主將溝裡人的捨飯也由兩頓改成一頓,就這,維繫了不到兩月,包括飼料在內能吃的東西全都光了,除了給東家一家留下的口糧,下河院實在無力了。

    迫於無奈,少奶奶燈芯不得不向涼州城的蘇先生求助,指望他能從官府或別的地兒弄點糧食,幫下河院度過危難。誰知草繩男人一個來回,帶來的信兒非但沒讓燈芯輕鬆,相反,心裡卻越發沉重了。

    據草繩男人講,大災一到,蘇先生在雷台觀雀兒架下的小院也成了救濟院,六間房全騰出來,讓給了逃難者,他自個則整天奔波在官府和大戶之間,想通過他的奔走為落難者討得一口飯吃。無奈災情太重,官衙裡的人也是個顧個,城內城外的大戶更是指望不上,蘇先生眼下都等米下鍋哩。

    草繩男人還帶來一個信,蘇先生的妹妹死了。她男人在往寧夏運兵的途中,車翻人亡,蘇妹妹聞知消息,一病不起。雖有蘇先生精心照顧,還是在半年前閉了眼。

    燈芯歎口氣,大災已讓她流不出淚來,只是在心裡想,早知這樣,還不如不去,不去至少帶不回這麼多令人酸心的消息,至少……

    算了,少奶奶燈芯猛地搖搖頭,甚也不敢想了。

    這年月,人還敢有別的念想麼?

    偏是有人,吃了五穀不干人事,拿著渾身的勁給老天爺脹氣。

    少奶奶燈芯聽到時,事兒已經發生了。公公氣得在院裡指天罵地,外鄉人則虎視眈眈,一副魚死網破的架勢。

    新管家二拐子把一個外鄉媳婦糟蹋了。

    而且當著外鄉人的面!

    那個外鄉媳婦頂多二十歲,懷裡抱個三歲大的娃兒。二拐子是在攆外鄉人時無意發現她的,棍棒打下去,就聽發出軟綿綿的一聲,低頭一看,外鄉媳婦正在奶孩子,一雙空袋子似的奶子在月色下發出樹皮的光亮,娃兒吮了幾下不吮了,連綠水都吮不到,再吮也是白費力。二拐子正要掄二下,就看到一雙淒淒的眼,這眼兒分明是帶著求生慾望的,卻因了年輕而顯得生動,二拐子讓眼兒震了一下,手中的棒緩緩垂下。媳婦抖抖地喚一聲,飯……就暈了過去。

    二拐子狠著的心那一刻有點軟,要在平日,這是多麼好的一道菜呀,說甚也不肯放過。可大災分明讓二拐子這樣的人少了淫心,幫媳婦繫好懷,悄悄將她藏到草垛後。過了一會兒,二拐子跑後院端來一碗飯,看著媳婦狼吞虎嚥,二拐子忍不住說,慢些呀,你不要命了。

    說不清為啥,二拐子獨獨將媳婦藏起來,藏進草園子一個僻靜處,每到飯熟,偷偷給她送去。媳婦慢慢緩過來,臉上有了活色,能掙彈著說話了。二拐子並不知道藏她做甚,許是媳婦那吃了五穀緩過勁來的白生生的奶子感動了他,讓他想起了母親仁順嫂。也許不是。總之他是藏了。二拐子的秘密沒逃過東家莊地的眼睛。三年裡二拐子不知挨了東家莊地多少罵,近日東家莊地脾氣越發怪戾,早也罵晚也罵,二拐子攆外鄉人罵,攆不走外鄉人更罵,罵得二拐子沒法活了。這天午後二拐子剛要吃飯,東家莊地又罵上了,你個挨天殺的,往死裡咥呀,你瞅瞅你做的事,哪件像人幹的?二拐子被罵得抬不起頭,他知道東家莊地是讓人吃怕了,吃急了,吃後悔了,拿他出氣,只好端碗走出來。沒想東家莊地跟身後罵,又給你野媽端去呀。二拐子端飯走進草園子,心裡恨著東家莊地,想跟外鄉媳婦訴訴苦,遠遠見媳婦正把奶子往娃兒嘴裡塞,娃兒已餓得沒力吮奶了,媳婦不甘心,奶子送進去又吐出來,黑棗樣的奶頭發出暈眩的光,惹得二拐子流了涎水。他想起小時偷看母親喂命旺的情景,心裡突然有了火,跑過去沖娃兒拍了兩巴掌。沒想就這兩巴掌,惹下大禍了,躺在草垛上的媳婦突然躍起來,一把撕住他。二拐子正驚訝媳婦哪來的力氣,臉上就美美挨了幾下,血滲出來。二拐子當然不明白,那是天下所有當娘的本能的反應,誰讓他敢打她的娃呢?他像是看到怪物似地瞪住媳婦,沒想連她也敢撕他。自個為她挨罵,捨不得飯吃省下來給她,她竟撕他!二拐子所有的火瞬間噴出來,一腳踹開媳婦,罵,你再不知好歹我把你扔出草園子。媳婦像是怕了,不敢了,冤冤地望他一眼,垂下了目光。緊跟著,媳婦看見了碗裡的吃食,比平日好得多,一看就不是捨飯,定是男人將自個的吃食省下給她。媳婦像是有點悔,為自個的愚蠢行為後悔,可後悔阻擋不了飢餓,甚也阻擋了不了飢餓。媳婦猛地撲過來,要搶碗,二拐子突然躲開,這當兒,二拐子目光裡就有了東西,那是讓飢餓壓在心裡很久的東西,那是男人在大喜或大怒時最容易產生的東西。

