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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這裡情況很複雜(1-2) 文 / 龍在田

    第二章這裡情況很複雜

    1

    早上八點半,苗知春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多年來,他總是習慣在這個時間來到單位,而不像別人那樣按照省行的作息時間準時八點來上班。作為省行的一把手,沒有人約束他的工作時間——即使有人約束他也不會在乎的,他一貫這樣我行我素。

    苗知春曾經在商貿銀行駐海外的分支機構工作多年,僅在香港就待了四年。那裡早上九點上班,一天的工作也仍然能夠安排得井井有條,不像內地這樣,整天忙忙碌碌的,工作效率反而十分低。

    直到十五年後的今天,苗知春仍然十分懷念自己在香港工作的那些日日夜夜,雖然那時過的是單身生活,雖然那時離家很遠,雖然每年只有一兩次探親的機會,但是香港那段精彩的工作經歷、繁華的現代都會、先進的金融服務,都會給人留下難以忘記的印象。直到現在,在很多場合苗知春都會禁不住說出這樣的話:「我在香港的時候……」然後緊接著的話就是:「可是大陸的銀行機構卻……」,總是使周圍的聽眾對香港產生無限的神往。所以省分行的各級領導幹部對能夠到香港一遊趨之若鶩,他們都想就地緬懷一下苗行長曾經生活和戰鬥過的地方,感受一下苗行長當年工作的人文環境。有的處級以下的幹部沒有去香港出差、學習或工作的機會,就不惜自己掏腰包,參加某個旅遊團,來上個幾日游什麼的,也算了卻了一番心願。而那些有幸因公在香港駐在過一段時間的幹部,則在苗知春眼中受到了青睞,他們見面的時候,會高興地用粵語互相問候,進行一些簡單的交流。這在外人看來,就像是家鄉人見面後用家鄉話對話一樣,是分外親切,分外與眾不同的事情。鮑達就曾經在商貿銀行香港分行學習過一年,又工作了一年,因此成為苗知春眼中的紅人。多年來,兩個人之間建立起了非常好的工作關係,成為極其要好的夥伴。

    苗知春很看好鮑達的能力和素質,堅定地認為他是自己最好的接班人。鮑達金融專業科班畢業,多年在銀行歷練,業務精通,業績出色,對自己忠心耿耿,這些都是苗知春很看重的地方。但是苗知春也很瞭解鮑達身上還存在著些微的弱點,比如遇到重大事件時顯得有一點點兒的優柔寡斷,比如他骨子裡殘存的些許的浪漫情節,比如他竟然娶了一個比自己小十五歲的演員為二房妻,還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如此等等,使他距離一家國有獨資商業銀行省分行一把手所應具備的素質,還存在一些差距。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人總是需要在鍛煉中成長的,鮑達沒有處在一把手的位置上,自然沒有那樣的鍛煉機會。從另一方面來說,一旦他坐在了一把手的交椅上,他會逐步成為一個合格的管理者的。這一點,苗知春深信不疑。

    如今總行調來了一個杜念基,著實讓苗知春上了一段時間的火。但是見到這個從未謀面的杜念基後,苗知春又放下心來了。以自己的火眼金睛苗知春不難看出,杜念基決不是一個等閒之輩,這個人頭腦靈活,處事幹練,能力和素質應該不在鮑達之下。像杜念基這樣的種子選手,總行是不會一直這樣讓他屈居人下的,過度個兩三年,一定會在本地或外地任上個一把手。而那時,自己退休的年齡已到,鮑達也一定能夠進一步成熟起來,再加上自己力薦,鮑達在外地或本地任上一把手,也不會成為很大的問題。到時候,從自己的手裡培養出兩個一把手,那可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情,即使自己光榮退身,無論是在鮑達那裡,還是在杜念基那裡,都將很有地位和威信,這豈不是兩全其美的事情?當然,苗知春內心裡還是十分傾向於鮑達在本地任一把手的——畢竟是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幹部嘛。

    聽說,這個新來的杜念基在原來工作的省分行惹上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才與一把手的交椅失之交臂。但是,只要他杜念基在自己的地盤上不惹事生非,老老實實,自己還是會成全他的。再說了,鄰省分行新任的一把手是總行交流過來的幹部,屬於「飛鴿牌」,不會長期駐紮在那裡的,等到時機成熟,苗知春一定會推薦杜念基回原來的省分行任職,這樣一來,不僅成全了杜念基,也為鮑達騰出了位子,不管從哪方面看,這個計劃都是十分可行的。

