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文 / 汪宛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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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司機小蔡急匆匆地趕到易鋒辦公室裡,道:「易書記,你夫人打電話來,他說有急事要找你。」
易鋒趕到辦公室,拿起電話道:「喂,怎麼把電話打到這裡來?」
蕭小芳道:「還問我哩,問你呀。辦公室裡電話老是忙音,手機手機又打不進去。我問你,你這究竟是怎麼啦?」
易鋒道:「喲,今天說話怎麼這麼凶?我今天是不想接電話,我心裡煩,這事說來話長,等我回家再說吧。」
蕭小芳道:「你趕快回來一趟,易瑞被人家打了呢,頭都打破了,現在正在醫院裡呢!」
易鋒吃驚道:「什麼什麼?易瑞被人家打了?是他和同學們打架?」
蕭小芳道:「不是同學打的,是其他人打的,你來了再說吧。」
易鋒趕忙把單位裡的事情交待了一下,就往南州市第一人民醫院趕。在病房裡,易瑞的頭上被一塊白布包紮著,像是戰場上下來的掛綵戰士。易鋒問:「是誰?快說,是誰打的?」
易瑞的眼角還流著余淚,吃力地道:「我也不知道,是兩個年輕人,個子比我高,年紀比我大,大概有二十多歲。他們把我堵在弄堂裡,拿起石頭往我頭上砸,說要打死我!」
易鋒怒道:「誰這麼狠心,敢打死我兒子!」他轉頭問蕭小芳:「有沒有報案?」
蕭小芳道:「沒有。報案有什麼用?打都打了,現在重要的是看看有沒有打壞。」
易鋒便給派出所打了電話,然後道:「先報個案再說,如果不報案,不及時懲治這些人,他們說不定還會下手的。」
蕭小芳道:「你說說看,這些究竟是什麼人?他們為什麼會對易瑞動手?」
易鋒沉默不語。蕭小芳便對易瑞道:「易瑞,你對媽說實話,你在學校裡都幹了些什麼?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
易瑞道:「沒有,我什麼人都沒得罪。」
蕭小芳道:「我想想也不會呀,你在班裡一向都是勤奮學習,老師都說你表現很不錯的,人緣也好。可是,既然沒有得罪別人,別人為什麼會對你下這麼重的手呢?難道是人家找錯人了不成?」
易鋒沉重地道:「你別問了,我知道是誰幹的。」
蕭小芳道:「什麼?你知道是誰幹的,那為什麼不早說?」
易鋒道:「不是易瑞得罪了人,而是我得罪了人。你明白沒有?現在青雲的政局都有些亂了,那些屁股不乾淨的人一個個都不自在了,怕我威脅到他們,傷害到他們的利益。所以,他們就對我動手了。今天,我不接電話也是這個原因。」
蕭小芳道:「什麼原因?」
易鋒道:「有人給我寄了子彈,還給我打威脅電話,叫我小心點,不要多管閒事。你看,現在易瑞又出了事,我想,準是這夥人干的。只要我不對他們放手,他們是不會放過我的。今後啊,你們都要小心,都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蕭小芳道:「果然是這麼回事!這些天我一直在擔心呢,現在南州人都在說青雲的事,都在議論你這個紀委書記,說你把青雲都搞亂了。有的說你是清官,是挖蛀蟲,有的則說你是在整人,是在踩著別人的肩膀往上爬呢!」
易鋒氣憤道:「什麼?我踩著別人的肩膀往上爬?這也太難聽了吧?我往上爬?我往哪個上面爬過啦?我都多少年啦,還是個小小的副處級幹部。我從南州到青雲來,也不過是個平調嘛,也沒陞遷呀。況且我都這把年紀了,能把這個副處級干到退休也就差不多了,我還能幹市長省長不成?真是豈有此理!」
蕭小芳道:「你別朝我嚷嚷呀,這話又不是我說的。再說,人家這麼說不就是對你有意見,有看法嗎?人家要知道你聽了這話生氣呀,人家才高興呢。這正是人家求之不得的,他們巴不得你生氣,巴不得你倒灶哩!」