    那更是男人面對比自己弱小的女人時極能萌生的一種邪邪的東西。

    那東西叫慾望,或叫佔有或叫摧殘,總之,是跟邪惡有關。

    那東西讓媳婦敞著的懷點燃,一點燃便不會熄滅。

    這個午後的太陽有點毒辣,曬得人沒處躲。草園子四周的外鄉人提著破碗等溝裡人吃完,他們已三天沒聞著捨飯了,今兒個就是豁上命也要搶一口。忽地,他們聞見了一股飯香,那是怎樣一股飯香啊,早被饑荒洗劫得清淡寡味的空氣裡,忽地就多出一股味,一股奇特的,帶著糧食精華的,能把人的胃從胸腔子裡掏出來的味兒。那可是真正的五穀味兒呀,比捨飯的味兒要濃,要足,要香,要饞,從草園子深處蕩出來,撲兒撲兒的,直往人鼻子裡鑽。外鄉人唰地抬起鼻子,他們是說甚也不肯放過這味兒的,吃不到嘴,能嗅到這味兒,也能多活一天。於是,草園子四周,全都豎起了鼻子,味兒飄出來一點,外鄉人吸一點,再飄,再吸。草園子四周,空氣一點不拉地全都吸進了肚子。心裡,發出喜乍乍的聲音,真香,天呀,真香。腳步,尋了這味兒,一步步的,往草園子來。這時的草園子,就成了外鄉人的天堂,外鄉人的夢。黑壓壓的腳步挪過來,黑壓壓的頭全都探進香兒飄出的地方,天呀——

    外鄉人打死也不敢相信,他們看到的,會是這樣一種景兒。

    二拐子趴在媳婦身上,天災已讓他遠離女人快一年了,就是見了少奶奶燈芯,也生不出這份心情,沒想外鄉媳婦激起了他的慾望。我的親親喲……我的奶,二拐子動著,嘴咬著奶頭,咬得外鄉媳婦使勁地喊。太陽映著二拐子寬寬的脊背,映著他瘦長的腿。每動一下他都發出一聲叫喚,那叫喚裡他把外鄉媳婦喚成芨芨,喚成燈芯……

    外鄉媳婦手伸進碗裡,二拐子劇烈動作時,她拚命給自己嘴裡餵食。

    二拐子抬起臉,悚然看到一草園的目光,那目光是發著恨的,燃著火的,是能把他燒死淹死藥死的。二拐子於驚慌中剛穿好衣裳,就聽身後響出悶雷般的一聲,挨天殺的呀……

    這聲音居然是母親仁順嫂的。

    這個夜裡,一場大火燃起在草園子,若不是溝裡人趕來的快,百年老院就葬在火海中了。少奶奶燈芯清楚地聽到大火中響出一片淒叫,裡面還隱隱夾雜著碎娃兒貓一般的哭喊。少奶奶燈芯本是讓人撲火裡去救外鄉媳婦的,無奈火勢太猛,只好聽那叫聲一點點弱下去。

    弱下去。

    外鄉人縱火燒燬下河院的舉動徹底激怒了溝裡人,等大火滅完,溝裡人便提著家什撲向外鄉人,這次外鄉人沒得到任何憐憫,鬼哭狼嚎地逃向四野。憤怒的溝裡人完全沒了仁慈之心,趕天亮將他們全都轟趕到溝西空無人煙處。為防止他們捲土重來,溝裡人在離村子不遠處築起一道人牆,天天把守,不上半月,溝西白骨遍野,風捲著刺鼻的腥臭,瀰漫在下河院上空。每至深夜,一溝的淒絕之聲陰森森冒出來,十分駭人。

    少奶奶燈芯徹骨地沮喪,想不到傾盡全力還是沒能救下饑民。

    二拐子大病一場,他讓東家莊地差點扒下皮來。

    細想起來,南北二院的事端,還是跟二拐子惹出的這場禍有關。

    這一茬外鄉人是餓死了,但跟著,又一茬外鄉人湧來。

    這茬人是從廟上湧下來的。

    而且多一半不是涼州人,是南北二山或後山一帶的。

    起先,這茬人也想過要跟溝裡人爭捨飯,可無奈,跟溝裡總有這樣或那樣的牽扯,況且,他們所以到廟上,心裡還是有佛的,爭或搶的事,做不出。惠雲師太更是費盡了心血幫他們度災荒。

    大災初始,下河院對廟裡的供給還是有的,東家莊地特意交待過,再省也不能省廟裡那一口,草繩男人隔三間五的,馱了糧食和菜蔬去。惠雲師太更是將天災看得清楚,知道靠下河院的供給是度不過這大饑饉的,她帶著眾信徒,腳步跋涉在山裡,為災荒做準備。果然,災荒的形勢一年比一年嚴峻,廟裡的情況也一年比一年惡,慢慢,下河院力不能濟了,要救眾生只能靠廟裡。惠雲師太為了不再給院裡添負擔,拖著年邁體弱的身體,穿山越溝,四處化緣。先後去過海藏寺、青雲寺、白塔寺,甚至最遠到了青海塔爾寺。所幸天下佛教為眾生,大災面前,佛教眾弟子表現出超強的耐力和寬泛的仁慈之心,常有犛牛深夜裡馱著吃食抄南山近路趕來,天堂廟裡的眾信徒這才沒餓死。

    但,景兒一天不如一天,惠雲師太老得不能走動了,妙雲法師又要照管廟裡的事。再說,沿途灑滿了饑民,運送糧食更是難上加難。

    同樣深重的災難籠罩在廟裡。

    大仁大慈的菩薩,也漸漸無力了。

    眾信徒的心情浮躁起來。

    這一天,猛就聽說下河院指揮著溝裡人,將外鄉人活活打死了。跑去一看,天呀,白瘆瘆的人骨,死了幾天還怒睜著不肯閉上的眼睛。那慘狀,真是比爹死娘嫁人還令人難受。眾信徒的心翻過了,怒了。就有人喊了一聲,找東家算賬去!