    想到這些,苗知春的心情就開朗了許多。

    這時,有人輕輕地敲響了辦公室的門,苗知春說了聲:「進來。」一個人微笑著躬身走了進來。

    苗知春抬起頭打量來人,這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身材高大,皮膚白淨,帶著眼鏡,顯得文質彬彬,憨厚老實。苗知春努力地搜索著自己的記憶,他並不認識這個人:「你是……」

    「苗行長,您肯定不記得我了。我叫鄭風,是城區高明路分理處的主任。前年,在全省存款工作表彰大會上,您還為我頒過獎呢。」年輕人跟省行一把手說話一點兒也不緊張。

    「哦哦,我想不起來了。」苗知春說。城區分理處的主任,有的連正科級幹部都算不上,他怎麼會記得自己還曾經為他頒過獎呢?「你找我有什麼事嗎?」苗知春公事公辦地問道,又把目光落在了面前的文件上。

    「是這樣,苗行長,我最近從鄰省聯繫過來一個公司存款客戶,是一個大戶,有十幾億的存款資源呢,所以特地來向您匯報。」鄭風小心翼翼地說。

    「嗤!」苗知春禁不住冷笑了一聲,頭也不抬地說,「一個十幾億的存款大戶,怎麼會跨省跑到你這個小分理處來存款?一定是個騙子!」

    「不不,苗行長,他們還是很有誠意的,已經先期給我存上二百萬元的公司存款了。」鄭風看見苗知春態度如此輕蔑,有些著急了。

    苗知春仍舊沒有抬頭,有些不耐煩地用鋼筆敲著文件夾說:「二百萬同十幾億有什麼關係呢?小心上當!」

    「他們已經答應,這兩天就再給我存上三千萬存款的。」鄭風見苗知春還不相信,接著急切地說。

    「哦?」苗知春抬起了頭,「那倒還有些意思,你詳細說說看。」

    鄭風在苗知春面前坐了下來,說道:「苗行長,是這樣,我有一個關係很近的親屬在北京特裡(中國)公司總部主管財務工作。這幾年來,特裡公司經營業績非常出色,在我們華北地區的幾家分公司的營業額達到了幾十億。這些公司的賬面上經常有十幾億的資金在幾個賬戶間來回調動,只要把他們的主賬戶開立在我們行的機構裡面,無疑就會經常佔用他們大量的閒置資金。我粗略地估計了一下,這些資金不會少於十二個億的,這還不包括每年年底他們向美國總部上繳當年營業利潤前更大的閒置資金。」

    特裡公司苗知春很熟悉,這原是一家傳銷美國生產的化妝品和洗滌用品的著名企業,在中國內陸有很大市場,知名度極高。1998年4月,中國政府取締非法傳銷活動後,特裡公司逐步把自己的產品推向櫃檯銷售,由於企業自身轉向很快,積極支持中國政府的治理整頓工作,所以受到了各級政府和管理部門的普遍認可。同時因為特裡商品質量很高,儘管銷售價格同樣很高,但仍然受到了眾多中國中產階級家庭的認可和歡迎,產品在市場上的銷售情況一直很好。如果能夠把特裡公司這樣的知名企業拉到自己的銀行來開戶,就算不佔用他們的閒置資金,僅是品牌效應這一項,就很能夠使商貿銀行在本省同行中賺足臉面了,更何況還有十幾億的公司存款跟在後面呢?

    苗知春立即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於是說道:「那你一定要好好做做工作,不惜一切代價把他們分公司的賬戶拉到我們行來開立。你需要省行為你做什麼工作嗎?」

    鄭風觀察著苗知春的臉色,試探著說道:「因為我的親屬在北京總部很有發言權的,所以他們分公司的賬戶開立在哪家銀行,只是他一句話的事情,關鍵就看哪家銀行能給他們最大的優惠和最大的面子了。」

    「我們一定會給他們最大的優惠的,也一定會給他們最大的面子的,我可以出面去見他們公司的領導,請他們吃飯。」苗知春堅定地說。他心裡很明白,所謂「最大的優惠」,無非是指公司在給銀行存入存款的時候,銀行要按照一定的比例向對方支付「感謝費」,這些感謝費當然不會計入公司大賬,而是被裝進小金庫,以供個別領導使用。這種做法很像儲蓄存款的「高息攬儲」,當儲戶給銀行存款時,銀行為了吸攬更多的存款,總要向客戶支付一筆額外的好處費。但是,經過近幾年人民銀行和銀監局治理,高息攬儲的現象在各地受到嚴厲打擊,勢頭已經很弱了。而利用高額費用吸收公司存款,因為牽扯面很小,隱蔽性很強,同時花費的費用也不像高息攬儲那樣高,所以已經成為各家商業銀行熱衷的事情,銀行同業之間的競爭也非常激烈。如今,鄭風有這樣的人際關係,把好事送上門來,苗知春當然會死死地抓住,決不肯放手。