易鋒聽了這話,平靜了下來,道:「我擔心的倒不是我,是你們哪!我對不起你們。我搞紀檢,反腐敗,肯定是要得罪人的,而且是一件很得罪人的事。人家有意見,想報復,也是在情理之中,我早就預料得到。我想,他們要報復,要行兇,朝我來就是了,我大不了和他們同歸於盡,為反腐敗作點犧牲,也算留個清名吧。可是你們呢?你們何苦要替我承擔這些責任呢?」易鋒憤恨地道:「這些混賬東西,他們不敢對我下手,就先對準了你們,專找薄弱環節下手,真是些王八蛋!」
蕭小芳道:「我們不能出事,你也不能出事。我們都是一家人,你何必說那些呢。既然你得罪了人,人家已經動手了,現在最重要的是想想辦法,怎麼樣躲過他們的報復。」
易鋒道:「怎麼躲?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副處級幹部,又不是省部級領導,更不是國家領導人,總不可能派個武警整天跟著吧?就算有武警跟著我,還有你們呢?你們要工作,要上學,也要一個人一個武警地跟著,那我們一家人還不要出動一個班的警力輪流看守不成?」
蕭小芳道:「這麼說沒辦法啦?」
易鋒道:「沒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
蕭小芳道:「難道我們只有乖乖地等著送死不成?」
易瑞聽了大人的議論,這時忽然又流下了眼淚,抱住媽媽道:「媽媽,我怕!他們這些人好凶啊,他們說每次看到我都要打我,一直把我打死為止!媽媽,我怕!」
易鋒上去撫摸著易瑞的頭,道:「好孩子,要勇敢,你已經長大了,別老是說怕怕怕的。下次他們再來,你就大聲喊,讓周圍的人來幫助你。實在沒有人,你就勇敢地和他們鬥,只要你有勇氣、有信心,說不定誰打死了誰呢!」
易瑞眼神迷離地看著易鋒,不知該如何是好。
蕭小芳道:「他還是個孩子,知道些啥?而且現在的孩子不像我們以前了,你看他長得斯斯文文地,一點也不像當初的你。你從小練武,長得壯壯地,而且一向愛打抱不平。易瑞啊,和你完全是另一種脾氣。」
易鋒道:「是啊,現在的孩子不比我們那會了。你們還是要懂得自我保護,能躲遠一點就盡量躲遠一點。等出院了再說吧,對了,易瑞的頭打得怎麼樣?有沒有拍過片?」
蕭小芳道:「拍過了,醫生說還好,打在了腦骨上,沒有留下後遺症。只是腦袋打破了,可能要縫幾針。」
易鋒道:「縫就縫吧,易瑞,你就在腦袋上留下個紀念吧。」說完,易鋒眼睛一紅,對兒子道:「他們恨你爸爸,卻不敢對你爸爸下手,就找你下手了。你這頓打是替你爸爸打的。好兒子,爸爸對不起你!」
易瑞看到爸爸傷感的樣子,就不解地問:「爸爸,人家都說當書記很威風,當紀委書記就更威風了。大家都怕得要命,千方百計地想巴結。可你這個紀委書記為什麼沒有人巴結呢?不但沒有人巴結,還有人要害你呢?」
易鋒道:「書記和書記不一樣,紀委書記和紀委書記也有不一樣的。你知道,紀委書記是反腐敗的,是查貪官,抓壞蛋的。這些人平時當然怕你爸爸,也想巴結你爸爸。可你爸爸不但不要他們巴結,還要查他們,要處分他們,他們就開始恨起你爸爸了。有些人怕坐牢,怕槍斃,不想你爸爸去查,就想方設法地躲避調查,有的還行兇報復。他們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讓爸爸別去查,別去管那些所謂的閒事,別去壞了他們的好事。只要你爸爸不去管他們,他們也不會來害我們了。而他們呢,今後就可以繼續幹犯法的事,繼續用貪污受賄來的錢過他們逍遙自在的日子了。」
易瑞道:「我知道了,爸爸。你就像是一隻啄木鳥,整天捉蟲子。那些蟲子怕你捉它們,而且越來越恨你,就想辦法要害你。結果呢,就來找你的兒子,找我這隻小啄木鳥下手了,把小啄木鳥的頭給打破了。」
易鋒笑了起來,道:「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你說得對。」
蕭小芳批評道:「還笑得出來哩,都到這一步了,還不想想辦法。」
易鋒道:「這樣吧,等易瑞出院了,就讓你弟弟蕭小武來呆一段時間。易瑞上學放學都由他來護送吧。」