    於是,兩百多人齊唰唰衝下河院撲來,還未到車門前,就有下人奔進去,衝上房喊,不好了呀,廟裡的人來了,黑壓壓的,嚇死人啊。

    東家莊地正在教訓仁順嫂,罵她養子不教,讓二拐子做下這等喪天良的事。少奶奶燈芯也在外面罵,狗改不了吃屎,遲早有一天,他會碰死在女人上。話音剛落,就看見車門口一雙雙怒眼。少奶奶燈芯眼一黑,知道犯下眾怒了。

    要說,眾信徒是不敢砸開南北二院的,也沒那個道理。大災三年,東家莊地像一條忠實而又警覺的狗,目光和鼻子始終盯著南北二院,縱是那麼多的外鄉人湧來,這南北二院,也平平安安,一根草都沒讓動過。偏是這一天,就有人把心思動在了南北二院上。

    眾信徒一開始是衝著二拐子來的,聞訊趕來阻擋的溝裡人一看信徒們怒不可遏,像是要替天討回公道,就把二拐子供了出去。信徒們也算講道理,既然事端由二拐子引起,就應該讓他站出來說話。這當兒,奶媽仁順嫂撲通一聲就給東家莊地跪下了。使不得呀,東家,我的爺,要讓把他支在前頭,這命,一準兒就給收不回來了……

    奶媽仁順嫂真是急了,見東家莊地不言聲,哭著喊著,爬到了少奶奶燈芯跟前,少奶奶,你行行好吧,救他一命吧,你是個大善人,你出去說句話,求他們放過我家拐子吧。

    那一刻,少奶奶燈芯心裡突然翻起一股浪。想想這些年二拐子在她身上犯下的孽,想想這些年坐立不安侵擾著自個的那個噩夢,想想不識好歹的女人芨芨,差點就一橫心,把人交出去。偏是,挺關鍵的時候,腦子裡突地就冒出那個墨黑的夜,坐花轎進下河院的那個夜。少奶奶燈芯恓惶了,猶豫了很久,俯下身,扶起奶媽仁順嫂。吐出一句話,我真想讓他死啊——

    眾信徒一聽少奶奶燈芯不交二拐子,還說錯都在她一個人身上,要打要罰她任,一下,難住了。他們縱是有天大的氣,也絕絕不敢沖少奶奶燈芯撒。這溝裡要是沒有她,喲嘿嘿,想不成。

    就在信徒們嚷嚷著要罷手的當兒,就有一個聲音喊出來,越過信徒們的頭顱,掉進了院裡。

    南北二院還有糧食啊,滿滿的,下河院壞了良心,糧食捂壞也不讓人吃。

    喊這聲音的是中醫李三慢。

    奶媽仁順嫂驚了幾驚,隔過人牆就喊,天打五雷轟的,下河院救條狗都比你強。

    但,奶媽仁順嫂說甚也晚了,不管用了。這年頭,一聽糧食兩個字,螞蟻都能跳起來,蒼蠅的眼睛都能睜得比人圓,甭說這些活生生的人了。立時,下河院的車門沸騰了,炸了,一股子洪水沖進來,不容任何力量阻擋,就嘩地沖南北二院捲去。奶媽仁順嫂再要往中醫李三慢那邊撲時,身子就牢牢踩在了眾人腳下。

    東家莊地天呀一聲,往外撲,一個跟斗絆倒在門檻上。少奶奶燈芯撲過去,抱住公公,就見公公眼仁子翻白,嘴呶著,卻說不出話。

    少東家命旺不知啥時打西廂一顛一顛的走出來,看景兒似的,第一個跑到南院,指著院門笑。

    糧食,糧食,他喊。

    他後面跟著同樣看景兒的是莊地的孫子馬駒。

    此時正是正午,後院的婦女們正在做捨飯,捨飯清蕩蕩的光映在日頭下,鍋底裡映出鬼影兒似的一張張人臉。草繩男人正好不在,他跟木手子幾個去了後山,說是再從中醫劉松柏和半仙劉瞎子那兒想想辦法。

    南院的紫紅色門匡地一聲,被撞開了。

    撞開了。

    誰也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包括少東家命旺在內的所有人,一刻間,全都嚇在了門外。

    真正嚇啊。

    就見讓陽光罩住的南院裡,霧騰騰的,似乎漫著一股水汽,彌著一層青煙,不,是雲,紫雲。紫雲誰見過啊,那是祥雲,有時,又是駭人的陰魂。總之,溝裡人是沒見過的,只在半仙嘴裡聽過,說這紫雲會變,會因地氣、脈氣、還有人氣變。變來變去,它不是仙氣就是鬼氣,人是萬萬沾不得的。一沾,準死。

    天呀,就聽誰個先喊了一聲,立時,南院門前亂做一團,少東家命旺和兒子馬駒差點讓逃命的腳步踩死,若不是草繩和三杏兒拼了命地撲到跟前護,沒準,這一天的下河院,就要連著發幾場喪。

    慢,就在人們拔腿跑時,那籠罩在南北二院的紫雲嘩地沒了,真沒了。散得極快,也極乾淨,等少奶奶燈芯聞聲趕來時,院裡,白光光一片,除了院正中那口鼎還在冒著呼呼的青煙,院裡四處,寂靜得能讓人背過氣去。

    一股殺氣騰地升起來,令人頭皮發麻。

    下河院關了兩輩子的南北二院,就這樣被人蠻橫地撞開了,隨著那一聲響,這南北二院的秘密,便徹底暴露在了天日下。

    少奶奶燈芯硬著性子,在南院門口立了片刻,又折身到北院,北院的景致跟南院不差一二,院裡除了森森寒光,望不見別的。

    那些帶頭撞門的人,早已嚇得四肢發軟,有一個竟神模鬼樣的在院裡跳起大神來,口中還唸唸有詞,彷彿真在片刻間成了神,跑不多遠的眾信徒全都停下,因為他們聽見了少奶奶燈芯的話。

    誰個敢跑,這院裡的冤魂,專追那些跑的!

