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退卻(19611964) 第十六章(2) 文 / 羅斯·特裡爾
九疑山上白雲飛,帝子乘風下翠微。
斑竹一枝千滴淚。
紅霞萬朵百重衣。
洞庭波湧連天雪,長島人歌動地詩。
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裡盡朝暉。
毛澤東給他的出生地湖南塗上了一層永生的色彩。娥皇和女英身著萬朵紅霞裁成的百迭綵衣走向人間,洞庭湖的波濤似乎在拍打著天堂的大門。1921年,毛澤東曾和蕭瑜橫渡這湖水,走上建立中國共產黨的道路。他年輕時漫步過的長島是如此地震顫,彷彿它對地球的依附已不復存在。在毗鄰的生死線上,毛澤東夢想著再生。到那時會擺脫這種羈絆嗎Psl
((詠梅》是他1961年來所賦詩詞中的佳品。毛澤東說,他讀了12世紀詞人陸游的《詠梅》詞,便和了一首,但「反其意而用之」。
面對正在出現的中蘇之爭,這首詞旨在振奮軍心,當然毛澤東自己也寓意於中: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
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
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
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卜算子?味梅》手跡。
陸游原詞: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
已是黃香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很作塵,只有香如故。
春天被冷峭的氣氛所包圍,毛澤東認為一切好的事物都是如此。梅花—中國傳統中正直高潔的象徵—勇敢地屹立在冰山峭崖之上。毛澤東在慨歎中國在蘇聯陣營中的孤立,也許還包括他自己在中國的孤立。
如果說陸游看到梅花時只想到令人傷感的一面,那麼毛澤東卻看到了梅花壯麗的歸宿,儘管它孤芳自賞;因為高貴的梅花已拋棄了私慾(「俏也不爭春」),有著崇高的思想境界。確實,最後一行的「笑」預示它的永生。
和陸游詞描繪的那樣,梅花確也孤寂。然而,陸游僅僅為之傷感,而毛澤東卻能體味出孤獨中的歡悅。』
從1959年開始,佛教思想又重新回到了毛澤東的談話和想像之中。
當「大躍進」開始遭受挫折時,毛澤東指出:「自己作個菩薩自己拜,我們必須打破這種偶像。」在彭元帥被罷免後寫的一份「檢討」書上,他批寫道:「如果他徹底轉變了,就會立地成佛,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
為了敦促幹部走出城市,放下架子,到農民中去,毛澤東對他們講「應該每年離開北京四個月,到勞動人民那裡去取經」。
他的這種想法源於《西遊記》,這部小說中的猴王就是離開寶座出外尋找佛經的。
毛澤東在1962年的一次中央委員會上問:「和尚唸經為什麼要敲木魚呢?」當時他正在重讀《西遊記》。原來,從印度取來的真經被黑魚精吞掉了。敲一下,它才肯吐一字。「不要採取這種態度和黑魚精一樣。"毛澤東這是利用佛教的傳說來闡述黨的領導者說話時不應吞吞吐吐(「敲一下吐一點」)。
他開始讚賞宗教君主制。難道西哈努克親王領導的柬埔寨不比由總統領導的南越傀儡強嗎?友善的睦鄰尼泊爾王國不是比議會制的印度更好嗎?
在北京外國語學院學習英語的王海容是一位拘謹嚴肅的姑娘,她是毛澤東的侄女,毛澤民的女兒。1964年王海容來看望毛澤東。她感到不解的是,毛澤東竟主張她去讀讀聖經和佛經。
毛澤東在同彭德懷衝突之後開始談論佛教絕非巧合。既然他對歐洲的馬克思主義失去了信心,就會返回到中國傳統,對宗教表現出一種新的寬容態度。他日漸發現中國所有的好經驗都是有先例的,因而日漸把歷史看作一連串道德故事,歷史不僅只是精緻的馬克思主義歷史規律的翻版,而是不斷發生的好人和壞人之間的永恆鬥爭。
有一次,王海容向毛澤東偶然提到她的一個同學只顧讀《紅樓夢》,而不學英語語法。毛澤東聽了後顯得很嚴肅。「你讀過《紅樓夢》沒有?」這年輕女子說她讀過。毛澤東問道,「你喜歡《紅樓夢》中哪個人物?」王海容說她誰也不喜歡。毛澤東繼續說:「《紅樓夢》可以讀,是一部好書。」事實上,他推薦的小說是中國對世界文明的三大貢獻之一。當王海容正忙於學習以圖成為一個四海為家的現代女性時,毛澤東卻在第五次通讀《紅樓夢》。
毛澤東又問她是否讀過唐代詩人杜甫的《北征》,王海容的回答是標準的學生式的:「沒讀過,《唐詩三百首》中沒有這首詩。」毛澤東站起來走到放詩冊的書架前,找到那首《北征》,遞給王海容,並囑咐她要多讀幾遍。
王海容問道:「讀這首詩要注意什麼問題?要先打點預防針才不會受影響。」
毛澤東有點惱火:「你這個人儘是形而上學,為什麼要打預防針?不要打,要受點影響才好,要鑽進去,深人角色,然後再爬出來。」
60年代中期的毛澤東一眼就看出他的侄女太死板(他鼓勵她在學校裡要敢於反抗),同時又太左(他要她多瞭解中國的過去)。
60年代,是毛澤東自1918年從第一師範畢業後讀史最多的時期。他在歷史中找到了慰藉。
孫子不被殯腳,能修列兵法?他向一位聽眾問道。韓非不囚秦,能寫出他的《孤憤》?詩三百篇,不多是賢聖發憤之所作麼?