蕭小芳道:「蕭小武是有工作的,你讓他丟下工作不幹,來給你帶孩子,當保姆啊?」
易鋒道:「他不是在私營企業裡幹點活嗎?先讓他別幹了,幫我們度過這段,工錢由我們被給他。他這個人有力氣,以前也跟著我們練過武,而且還愛打架。由他護送易瑞,我看誰還敢欺負他!」
蕭小芳道:「他來是可以,可你準備讓他呆多久呢?」
易鋒蹙著眉頭道:「我也不知道,先看看再說吧,有什麼辦法呢!等過了這段再說吧,到時候我再跟組織上說說,能換個地方就換個地方。」
蕭小芳道:「對對對,你趕快換個地方吧。」
易鋒道:「不,現在還不行。現在青雲的案子正辦到緊要關頭,我作為紀委書記,怎麼能躲到一邊去呢?這不是戰場上的逃兵嗎?」
蕭小芳傷心地看了看易瑞,無奈地道:「好吧,等你把案子基本查結了再說。」
南州市第一人民醫院的醫術不錯,醫院領導在衛生局領導的特別關照下,專程到病房裡來看望了易瑞,並且派最好的醫生幫助他們做手術。由於這只是個小手術,對於醫院來說,當然不用怎麼費力。易鋒看到社會各界對從事反腐敗工作的同志還是表現出一定的熱情和同情,心裡還是有些感動。
這幾天,易鋒多回家了幾次。青雲離南州本來就不遠,只不過半個多小時的路程,他把單位的工作佈置完後,就回到南州的家裡,有事還可以用手機和住宅電話進行聯繫。以前他是不太回家的,哪怕路程再近,他也把紀委當作了自己的家,把經常變幻不定的辦案點當作了自己的家。現在覺得,這些年也真是太對不起老婆孩子了,他應該多陪陪他們,努力盡到自己作為一個父親和丈夫的責任。
可是,令他憤怒的是,正是因為他這段時間在家裡多住了幾個晚上,有人就暗暗地瞄準了他,開始對他下手了。
有一天晚上十一點左右,一家三口已經睡著了。易鋒因為看了會兒書,睡遲了一點,剛有些睡意,忽然聞到房間裡有一股煙味。他趕忙跑到廚房裡,看了看是不是煤氣出了問題。這時,樓下有人大喊道:「著火啦,著火啦!」當他回到客廳時,他終於發現了火光。原來,是他家的門上著火了——有人在他們家的大門上倒了汽油,然後點著了火!
易鋒馬上叫醒了妻子和孩子,然後夫妻倆用自來水澆滅了門上的火。
當民警接到報案趕到現場時,易鋒一家正坐在客廳裡喘著粗氣。易瑞腦袋上的傷口還沒有完全癒合,他正傻乎乎地盯著民警,覺得這一切真是不可思議。
這一切都還沒完,更要命的還在後頭呢。
半個月後的一天早上,易鋒第一個打開家門,發現門口放著一隻禮品盒,外面還紮著塊紅色的綢帶,看起來十分漂亮。
蕭小芳也過來看了,想拿進來看看是什麼東西,易鋒制止道:「不能動,送禮的人不敢敲門進來,說明他心裡有鬼。他就是送進來,我也要退回去。何況現在還只是放在門口,還沒有送進來呢,我們不用退,到時候他自己會拿走的!」
蕭小芳道:「好吧,我不管它!」易鋒又對易瑞和剛剛來不久的小舅子蕭小武交待道:「你們也不要管,隨它放在外面。不管人家送多大的禮,多漂亮的東西,我們盡量不要讓它進家門!」
易鋒和蕭小芳出去上班後,蕭小武便陪著易瑞在家裡看電視,下圍棋。
兩人正在客廳裡就著棋盤殺得難分難解之際,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忽然聽得外面一聲爆炸,一股青煙衝進了家門,客廳裡頓時也瀰漫著一股難聞的硝煙味。
原來,對門的老史早上也看到了這只禮品盒,他回家對老伴說了,老伴叫他別管閒事。可老史偏是個愛管閒事的人,他退休在家沒事,整天東瞧瞧,西逛逛的,而且愛說三道四,今天看不慣這個,明天看不慣那個。就連對門的易鋒,老史聽說他是個市委常委、市紀委書記後,便也不太看得慣。在他的印象裡,當官的都貪得狠,沒一個好的。當他看到那禮品盒後,他便來了興趣,認為裡面一定藏著什麼好東西。一大早就有些垂涎欲滴,後來發現易鋒一家都不願理這玩意兒,就更加來勁了,更加覺得這裡面有名堂。一股強烈的好奇心就這樣被激了起來,到了中午邊,他實在熬不住了,便躡手躡腳地走出家門,把那只禮品盒一層層拆了開來。他老伴找老史找不到,後來發現他出門了,便打開門來,發現他正在拆禮品盒呢。她雖然不愛管閒事,但老史既然在拆了,她也不看白不看,打開門縫使勁往外瞧,而且門縫越開越大。正在她輕輕地問:「什麼啊?什麼啊?」時,就突然聽到了一聲巨響,一股強烈的氣體衝進了房門,一個什麼東西飛到了她的腦門上。老伴抹到了頭上的血,便以為自己這下完了,打開門嚷道:「炸死啦!炸死啦!」周圍鄰居都趕來時才發現,老史的老伴只是額頭擦破點皮,而老史呢,由於兩隻手抓在盒子上,右手被炸斷,左手也被炸傷了。