    難道,院裡真的有冤魂?

    一個念頭嗖地跳到少奶奶燈芯腦子裡,莫不如……

    要說,少奶奶燈芯對南北二院,也是存了不少疑惑的,自打嫁到院裡,她還一次也沒進過這兩座小院子,每次跟公公提起,總要挨上公公一聲罵,你提這做甚,那不是你一個女人家提的!

    少奶奶燈芯決計要徹底解開南北二院的謎,也是這個正午突然做出的決定。俗話說人多勢眾,怕是鬼神都要怕三分,再者,越賤的人命越硬,這院,怕是真得讓他們去給沖一衝。這麼想著,主意有了,索性就讓他們去南北二院鬧騰,看他能鬧騰出個甚?

    但真把話說出來,卻沒一個人敢進,全都縮著脖子,站後院裡發怔。彷彿,一踏入這南北二院,命就真沒了。

    少奶奶燈芯尋思了一會兒,突然跟管捨飯的草繩說,今兒個你們把鍋抬到南院,就在南院放。

    這一天,就在草繩幾個狠著心將捨飯端進南北二院時,南山廟裡突然傳來悲絕消息,惠雲師太圓寂了。

    惠雲師太坐化升天的那一瞬,正是眾信徒撞開南院院門的時辰。那一聲響,算是讓她徹底解脫了。

    阿彌陀佛!

    六十八歲的惠雲師太端坐蓮花,將她一生的苦難還有下河院南北二院的秘密一同帶了去。其實除了東家莊地和死去的老管家和福,怕是整條溝裡,沒人知道她就是當年溫柔嫻淑的下河院二嬸林惠音。包括少奶奶燈芯,也是在事後若干個日子才頓悟到這點。

    土匪麻五拿長矛挑死老東家莊地兩個弟弟的晚上,二嬸林惠音和三嬸一道,被土匪麻五擄了去。當日晚上,她們被擄進北山通往沙漠的二道子溝裡,二道子溝陰森恐怖,險不可測,土匪麻五在那兒有臨時歇腳的據點。土匪麻五早就聞知下河院的二奶奶林惠音貌如天仙,賢惠端莊,垂涎她的美貌已非一日兩日,這下可好,一傢伙擄來兩個,喜得麻五當下都不知咋個辦才是好。就有手下跑去跟林惠音提話兒,若要活命,乖乖跟著麻五,做壓寨夫人,若不然……卡嚓一聲,說話者做了個砍頭的手勢。二嬸林惠音尚處在極度驚嚇中,對來人說出的話沒做一點反應,倒是三嬸,當下便將麻五手下大罵一通。

    二日,土匪麻五攜著兩房奶奶又往前走,這次他要去的地兒是平陽川,麻五在平陽川有座宅子,宅子裡還有他三房夫人。兩房就是擄來的。也合該老天幫忙,半道上突然起了大風,狂風捲著沙塵,打得眾人睜不開眼。穿過黃花崗時,沙塵瀰漫了整個天空,路被嚴嚴實實遮擋了。黃花崗是有名的黑風灘,也是馬幫和駝幫最怕的地兒,這兒不但天象險惡,大風一起,飛沙走石打死人是常有的事兒,更有各路土匪神出鬼沒,崗上也常常發生黑吃黑的事兒。

    土匪麻五合該不走運,做了土匪幾十年,還從沒遇上過敢跟他下黑手的對頭。孰知狂風惡沙中,崗上突然冒出一股土匪,也不問青紅皂白,就沖麻五下手。麻五當下斃命,連同他手下一個不留地葬到了黑風灘。廝殺聲響起時,二嬸林惠音知道沒命了,便奮力掙開手上的繩索,撕去嘴裡的棉套,剛要撲過去解三嬸的繩子,風沙中就見一把刀朝她劈來。當下,二嬸林惠音雙眼一閉,等死。孰知刀在眼前唰地停下,就聽有一個聲音穿過沙塵,朝自個響來,我不忍殺你,你逃命去吧,但要記住,這輩子,千萬不可再回菜子溝,不能讓東家莊仁禮看見你!

    隱隱中就覺這聲兒有點熟悉,等睜開眼,果真就是平陽川的刀客、人稱華一刀的華老五。此人只要收了人的銀子,必是一刀取其仇家性命,絕無二刀之說。二嬸娘家跟華家有點交情,加上在下河院也曾見他出入,算是相識。當下,二嬸林惠音便對下河院突遭的這場血光之災心中明瞭。可恨的莊仁禮,先是借土匪麻五除去兩個弟弟,然後又讓華一刀殺人滅口,他做得真是狠毒啊——一路的猜測一旦得到證實,二嬸林惠音頓時萬念俱灰,對下河院,對莊家,包括對小他三歲的侄兒莊地,心中頓無半點眷戀,甚至連恨也不再有,伸過脖子說,你了結掉我吧,甭讓我帶著這深重的仇恨苟活在世上。華一刀刀起刀落,接著丟下一句話,你可以留,她不能留!說完,風一樣掠走了。

    這場災難,就因了三嬸一句話。有天老三打油坊回來,許是累了,偏巧又身子不舒服,就當著老二一家說了句怨氣話,這麼沒明沒夜的,為了甚,掙的家業將來都還不是老大家莊地的,我們圖個甚?

    老二剛要張口斥責,就聽三嬸說,咋,你是嫌我們留不下後還是嫌掙的家業太大了,沒準你還想分家不成?