    聽了苗知春的話,鄭風禁不住興奮地搓起手來,高興地說:「那可太好了。苗行長您如果能夠親自接見他們一下,那就是最大的面子了。」

    「這件事情,我授權你全權安排吧,需要人力、物力、財力,你可以直接找我。」苗知春滿意地看著鄭風說。

    「好的好的,萬分感謝苗行長的支持和信任。」鄭風興奮得臉都紅了,「我的這位親屬這幾天就來我們省處理公務,到時候,還要勞煩苗行長在百忙之中見他一面,那麼這件事就板上釘釘兒了。」

    「沒問題,我會見他的。」

    「那麼,苗行長,您能給我一個聯繫方式嗎?」鄭風躬身問道。

    「好的。」苗知春拉開抽屜,裡面並排放著三盒名片,第一盒名片上只留著辦公電話號碼,第二盒增加了手機號碼,第三盒連住宅電話都有,苗知春在第二盒裡抽出一張名片,遞給鄭風,鄭風趕緊站起身,彎著腰雙手接了過來。隨後,也從衣兜裡拿出一張自己的名片,雙手遞了過來:「苗行長,這是我的聯繫方式,也給您留一個吧,冒犯您了。」

    「好吧。」苗知春接過了名片,「你可以隨時找我。」

    2

    早上,杜念基把信貸業務處處長肖明森、法律事務處處長譚克林、保衛處處長林文國叫到辦公室,想具體瞭解一下省分行不良信貸資產的清收工作。之所以把林文國也找來,是因為他曾經當過信貸管理處的副處長,很多事情他都瞭解,能夠介紹一些具體情況。自己已經跟林文國建立起了很好的個人關係,想來他是能夠支持工作的。至於信貸業務處處長肖明森,杜念基知道,既然鮑達是他的直屬上級,他是不會聽從自己的擺佈的,但是要掌握信貸資產狀況,離開信貸業務處是不行的,杜念基必須把他叫來。

    肖明森第一個來到杜念基的辦公室,因為是第一次見面,肖明森主動作了自我介紹。杜念基盡量熱情地從辦公桌後面站起身,拉住了他的手說:「老肖,我們都是做信貸業務的老信貸員了,別客氣,快請坐。」

    肖明森長著一副平板面孔,白淨的臉上像是讓電熨斗熨過一樣,只有廣闊的平原,卻分不清高山和谷地,甚至連表情都被壓抑在平原之下了,看不出任何內心的波動,一看就是一個處變不驚的老手。

    「杜行長,您來了這麼多天,我也沒有過來拜見您,太失禮了。」肖明森接過杜念基遞來的香煙,不動聲色地說道。

    「哪裡的話,以後大家合作的時間長著呢,不要說這樣客氣的話。」杜念基說,爭著替肖明森點上煙。

    「本來應該早些向您匯報一下信貸業務工作的,但是這些天鮑行長那邊抓著我看了幾個大項目,就沒有過來。」

    「抓一抓大項目是對的,那些散濫雜戶往往會給我們添很多麻煩。」杜念基打著官腔說。

    「這也是苗行長對我們信貸工作提出的指導方針。」肖明森仍舊不卑不亢地說。

    聽了這話,杜念基心裡就有些不舒服了,心想:老肖,我也不用你的嘴來傳達苗知春的聖旨啊。於是淡淡地說了一句:「苗行長對我們信貸工作很關心啊。」就沉默了下來。

    省分行的信貸工作做得實在不怎麼樣,不良資產比例達到了百分之二十四,這與信貸業務處的管理水平有著直接的關係,這個肖明森不主動向自己承認工作上的失誤,卻張嘴閉嘴地鮑行長、苗行長,真不知道自尊自重。杜念基狠狠地抽了一口煙,不說話了。

    這時,法律事務處處長譚克林走了進來。肖明森給杜念基作了介紹,幾個人重新坐下來。

    譚克林禁不住向肖明森抱怨道:「我說老肖啊,現在我這個處長都快成你的『打工仔』了,整天這案子、那案子的,都是為了收回你們的不良貸款而起訴那些企業,早知道這樣,當初我們也不用放那些貸款了,瞎了商貿銀行的錢不說,現在還搭上了不少訴訟費用——何苦來呢!」

    肖明森瞅著譚克林,笑了笑說:「老譚你還抱怨什麼?如果沒有我們信貸業務處,我們行哪裡會出來這麼多法律事務?如果沒有這麼多法律事務,省行怎麼會單獨成立一個法律事務處?如果省行不單獨成立法律事務處,你又怎麼會當上處長?說到頭來,你還要感謝我們信貸業務處呢!」