禮品盒爆炸事件震驚了南州社會各界,警方調查了好一段時間,但一直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易鋒聽到這一消息後,進一步看清了腐敗分子猖獗而兇惡的面目。他和蕭小芳商量了一下,決定搬出這個地方,另租一個僻靜的地方去住。
南州市公安局由於沒有查出兇手,感到很沒面子。不過,他們還是派人加強了對易鋒一家的監視和保護,尤其是在易鋒新租住房子的樓下,每天都有民警在這裡巡視。這使周圍的住戶都感覺到這裡一下子安全了許多。
青雲市紀委的司機小蔡告訴易鋒,說有次在新太陽大酒店裡,有一幫人在喝酒。他們在議論雷邊的局勢,接著就說到了易鋒。有一個人說:「這個姓易的再這麼搞下去,我們青雲稍有點問題的人都要倒霉了。哥們什麼時候非把他幹掉不可!」其他幾個人也紛紛響應,氣焰非常囂張。
雲清市的公安局局長老白是易鋒的戰友。他聽說了易鋒的事後,專程趕到青雲,對易鋒道:「要不要我派一個民警來保護你?有困難就說一聲,我手下有的是人!」易鋒道:「你是雲清的公安局長,我是青雲的市民,我的事還是青雲警方管吧。」老白道:「還分什麼雲清啊青雲啊的,咱們都是共產黨的公安局長,反腐敗不是你易鋒一個人的事,是全黨全國人民的大事啊。你有危險,我應該出一把力才是。」易鋒還是一個勁地謝絕了他的好意。老白便說:「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不過,你今後還是要千萬小心,萬萬不可麻痺大意啊。」臨走前,老白拿出一根警棍道:「這根警棍就送給你吧,你留在身邊,也可以預防萬一。」
南州市國家安全局某處處長老耿也是易鋒的戰友。他也聽說了易鋒的事,特別是禮品盒爆炸案後,也來到青雲,對易鋒道:「你今後一定要加倍小心,我在安全部門呆了多年,有一條經驗我要告訴你:你今後出門,千萬不要有固定時間、固定地點,有些日程上的安排,也要多變化變化,不能讓人家算計到你的準確行程。」
易鋒的老上級、南州市紀委書記方孚白也來了,在聽取了易鋒的工作匯報後,語重心長地道:「現在腐敗分子很猖獗啊,腐敗與反腐敗的鬥爭已經膠著化了,非常激烈啊。你到青雲後,在查辦案件方面做了許多工作,但也承受了巨大的壓力,這一點,我們上級紀委也是清楚的,是看在眼裡的。我很理解你現在的處境,現在的形勢,可以說是風雨壓城城欲摧啊,你一定要時時刻刻小心,時時刻刻注意,千萬要保護好自己的安全!」
青雲市紀委副書記、市監察局局長藍屏山對方孚白道:「是啊,現在青雲的形勢,可以說是風起雲湧啊!」
方孚白道:「風起雲湧是個成語,還有一個成語,叫做風起水湧,可能更準確一些。現在的青雲,確實是大風刮起,水波洶湧。這一點,具備海上生活經驗的人會體會得更深刻一些!」
易鋒道:「是啊,我當過海軍,在海上呆的時間比較長,風起雲湧的確就是青雲現在的形勢。不過,也正因為我看慣了風起水湧,驚濤駭浪的場面,所以也沒有什麼可怕的。大不了就是與腐敗分子拚一場,為反腐敗鬥爭作點大的貢獻吧!」
方孚白笑道:「我倒不希望你作那麼大的貢獻。我們不僅要學會反腐敗,還要學會如何保護自己,在沒有必要犧牲自己生命的時候,盡量不要犧牲自己的生命。何況,現在腐敗勢力如此猖獗,反腐敗勢力還遠遠不夠強大啊。特別是像你易鋒這樣的紀委書記,我們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啊!」