    本是一句玩話,偏是讓老東家莊仁禮聽了去,自此,下河院原有的平靜不再,等林惠音帶頭阻止老東家莊仁禮娶偏房,老二老三合著勁阻止納妾的事在下河院發生,仇恨,就在老東家莊仁禮心裡越種越深。他終是沒阻止住心頭的罪孽,幹下這天理不容的事!

    等沙塵徹底褪去,黃花崗再次出現太陽的光澤時,已是三天以後,二嬸林惠音三天裡跌跌撞撞,不知道是逃命還是尋死,一雙腳完全是下意識的亂走。她真想就這麼走死,逕直走進地獄,走進已經死去的男人懷裡。可她偏是死不了。家沒了,男人沒了,就連一同落難的妹妹三嬸也沒了,她還有甚活頭?想著,一頭栽進枯井裡,再也不想在這血淋淋的人世上多活一秒鐘。

    二嬸林惠音是讓一個老羊倌救下的,老羊倌打枯井裡救出她時,她已不知曉日子過去了幾日,或是幾十年。反正,她又從陰間回到了陽間,回到了這個再也不留戀的荒唐世界。

    枯井裡留下了一條小生命。

    二嬸林惠音自個都不知曉,她竟有了身孕。天呀,她竟有了身孕!

    要是遠在百里之外的老東家莊仁禮聽見這個信,沒準就得一頭撞死在黑柱上。他還咋活,白白地害去一個後人,他還咋個活?黑柱是甚,八又是甚?八是數字中最最吉利的呀,黑色又是所有顏色中最最能鎮得住鬼神的。當初莊家祖先立這八根黑柱,可是煞費了一番苦心喲。

    誰知道,誰能想得到!

    等想得到時,遲了,老東家莊仁禮只能在南北二院悄悄供起兩個弟弟的靈位,逢初一十五,燒香磕頭,祈求寬恕。

    罪孽一旦植下,又有誰能寬恕得了?下河院南北二院湧進搶捨飯的饑民時,東家莊地一頭撞在了黑柱上。

    他沒能替爹守好二位叔叔的靈位啊……

    災荒還在持續,下河院真的沒一顆糧食了,就連大病初癒的東家莊地,也斷了鍋。

    萬般無奈中,燈芯跟草繩男人去了趟油坊,油坊早已關閉,包括馬巴佬在內的巴佬們年前就打發回家,自個活命去了。油坊尚有不少油渣,豐收年間用來餵牛餵豬的東西這時派上了關鍵用場,一溝人能否活命全指望它了。

    少奶奶燈芯指揮著將油渣一一粉碎,按溝裡人頭每人每天半碗分下去。院裡上下,也都靠油渣度日。少奶奶燈芯又去了趟後山娘家,從半仙手裡硬是纏了五升麩皮,還有二升面,讓公公和馬駒吃。東家莊地卻不顧一家老小反對,天天坐太陽下嚼油渣。這時他才明白,當初媳婦做主賣掉牲口的舉動多麼富有遠見。對媳婦在大災面前表現出的仁義和寬懷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主動捨棄麩皮啃食油渣算是對媳婦無聲的支持。孫子馬駒一拿到油渣就表現出驚人的好食,扔開命一般金貴的饃,搶著跟下人爭奪。

    下河院孫子馬駒大口吞吃油渣的舉動著實令全院人驚訝,放著饃不吃卻吃這比毒藥還難嚥的油渣,真是令人費解。少奶奶燈芯望著三年裡身子躥出老高的兒子,無不悲哀地歎息,興許天生就是吃油渣的命。

    院裡大小牲口全都殺盡,惟一的棗紅走馬數次猶豫中僥倖活到現在,此時它的口糧已成問題。這個秋日的後晌,少奶奶燈芯到溝裡走了一趟,狼一樣發著幽幽藍光的大小眼睛再次戳痛她的心,回來便斷然做出一個決定。

    院裡的屠夫一聽要宰棗紅走馬,嚇得連油渣也拿不住,眼睛裡透出的光簡直比殺親爹娘老子還恐怖。少奶奶燈芯無奈地歎口氣,讓草繩男人去溝裡問問,看誰做得了這營生。沒想餓紅雙眼的溝裡人一聽要宰下河院至高無上的走馬,全都哆嗦著逃開了,寧可餓死也不吃這一口呀。

    這時候就有一人趾高氣揚走進來,手提明晃晃的刀子說,他可以幫這忙。少奶奶燈芯瞅瞅滿眼綠光的日竿子,心想他來的真是時候。可眼下她已顧不得忌恨日竿子了,走馬多活一天,人的希望就少去一天,便不假思索點了頭。見日竿子興沖沖提著刀撲向走馬,又說,殺了賞你一副下水。

    太陽將要落下的一瞬,日竿子在中醫李三慢和二拐子女人芨芨的幫忙下終於將馬放翻,昔日威風凜凜的高頭大馬如今餓得皮包骨頭,居然連掙扎一下的心思都沒,彷彿要成全這三人的好事。明晃晃的刀子照脖子一捅,棗紅走馬眼皮掙彈著朝東家莊地的方向巴了巴,嘴唇朝西廂房呶了呶,便幸福地閉上眼。一陣忙亂,血淋淋的肉掛在了案子上,下河院唯一的象徵終於在大災年間離開它的主人。日竿子提著下水出門,草繩男人打身後叫住他,指著血淋淋的肉案說,你把它全拿去。日竿子驚訝地盯住草繩男人,不相信草繩男人會這麼大方,你能做主?草繩男人很有把握地點點頭。日竿子和中醫李三慢高興瘋了,立刻喚來家裡大小幫忙,這可是凝聚了富貴大院精氣的生靈呀,吃起來定比人肉還香。走時當然沒忘給二拐子女人芨芨留一口。

    日竿子和中醫李三慢害怕溝裡人哄搶馬肉的事情終於沒有出現,這讓他們既興奮又百思不得其解,難道眼下還有比這好食的?