毛澤東把他取得控制權以前的中國共產黨的歷史分成五個「朝代」。陳獨秀等人都是失敗的昏庸之主,因此自然而然地他把自己比作是成功的賢明君主。
毛澤東的令人驚歎的詞《沁園春?雪》寫於長征勝利後,新中國成立後1964年第一次在中國公開發表,毛澤東在詞的最後寫道:「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這似乎把對過去的羨慕和對現實的把握聯繫在一起。
見《毛澤東詩詞》,北京,19760在毛澤東的意識中,自己同命運的主宰不可避免的會面已經為期不遠了。毛澤東有時稱這位命運的主宰為「上帝」,有時則稱之為「馬克思」。
毛澤東在1964年接見阿爾及利亞客人時說:「帝國主義分子前不久還叫囂中國政府要垮台,現在不做聲了,因為還沒有垮。
但是,毛澤東在內心裡卻不樂觀。「不過,我就要垮了,要去見馬克思了,醫生也不能保證我還能活多少年。」
幾星期後,四位副總理來和毛澤東討論第三個五年計劃。
「制訂計劃要從實際出發。」而在1958年毛澤東不相信這一點。
他繼續說,「我已經七十多了,但我們不能把『在有生之年看到共產主義』作為制訂計劃的基礎。」
毛澤東對一些軍隊幹部講:「如果原子彈投下來,只有去見馬克思一條路了。不過,年紀大了,終究要死的。」毛澤東還曾傷感地說:「負擔太重時,死是很好的解脫方法。
埃德加?斯諾和毛澤東共進晚餐,問毛澤東是否可以拍一部電視片來重現當晚的情景。斯諾說:「有謠言說您病得很重,如果將今晚的情景通過屏幕公之於世,不就證明那些謠言純屬誇大其詞嗎?"(261毛澤東苦笑了一下,好像是信心不足。事實上,他認為自己不久就要去見上帝了。毛澤東確實看到自己生命將盡並坦然以對。他對來訪的阿爾及利亞客人說:「誰都難免一死,最起碼在中國歷史上沒有先例。」
從毛澤東和阿爾及利亞客人的談話中可以看出,他在心中把中國的垮掉和自己的垮掉相提並論。事實上,他已很難把中國的命運和自己的命運分割開來。他已接受作為人的毛澤東將會死去這一事實,但他不能接受中國在他死後偏離毛澤東主義的道路。
他對幾個軍隊的領導人說:「每個人都應該選好接班人。」
和鄧小平相反,毛澤東的面部沒有隨時間的流逝而越發容光煥發,他已是面如滿月,少有皺紋,表情已不那麼豐富,雙眼更加深不可測,髮型則依然如故。
1964-1965年間,毛澤東與客人交談時護士不離左右。帕金森氏綜合症引起的震顫、僵硬和動作不協調一直困擾著他。然而,他並不十分注意自己的健康狀況。毛澤東嗜煙,抽用弗吉尼亞煙草生產的「中華」牌香煙。與斯諾在一起一個晚上就抽了12支。他很少洗澡—衛士用濕毛巾為他擦身—從不刷牙。
他同李醫生有一個君子協定:「我發燒時請你,我不發燒時不找你,你也不找我。
由於輕視一切專家,毛澤東把自己的醫生看成是清潔女工。
他曾說:「醫生的話我只聽一半,另一半他要聽我的。」
現在,毛澤東的多數時光不是在菊香書屋度過的,而是在近處的室內游泳池,那兒有接待室,書房,臥室,這些都為他增添了方便。
毛澤東還和以前差不多,在豪華的地方過著一種簡樸的生活。他從不將茶葉潑掉或留在茶杯裡,而是用手指夾著將其放進嘴裡,咀嚼過後嚥下去。當他在湖南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知道怎樣處置這些茶葉。他不喜歡在房間裡擺設鮮花或其他裝飾品。他總是吃那幾樣辣味十足的湖南菜。無論是和江青一起吃飯,還是跟外國首腦共進晚餐,美餐之後他都要咕嚕咕嚕地喝湯,還會打著飽隔,且毫不在意。
毛澤東在60年代的工資是每月430元,只是工廠裡高級技術人員工資的兩倍。毛澤東不喜歡購置貴重物品,不過,他真的需要什麼,黨都會使其滿足。因而不能從字面上來理解他在1964年說的一句牢騷話:「我需要秘書,可是又雇不起。」
儘管毛澤東的地位看上去已脫離了人世間的任何官職,但人們仍稱他「毛主席」。這與、「周總理」和「林國防部長」的稱謂含義不同。
確實,紅色中國不知該怎樣加銜於毛澤東,但它知道不能給他加上什麼。毛澤東是一位將軍,但黨指揮槍的原則使他不喜歡俗氣的軍銜。他變得越來越像帝王,但又不便公然用這個詞來指稱他與帝王類似的身份。
因之,「主席」的頭銜便意味著,毛澤東頭頂不乏城市會議嚴肅性的民主桂冠,佔據著在幾千年的中國歷史上歷來由上天指定凡世統治者人選的職位,恰似一位半人半神的被崇敬者不倫不類。
『主席」一詞的頻繁使用,使劉少奇大為不滿。這位一國首腦說:『他為什麼那麼喜歡被稱作『主席』?『毛主席』、『毛主席』,你聽見誰叫過『列寧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