此後,易鋒每逢外出時,便經常帶著一根警棍。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還是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易鋒覺得自己是太小心了,把腐敗分子看得太強大了。於是,他帶警棍外出的次數也就越來越少了。
有一天晚飯後,他和司機小蔡來到青云「外灘」乘涼,想看看青雲的夜景。當小蔡走到前面買支棒冰時,易鋒的背後突然閃出三個穿黑色T恤的年輕人。這三個人個頭矮瘦,但身手非常敏捷,顯然是被人派來的、訓練有素的打手。
易鋒在入伍前曾經在家習過武,而且還拜在當時著名的南拳名師易老先生門下學了好幾年。到部隊後,他繼續練武健身,一身的拳腳功夫讓戰友們刮目相看。但自從參加工作後,他就漸漸不練了,體質也遠不如前了。不過,早年的底子還在,尤其是易老先生一再叮囑他不到危急關頭絕不能用的那幾招絕活,現在終於派上了用場。
三個打手同時進攻,手段凶狠,每一招都往易鋒要害處打。
易鋒很快發現,其中一個年長些的手段不簡單,另兩個要差一些。他抓住其中一人的一個破綻,飛起一腿就將他踢進了青雲江裡。
武功好的那個打手藉機發力,往易鋒的腿上猛攻。易鋒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招,身體一轉,感到有些力不從心,體力不支,竟把自己的腿給扭傷了。
兩個打手見易鋒快不行了,便繼續窮追猛打,易鋒且戰且退,有好幾處被打傷了。這時司機小蔡已經趕到,也參加了搏鬥。後來,兩個民警和一些群眾也趕來了,兩個打手便倉惶逃竄。當民警在易鋒指點下尋找那個落在水裡的打手時,發現這個打手也早已逃之夭夭。
蕭小芳在醫院裡看著易鋒那只綁著石膏紗布、高高翹著的右腿,眼裡忍不住流下了淚水。
蕭小芳與易鋒在少年時期就認識,並且還有一段師兄妹間的傳奇故事。
南州市下轄的雲清市(撤縣設市以前叫雲清縣)與榮嘉縣之間以大雁山為界。易鋒的家鄉就在雲清市比鄰榮嘉的一個只有二十幾戶人家的小山村裡,山村的名字叫飛雁。而蕭小芳的舅舅易老先生呢,則住在榮嘉鄰近雲清的一個村莊,這個村莊比飛雁地勢平坦開闊一些,人口也多一些,但其實也是個山村,名叫高巖。
蕭小芳出生在江西,十一歲時跟隨母親來到父親的老家榮嘉。但是,父親仍然在江西,而母親則下放到榮嘉煉鋼廠工作。這時文革已經開始,不計其數的中國人在「革命」的旗幟下開始了背井離鄉和妻離子散的生活,而且還不能有半句怨言。蕭小芳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離開了父親。但當時她還是一個無知無識的夢幻少女,她不知道填寫夢幻的卻是辛酸和勞苦的歲月。母親沒有時間照顧女兒,便將小芳托付給了他哥哥、也就是小芳的舅舅易老先生。
易老先生是高巖村的農民,但是他的一身拳腳使他的名字長出了一雙翅膀,飛出高巖,飛出榮嘉,在南州地區的幾個縣裡享有較高的聲望。
易老先生是南州地區的南拳名師,而且精通醫學。他沿襲了中國幾千年來武術家的傳統特點,既通武術,又會醫術;既收徒習武,又很講武德。許多年後,蕭小芳夫婦回憶起這位老先生時,還常常發出感歎。在他們的記憶裡,易老先生大約就是中國南方歷史上最後一位真正意義上的武師了。
蕭小芳平時要上學,每到星期天,就和她的表姐一起種田,或者上山砍柴。由於她小時候身體長得瘦弱,舅舅便主動教她練武。每到空閒時間,小芳便和她的表姐表妹們一起,在院子裡操練了起來,除了練南拳以外,還練棍、劍、刀、鑭等兵器。要是早幾百年,說不定小芳將會追隨舅舅一家奔殺在疆場,為國殺敵立功了。但此時已經是二十世紀的中後葉了,解放軍用槍炮打敗國民黨已經十多年了。所以,小芳所學的這些拳術和刀棍術,只能用於強身健體,大不了在別人欺負時偶爾派上用場罷了。況且,由於周圍的群眾都知道易老先生一家懂拳法,講武德,一般的人也不會去欺負他們。小芳在學了幾年武術後,從沒有和別人進行格鬥過,但身體還是健壯了起來,加上平時愛勞動,砍柴種田樣樣幹,毛病也就漸漸少了。