    大災終於過去。靠了後山半仙劉瞎子和中醫爹的數次救濟,一溝老少總算活了下來。次年春天天降甘霖的正午,一聲雷電劃過,下河院發出嬰兒的啼哭,少奶奶燈芯順利生下她和命旺的頭個兒子牛犢。這個弱小的生命是大災三年裡全溝上下惟一新添的生靈。

    接連幾場透雨澆遍了溝溝谷谷,老天像做了虧心事似的恨不能一夜間讓整個溝谷綠起來。雨過天晴,從饑荒中走出的溝裡人紛紛下地,沒有牲口,人拉犁鏵種起了地。牛犢滿月,少奶奶燈芯出門這天,一溝兩山的菜子全都吐了綠,晶亮晶亮的綠立時讓她傻了眼,今年的菜子比往年苗出得齊出得早呀。

    下河院又恢復了往日的尊嚴。三年大災救下的不只是全溝人的命,更是下河院至高無上的神聖地位。菜花再次開滿溝谷的這一天,下河院少奶奶跟新管家二拐子的矛盾暴發了。

    起因是芨芨打了一隻碗。災荒過去,溝裡人重新恢復昔日生活秩序後,芨芨並沒搬出下河院,而是目中無人地越發在院裡驕橫起來,她敢擅自闖進下河院東家莊地的灶房,而且公然從草繩手裡搶過勺子,爭奪東家莊地的飯食。這一舉動令東家莊地和少奶奶無法容忍,先後兩次向二拐子發話,要她媳婦走。二拐子倒是跟芨芨真的幹了一架,兩口子在北院打得雞飛狗叫,哭喪聲整整響了一夜,第二天早起他黑青著臉跟東家莊地說,這女人他不要了,原水退到原溝裡。東家莊地知道他跟女人合不來,便說,先緩一著吧,她愛住就讓她先住。嘴上說著,心裡卻充滿了對女人芨芨的厭惡。災荒雖過,下河院的日子卻仍然緊巴,這天芨芨端起碗,一看又是糊糊,眉頭一橫就沖鳳香發火,餵豬呀咋的,頓頓吃這讓人活不活了?鳳香早就對這女人厭煩透頂,見她不幹活還挑三揀四,沒好氣地說,你忘了餓死人的時候了,不吃給我放下。一聽鳳香拿這種口氣跟她說話,芨芨頓覺管家夫人的臉面讓她剝了,叭地摔了碗說,爛鳳香你聽好,往後跟我說話懂點規矩。兩人在廚房吵了起來。少奶奶燈芯進來說,哪來的狗撒野呀,叫這凶,怕沒人知道你會咬人麼?

    鳳香要跟少奶奶告狀,少奶奶燈芯止住她說,誰摔的碗誰給我撿起來。芨芨立著個身子,雙手叉腰,凶巴巴瞪住少奶奶燈芯。下河院住的這段日子她受夠了眼前女人的歧視,已經掌握婆婆跟東家醜事的她更覺有理由給下河院一點顏色瞧瞧,逼急了她把醜事端到溝裡去。遂跳起來說,偏就不撿,有本事你把我們一家都攆走呀。這話分明帶了某種味兒,少奶奶燈芯再是明白不過,這女人不單心胸狹窄,更有股居心叵測的歹毒,白吃白喝不幹活倒也罷了,趁她坐月子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扭著風騷屁股在命旺眼前騷來騷去,軟嗲嗲的聲音貓叫春般早已讓院裡上下噁心透頂,今兒個若要不把她調教下來下河院就沒了規矩。

    去呀,喚二拐子跟仁順嫂過來。少奶奶燈芯不慍不躁地跟鳳香說。很快,新管家二拐子和奶媽仁順嫂站在了廚房裡,兩個人一看又是芨芨惹事,羞臊得抬不起頭來。

    今兒個當你們面說句你們不愛聽的話,下河院還沒落到讓下人騎脖子裡屙屎的份,這碗飯要不趴地上舔乾淨你們誰也甭離開廚房。說完立到門口,背對著屋裡的人,強抑著一腔怒火不讓噴出來。

    屋裡響起二拐子暴怒的聲音。女人芨芨先是強著還嘴,挨了兩巴掌後歇斯底里叫起來,好啊,既然你們六親不認,甭怪我抖出屎來臭人,下河院什麼地兒,老的霸著老的小的霸著小的合起來欺負我是不?我叫你們屎盆子扣翻天臭上八輩子。

    奶媽仁順嫂臉赤一道白一道羞臊得沒處放。二拐子除了拳腳沒一點辦法,只能由女人長長短短把知道的不知道的全倒了出來,這些話,都是三年裡她從中醫李三慢和日竿子嘴裡聽到的。少奶奶燈芯掉轉身子,目光在芨芨臉上上上下下掃了幾掃,冷冷地問,野完了沒?女人芨芨看到少奶奶燈芯比狼還藍的目光,忽然打了個哆嗦。

    我今天幫你把家醜都揚出來,下河院是不乾淨,不乾淨的地兒還多著哩,就你婆婆那點事,我都不新鮮你還新鮮,虧你還花了那麼多心思打聽。少奶奶燈芯頓了下,再次盯住芨芨,你想聽麼,耳朵給我。說著湊過身子,臉貼住芨芨臉,還想知道甚,我都告訴你。芨芨讓她怪怪的聲音嚇得不知所措,神態怪異的少奶奶燈芯噴出來的鼻息更令她抖顫,正要扭開身子,少奶奶燈芯猛地伸手扭住她耳朵,手指上尖利的銅指甲錐子般刺進芨芨耳墜,疼痛立時讓芨芨豬一般尖叫。

    給我跪下舔!