    「你你你這是什麼邏輯?」譚克林卡巴著眼睛,被肖明森繞糊塗了。

    杜念基笑著擺了擺手說:「我們商貿銀行即將進行股份制改革,以後更要沿著依法合規的道路進行管理和經營,所以各省分行成立法律事務處是勢在必行的事情,與清收不良資產沒有多少關係。不過我們省分行的不良資產確實多了些。」

    「哎,這是大勢所趨啊,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肖明森把頭仰在沙發背上說。

    杜念基不經意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林文國敲敲門走了進來,看見肖明森和譚克林就說:「只要有你倆在場我就不願意來,你倆一見面就掐架,拉都拉不開。」

    杜念基就笑著對林文國說:「你想躲清靜是不是?別忘了,當初發放的這些貸款形成不良,你們信貸管理處也有責任呢——誰讓你們批的?」

    林文國指著肖明森對杜念基說:「老闆,這事兒你得問他去,當初鮑行長一手管著信貸業務處,一手管著信貸管理處,人家都說老肖是信貸業務處處長兼信貸管理處處長,連上信貸項目評審會都不需要我參加,我哪知道那麼多事情?」

    林文國是個直腸子,他說的這些話已經牽扯到鮑達了,杜念基就趕緊攔著他說道:「我明天就建議省行黨委讓你回來任信貸管理處的處長,看你還說什麼。」

    「不不不不不,老闆你可饒了我吧,我還想多活兩年呢,誰願意再惹上這麼一個爛攤子?」林文國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

    「說實在的,老闆,你現在主管的信貸管理處,這可真是一個爛攤子啊。」譚克林憂心忡忡地對杜念基說,「現在不良資產、抵債資產的清收工作都劃歸信貸管理處負責,就這一項工作,就夠你愁白了頭的。就說抵債資產清收工作吧,你是老信貸員了,肯定知道從欠債企業收房子、收地、收機器設備的,但是你聽沒聽說過收回來一口水井的?」

    「收水井?水井怎麼收?那也搬不動啊?」杜念基驚訝地問道。

    「人家企業就把水井抵押給你了,你就得收水井唄!」林文國在一邊白著眼睛,冷嘲熱諷地說。

    「是這樣,杜行長。」肖明森被譚克林和林文國二人折磨得實在憋不住了,只好主動交待道:「我們市原來有一家釀酒廠,本來效益不錯的,向我們申請了五千萬的貸款。我看這個項目也挺好,就拿他們所有的固定資產作抵押,把款子放了出去。誰承想,他們先期已經拿所有的固定資產作抵押,在工商銀行貸了八千萬。釀酒廠破產後,工商銀行通過法院先收回了所有的固定資產,最後只給我們剩下了一口為釀酒提供水源的深水井。」

    「哦?那你們放款前沒有核查他們固定資產的抵押情況嗎?沒有辦理他項權力證明嗎?」杜念基驚訝地問道。

    肖明森苦著臉說:「當時由於信貸員工作上的疏忽,這些工作都沒有做。」

    杜念基沉默了下來。省分行的信貸工作竟然達到了如此混亂的程度,真是始料不及。可以說,他們的貸前調查工作幾乎就是空白,信貸員連企業的固定資產已經被別的銀行抵押去了的情況都不知道,就敢把巨額貸款投放出去,他們的膽子也太大了!而這其中是不是有營私舞弊、貪贓枉法的事情,那就更是誰也說不清,誰也不敢說的事情了。

    「五千萬貸款換回來一口水井,還搬不回來,我們的損失太大了。」杜念基痛心地說。

    沒想到林文國氣憤地拍著桌子站了起來,大聲喊道:「這算什麼?還有八千萬換回來一個廁所的呢!」

    「八千萬換個廁所?這是怎麼回事?!」杜念基禁不住沖肖明森嚷道。

    「情況跟剛才說的也差不多,一家造紙廠的抵債資產先讓建設銀行給收回去了,只給我們剩下工廠院牆外面的一個廁所。」肖明森無奈地說。

    「這個廁所我們行辦理了抵押證明了嗎?」杜念基。

    「沒有。」

    「即使辦了又能怎麼樣?」林文國生氣地問道,「難道我們還能把那個廁所拆回來嗎?連磚瓦都是臭烘烘的!」

    「起碼我們可以把它改建成公共廁所然後收費啊!不行就拍賣了唄!」杜念基無助地攤開雙手爭辯道。

    譚克林歎了口氣說:「唉,我的好老闆啊,那個廠子和我們的廁所在遠郊,連鬼都不去那裡大小便啊。」

    杜念基懊惱地坐回椅子裡,他已經無話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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