易老先生不僅在家裡授武,在家裡教授的都是自己的子女親朋,也不過五六人而已。雖然易老先生沿襲了中國傳統的武師風範,但他畢竟生活在解放後的中國農村,沒有正兒八經地開起武館,那些想練武藝的年輕人大多手裡有活,沒有條件脫產練武。所以,易老先生所收的那些徒弟,遍及南州地區各縣鄉,而傳授武藝的方法卻並不是徒弟們主動上門,反倒是師傅主動上門教徒弟的。這種教授武藝的方式,倒有點類似於木匠篾匠箍桶匠上門攬活,挨家挨戶地做手藝。與之不同的是,手工匠們上門攬活是沒有固定目標的,收費卻有一個大致的標準。而易老先生上門授藝卻有著固定的目標,比如某村裡有幾個想習武的年輕人,拜了他做師傅,練了一些基本功,就按師傅教的把式早晚地在家裡練,練了一段時間後,師傅又上門來手把手地教上一回,有不對的地方,再當面指正。接著,又教一些新的功法套路。至於費用,也是沒有固家標準的,徒弟們家裡條件好的就多給點,條件差的就少給點,不給也沒關係,反正見面叫一聲師傅,也讓易老先生聽了挺舒坦的。
易老先生的這種上門授課的方式,使蕭小芳很早就認識了一個叫易鋒的年輕人。
易鋒當時就住在離高巖村不遠的飛雁村,飛雁與高巖分屬於雲清和榮嘉兩個縣,但其實路途相隔並不遠,只要翻過大雁山即可。易鋒與易老先生都姓易,說起來,他們還是遠房的本家。雲清和榮嘉本來就相鄰,這兩縣裡姓易的不少,要論起來,自然都是同祖同宗。易鋒在高高的飛雁村裡,早就聽說自己的一個遠房本家是個武師,精通南拳,很想有機會拜他為師。在他的多次請求下,他父親煩不過他,只好帶著兒子前往高巖,拜了師傅。從此,易老先生門下就多了一位本家徒弟。不過,由於易鋒家境貧寒,從沒有交過什麼學費,大不了,就是過年過節上門時,給易老先生送上幾個雞蛋,殺豬時割上兩斤肉什麼的,也算是盡了一個徒弟的孝心。
易鋒上門拜師那段,蕭小芳沒有親眼看見,那時候他還在江西,沒有到舅舅家來。後來她跟著表姐表妹們一起練武時,常聽她們說起附近的飛雁村還有一個師兄,舅舅每次出門經過那裡,都要當面去指點一番。於是就充滿了好奇,很想有機會跟隨舅舅出去看看師兄,同時也長長見識。
小芳怕舅舅批評,便想了個主意,慫恿表姐和表妹去做舅舅的思想工作。舅舅一高興,就在農閒時節,帶上自己的女兒上門授課。小芳在一旁「舅舅,舅舅」地叫個不停,舅舅沒辦法,她們表姐妹幾個平時都在一塊幹活一塊玩地,出門帶上女兒不帶上外甥女也不行,於是就帶上她們幾個一塊嘻嘻哈哈地翻山越嶺出門授藝。
到了飛雁村,小芳就看到了那個叫易鋒的年輕人。這個人雖說是山裡人,長得卻文文氣氣的,像個讀書人。但是,他的眉毛上像是長著一片刀鋒,嘴角也像是長著與眾不同的稜角,看起來又是個頗有性格的人。加上他沉默寡言,練起武來哈哈有聲,像是個充滿威嚴的男子漢。
說起來可能沒有相信,當時易鋒的家住的並不是泥牆紅瓦的房子,而是用木板支撐,用芒桿覆蓋的茅草屋。小芳的好奇心使她的一雙眼睛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細小的東西。她注意到,易鋒睡的床鋪也是她所第一次看到的,讓人覺得特別新鮮。在他們家用一排排木棍鋪起來的樓上,放著一隻谷櫃,每年夏天收割並曬乾了稻穀後,便將稻穀存放在這只谷櫃裡。當然,這只谷櫃裡的糧食總是提前吃完,平時也只能用玉米和蕃薯做當家糧了。這只一年四季大多空空的谷櫃,放在樓上幹什麼呢?除了偶爾存糧外,一個重要的用途就是用來當床睡。谷櫃是家裡所有的傢俱用品中最寬敞最平坦的了,只要在上面鋪層稻草,放上草蓆,就是一張很好的床鋪了。春秋天只要蓋一床棉被即可,冬天實在冷得不行,就在上面再加蓋一件蓑衣。當然,到了夏天的話,那就什麼都用不著了,光著膀子睡在光溜溜的谷櫃上,那真是一種享受呢。
在易鋒睡的這只谷櫃的旁邊,是一張長方形的桌子,桌子上有一盞煤油燈,還有一些從松樹上砍下來的松明油。大約是沒有煤油時用的。在桌子上還放著一些教課書和一些課外書。在這些書本上,密密麻麻地寫著他的學習心得。看來,他是個用心讀書的人,也難怪他的那張臉看起來有些斯文氣了。小芳還注意到,每次跟隨舅舅到易鋒家裡時,都看到他坐在某個角落裡專心看書,見客人到了,才站起來招呼。那個時候,「文革」這個詞語使得城市和鄉村的青年都荒廢了讀書,特別是到了批林批孔時,學校乾脆都放假了。呆在家裡的農村青年,不是忙於農活,就是外出賭博。雲清和榮嘉交界處的農村一向好賭,農民們一閒下來就賭,而且越窮越賭,賭得天昏地暗,賭得忘了自己的窮,忘了自己的苦,忘了自己的痛,忘了天地間還有自己這樣平凡的人類。