    芨芨還想反抗,狠毒的指甲卻讓她狗一樣乖乖跪下,舔起了地上的飯。

    二拐子瞅了一眼,脊背立刻如刺刷刷了般疼痛難忍。

    如果到此也就罷了,二拐子不會為受辱的女人鳴半點冤,她是咎由自取,合該。少奶奶燈芯卻是氣瘋了,氣炸了,再也容不得女人芨芨在她眼裡出現。芨芨舔完飯,剛爬起身子,還沒把復仇的目光抬起來,就聽少奶奶燈芯說,來人,給我把那對騷尿泡毀了!

    早已等在外面的草繩男人跟木手子拿根繩子,三下兩下就將芨芨捆了,抬出去丟到她霸下的北廂堂屋裡,鳳香撕開芨芨衣裳,一對白晃晃的奶子彈跳出來,誰能想得到,正是這對不要臉的奶子,在燈芯坐月子裡意外地鑽進命旺的嘴裡,成了命旺天天夜裡念叨的寶貝。

    北廂房一片劇烈的抖顫中,女人芨芨堅挺雪白的奶子成了一片血污,再也發不出誘惑男人的光芒了。

    整個過程中,二拐子一言不發,緊咬住嘴唇,像是把什麼往下嚥。少奶奶燈芯真是恨死他了,要是他多少張口求點情,哪怕稍稍給她個台階,也就罷了,他陰住臉較勁的凶姿勢只能讓少奶奶燈芯越狠地使勁。

    看你硬還是我硬!她在心裡說。

    夜裡,二拐子出其不意地摸進西廂房,一下子抱住了燈芯。這是他當上管家後第一次向燈芯發起進攻。他也是氣瘋了、氣炸了,再想不出別的法兒。燈芯讓他的舉動驚愣了,一時忘了還擊,任他的嘴在臉上亂親亂咬,二拐子伸手掀開衣襟的一瞬,愣著的燈芯才醒過神,一把打開手說,你吃了豹子膽了。二拐子說,你打壞芨芨,我就得睡你。

    燈芯咬牙說,你不怕我喚人廢了你。

    二拐子徒然地笑笑,怕我就不來了,我熬了三年,熬夠了,不想熬了。

    燈芯跳下炕,亮出明晃晃的剪子。二拐子只一下就奪了過來,擰住女人胳膊,我再跟你說一遍,你不要太欺人,兔子急了還咬人,我二拐子的耐心是有限的。說完一把搡倒燈芯,轉身出去了。

    燈芯僵在屋裡,眼裡一片空茫。

    更深的悲哀籠罩著二拐子。

    儘管在燈芯面前耍了威,可心裡,還是不由得怕。

    二拐子其實是一個最沒脊樑骨的男人,這種男人弄點小事兒還行,弄大事,不行。二拐子為此痛恨自己。他真是羨慕管家六根,要是有他一半狠惡問題也就簡單了。

    在女人燈芯身上,二拐子算是嘗盡了苦頭。再加上東家莊地,二拐子直覺面前橫了兩座大山,饒不過去。

    女人給了他甜頭卻又牢牢地為他關上了門,這讓二拐子陷入欲罷不能的尷尬境地。他曾無數次想過要強行壓倒女人,把那夜的感覺找回來。可一觸到東家莊地的目光,二拐子堅硬的心便萎縮成一片。這個老男人以無比刻毒的目光摧毀了他的一生,只要那目光輕輕朝他一掠,所有的底氣瞬間化成沮喪,令他懊喪得抬不起頭來。

    二拐子至今還記得東家莊地摧毀他的那一天,那是一個陽光暗淡、空氣裡瀰散淡淡腥味的秋日的下午,沒人一起玩的二拐子孤獨地站在下河院,八歲的他已懂得惆悵,他不敢動院裡的一草一木,稍不留神屁股就成了別人撒氣的地兒。屠夫爹死後跟著當奶媽的娘進了下河院,沒想竟連娘也顧不上疼他。這個下午院裡的人都忙打碾去了,二拐子呆呆站了許久,想到娘幹活的廚房去玩。剛到廚房窗下娘的叫聲就響出來,一聲連著一聲,很緊,很急迫,二拐子嚇壞了,心想娘一定是累倒了。廚房門打裡扣著,二拐子不敢貿然敲門,為進廚房他挨了不少打,娘安頓千萬甭到廚房找她。娘的叫聲弱下去,不一會兒又響起來,像是被啥纏住了,掙不開。二拐子扒到窗口想探個究竟,誰知東家豬一般的肉身子正壓在身娘上。東家醜陋的身子從此便植進腦子裡,怎麼也揮不走。

    八歲的二拐子找出爹宰豬用過的刀子,心想東家莊地醜陋的身子要是再敢壓在娘身上,他就學爹宰豬一樣插進他肥滾滾的肚子。終於等到一個院裡沒人的下午,聽到廚房再次發出娘被擠壓出的聲音,二拐子提著刀撲進去,瞅準東家肥碩的屁股捅進去,原想東家會發出豬一般的嚎叫,娘定會幫他要掉肥豬的命。誰知挨了一刀的莊地轉過身,一把捏住他脖子,從屁股上拔下的刀子滴著血水,八歲的二拐子讓殷紅的血嚇壞了,東家莊地將血刀輕輕擱他臉上,說,你敢戳我,信不信我一刀剜下你眼珠。說著手一用力,二拐子接不上氣了,求救的目光伸向娘,誰知娘望都沒望他一眼,邊提褲子邊罵,你個挨千刀的,是不是跟你爹一樣不想活了。東家莊地在娘的罵聲裡得到鼓舞,刀子反覆在他臉上蹭,直把血都蹭乾淨了,凶狠的目光瞪住他,說,往後再敢不敢了?