面對著好賭的民風,易鋒卻似乎真有些出淤泥而不染的氣節。後來小芳常想,難怪易鋒這個人要做紀委書記,長年與腐敗分子作鬥爭,這個人的確有些與眾不同,搞紀檢,搞反腐敗,還真是他的天性。彷彿是老天爺專門派他來與腐惡作斗似的,要不他怎麼從小就與壞風氣不沾邊呢。
在後來的幾年裡,小芳跟隨舅舅數次來過飛雁村。當然,他們並不是專程來看易鋒的。由於易老先生在雲清各鄉村收了不少徒弟,而從榮嘉到雲清,可以說飛雁是個必經之地。易老先生便按照徒弟們的地址,一個村莊一個村莊的走去,一個徒弟一個徒弟地教過去。每次經過飛雁村裡,易老先生都要對好學的易鋒進行一番悉心指點,而蕭小芳呢,對易鋒便又多瞭解了一次。在她的印象裡,易鋒是年輕人當中最正派、最好學的一位。
在易鋒家的茅屋前面,就是一座大山。在茅屋與大山之間,唯一的就是一條蜿蜒的山路。年輕的易鋒有空便獨自跑到那條山路上練武,在一陣陣地哈哈聲中練得渾身是汗,休息時,就拿起課本看書,在書本裡尋找他理想中的世界。
除了師傅上門授課外,易鋒也主動到師傅家裡來學藝過。逢年過節,徒弟是要到師傅家裡來拜見一下的,易鋒與易老先生家住得比較近,而且又帶點親,相互走動的理由就更充分一點。後來易鋒到高巖村來也要辦點事,每次來時,也總要到易老先生家裡看看,送上點土特產。同時,也當面向師傅討教一番。小芳有時和表姐妹們上山砍柴去沒見著,有時正巧在家裡,也就又與易鋒碰面了。不過,那時候的易鋒的確話不多,和小芳見了也只是點個頭而已,雙方並沒有太多的交談。加上都是青年男女了,也不太好意思說什麼。
十七歲那年,易鋒戴上了光榮花,在大隊幹部敲鑼打鼓的歡慶聲中離開了家鄉,到部隊參軍,從此命運發生了根本改變。這樣,易鋒在易老先生指點下操練武藝的鏡頭就在小芳的視線中長久消失了。後來,小芳又聽舅舅說易鋒在部隊進步很快,入了黨,提了干,幾年後又進了軍校,算是個大學生了。
文革即將結束時,形勢有所改變,小芳已經長成一個大姑娘了。她勤於練武,不僅練南拳,還練刀、劍、棍、鑭等兵器,不僅跟舅舅學,還偷偷地拿出舅舅的一些武術書籍,跟著書上寫的招術進行練習。於是,她的功法提高很快,並且遠遠地超過了舅舅的幾個親生女兒。小芳是個好強的姑娘,除了練武,她還用心看書學習,易鋒在煤油燈下看書的場景深深地感染了她。她也決心要做個有文化的人,這在那個年代裡,是非常難得的。在看書背書的同時,她還學習琴棋書畫,尤其練得一手好字,每年過年時,鄰居們都熱情地叫她去幫助寫春聯。
小芳在同齡人中是比較突出的,當時學校缺乏人才,正在到處物色教師。在舅舅的極力推薦下,她來到一所小學任代課教師,開始了她的教師生涯。
不久,又傳來了恢復高考的消息,小芳激動得晚上睡不著覺,有空就看書做習題,「大學生」這三個字,幾乎成了她生命中全部的夢想。她要拚搏,要奮鬥,要通過上大學改變自己的命運。
鄧小平執政以後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通過恢復高考選拔人才,使全中國無數的年輕人重新燃起自己的夢想,明確了奮鬥的目標。但是,剛剛開始恢復高考的那幾年,並不像後來那樣公正,真正公開公正的高考,其實也有幾年的磨合期。
蕭小芳並不是一個走運的人。第一年參加高考,她得了三百八的高分。然而,她並沒有收到一張錄取通知書。令她氣憤的是,後來她得知有的人僅僅考了一百多分卻已經上了大學,成為當是國人稱頌的「天之驕子」。可能連鄧小平他老人家也不知道的是,在這種以公正的名義掩蓋下的不公正,那幾年屈殺了多少天下英才!多少青年學子因為家庭成份或其他一些原因受到了排擠打壓,令他們無顏出門,整日在家裡扼腕長歎!