    二拐子嚇得縮成一團,比刀子還駭人的目光實在是他想不到的,他戰戰兢兢地說,不敢了,不敢了呀。東家莊地蹲下身,一把捏住他襠裡的玩藝,信不信我給你一刀割掉?

    二拐子疼得咧上嘴叫,渾身軟得再也說不出話來。看到雀雀果然在刀子的磨擦下滲出血,眼一閉昏了過去。

    自此,東家莊地的目光成了二拐子永世無法擺脫的噩夢,一觸及那目光,下面就疼得要跳起來。

    當上管家那天,東家莊地拿同樣的目光盯住他,他在一片抖嗦中聽莊地說,從今兒往後你要規規矩矩做人,管家這碗飯既能撐死你也能藥死你,我把它端你手上,怎麼能吃得舒服全看你了。

    打那天起他便知捧著了一碗毒藥。

    二拐子斷然掐死對燈芯最後一絲迷戀是在新婚之夜離開西廂房的那一瞬。那個夜晚燈芯的目光告訴他,這兒不是他二拐子的地盤,再敢闖進來,說不定他會得到跟管家六根同樣的死法。一想管家六根的死,二拐子不能不怕。他想還是忘掉的好,況且他有了老婆,要睡也只能睡芨芨。隨後的事實證明,二拐子確是下了一番決心要把一切忘掉的,再者,芨芨的身子不比燈芯差,還很會叫,叫聲中二拐子能得到更多的樂趣。他在下河院裝得像條巴兒狗,見了東家莊地搖尾,見了燈芯更搖,搖不下去硬搖。他想讓他們看出誠意,誠意對下河院是個很重要的東西。有了它做武器,二拐子才能在下河院活下去。

    討厭的是老婆芨芨,這個女人從抬進家門的那一刻起,注定成為他今生的一個災難。一向在女人面前很有辦法的二拐子面對自家老婆卻顯得手足無措。他對付女人的辦法只有兩個,一是甜言蜜語,這顯然不能給她,所有的甜言蜜語都給了另一個女人,現在她卻拋開了他。二拐子發誓再也不用甜言蜜語了。另一個就是拳腳,沒想到老婆芨芨竟是一個對拳腳上癮的賤貨,打得越凶她纏得越凶,三天不挨反而皮肉癢癢,非要折騰著再捶一頓才踏實。

    二拐子絕不會喜歡芨芨,事實上最後一次走出西廂房時,他對女人的喜歡已經死去。這是一種很複雜的心理,攤在二拐子身上,就更是複雜得讓人想不通。可事實就是這樣,那一天起,二拐子心裡,"喜歡"這個詞便徹底死了。縱是換上比芨芨賢慧百倍千倍的女人,也只能得到拳腳,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所以他並不怪芨芨,只要不壞他的事,愛做甚做甚,愛跟誰一起跟誰一起,他懶得理懶得問,更不會去調教。只當她是個下蛋的雞。

    出錯正是在這種時候,趴在女人身上,腦子裡會冷不丁閃出燈芯來,很清晰,很勾魂。平時壓著忍著的東西頃刻間全都冒出來,情急了還會喊出名字。新婚之夜就是這樣的。最後一絲希望讓女人燈芯在西廂房徹底破滅後,他便懷著刻骨的復仇心理壓住自家女人,很成功,很令他瘋狂,卻也犯下了極其致命的錯誤,他喊出了少奶奶燈芯的名字。老婆芨芨正是在新婚之夜牢牢抓下把柄的。這個賤貨,怎麼一來就知道抓把柄,把柄是什麼,那是毒藥,是刀!抓下就不會輕易丟開,弄不好會害死自己。

    老婆芨芨像吸食鴉片一樣對把柄的癡迷程度令二拐子深深不安,怕終究一天,她會搞到想要的東西,她跟中醫李三慢和日竿子的親密更讓二拐子提心吊膽,怕兩個歹人幫著搬弄是非,原想搬進下河院住會讓她跟幾個歹人離得遠些,哪知道……

    馬駒的秘密至死也不能洩露,這可是個天大的秘密啊,要想在下河院混下去,他就必須得替女人守住這個秘密。二拐子太知道這院裡洩露秘密的厲害了。六根為甚會死得那麼慘,他就是不懂這個啊,還以為捉了把柄,就能把下河院要挾住。傻!二拐子覺得管家六根真傻。拿自個的命鬧著玩哩,死得再慘也合該!

    況且,二拐子還有怕的,這怕跟老管家和福的死有關。天呀,一想這個,二拐子就覺自個的命不長了。

    要是有一天他瘸子舅舅再回到下河院,再回到窯上,那麼……

    二拐子狠狠撕住老婆芨芨,沒命地捶了一頓。

    看你還敢給老子惹禍!

    菜子的長勢大大超出溝裡人預想,老天把三年的虧欠一年還了回來。地彷彿鉚足了勁,加上雨水格外地足,這菜子,就跟瘋了似的,往高裡野裡撲。走在溝谷裡,四處橫溢著比菜香還濃的歡聲笑語。

    災荒讓人們苦焦急了,誰都恨不得把壓抑了三年的心掏出來,放在這滾滾綠浪上,讓它美美跳上幾跳。

    時令快得令人心悸,還沒望夠這綠,一眼的黃便躍來,鋪天蓋地。

    溝裡開鐮了。

    入秋以後,燈芯便張羅著四處買牲口,到這時,已置下三頭騾兩對牛了,打碾顯然不夠。溝裡人忙收割的日子,燈芯去了趟後山,中醫爹沒來吃牛犢的滿月酒,讓燈芯傷心了一陣子,不過也好,免得他聽見跟二拐子女人討氣又替她擔心。另者,三年的饑荒讓石頭瘦了不少,雖是補了這大半年,還沒緩過勁,正好讓爹給號號脈,沒準不是染了啥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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