蕭小芳沒能上大學,倒不是因為家庭成份不好。那時,榮嘉縣裡派性非常嚴重,經常是一派壓倒另一派。提拔幹部是這樣,推薦上大學包括後來審查上了高考分數線的青年也是這樣。符合當權派利益的上,不符合的就下。蕭小芳就成了榮嘉縣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之一。
在後來的幾年裡,蕭小芳雖然沒有因此死心,她還是不停地複習功課,準備一年接一年地考,直到考進大學為止。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也因為年齡等方面的原因,她最終還是沒有成功。甚至,連這個代課老師的位置,也已經產生了動搖。她對榮嘉這個地方終於失望了,在南州一位老師的介紹下,她來到南州一家電器廠擔任質檢員。
這時,她舅舅易老先生考慮到她年紀不小了,擔心起她的婚事來。在他的眾多弟子中,最忠厚正派、最有出息,也最被他看好的,當然就是易鋒了。於是,他便給易鋒和小芳之間拋了一根「紅線」,幫他們撮合了起來。
易鋒與蕭小芳這對師兄妹,到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年齡,經過師傅這麼一點破,兩人便都回想起當初見面時的種種印象和感受,雙方都對對方比較滿意。從此,兩人開始了鴻雁傳書,通過書信交流思想和感情,暢談理想和未來。
小芳是個不服輸的人,非常要強。她一方面刻苦鑽研電器業務,漸漸成為這方面的專家,兩年後就成為這家企業主管生產的副廠長。與此同時,他還積極參加自學考試,成為我國第一批通過自學考試拿到大專文憑的人。
婚禮是在部隊舉行的,接著易鋒將有婚假,他們回到老家後,又按家鄉的風俗舉行了婚禮,擺了喜酒。
從部隊回到老家的那段時間,小芳記得非常清楚。在她的記憶裡,那段時間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最快樂的日子。他們一同從部隊往家鄉走,由於已經是蜜月,便有點類似於現在的旅行結婚。
在雲清的輪船碼頭上,夫婦倆看到很多衣服穿得破破爛爛的乞丐。這種場景,對於小芳來說,已經有點司空見慣。可易鋒看了卻覺得很傷感。只要碰到有人向他伸手,他都是五毛一塊地給,把身上的零錢都快用光了。
小芳道:「易鋒,你見人就給怎麼行?等回兒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了怎麼辦?」
易鋒緊鎖著雙眉,道:「我們在部隊裡聽說現在大家的生活都好起來了,都很高興。可是我這次回來一看,發現窮人還是很多,你看,每次上下碼頭,都有這麼多要飯的。這說明我們這些黨員幹部做得還很不夠,我們共產黨帶領大家脫貧致富的任務還很重哩。」
小芳笑道:「沒想到你這個人還真有點憂國憂民。」
易鋒道:「我也是個共產黨員,我也有責任哩。我們國家解放已經三十年了,現在還是這麼落後,這麼貧困,我們每個共產黨員都應當感到內疚,感到慚愧呀!」
小芳見他這麼認真,心想:「這個人真是正派,到部隊這麼多年了,脾氣還是沒改,還像當年在飛雁村一樣,渾身上下充滿著一股正氣。嫁給這種人沒錯,他不會幹壞事。不過,也不能讓太正得過頭,還得好好勸勸他。」於是,小芳耐心地道:「你說得也對。不過,我告訴你,社會上和部隊裡是有區別的。部隊裡比較正統,你們受的教育也很正統。可社會上不一樣,社會上複雜多了,有些情況和書本上寫的,領導在會上講的是完全不同的。就拿這些乞丐來說吧,有的確實是家裡困難,沒得吃才上街的。可是另外呢,還有的則是由於好吃懶做,你看有的人,還是三四十歲,身強體壯的,也穿著破衣服、拿著破碗要飯,這不是好吃懶做嗎?我聽說啊,有的人嫌幹活太累,而且賺錢太少,便乾脆去要飯,因為要飯賺錢來得輕鬆,來得快呀!」
易鋒笑了,道:「那你幹嘛不去要飯?」
小芳打了他一拳,道:「你才要飯哩!我們不缺腿不少胳膊的,為什麼要去要飯?做人要做一個體面的人,賺錢要賺體面的錢,這才是做人應有的原則。」
易鋒瞪大眼睛道:「對對對,你這幾句話說得有哲理,我服!」
小芳笑道:「所以啊,我勸你今後別沒頭沒腦地亂髮感慨,見到要飯的就給錢。人家可不從心裡謝你,你給了人家錢啊,人家還笑你傻呢!」
易鋒道:「過分了啊,這話就過分了。不管人家是真要飯的還是假要飯的,只要我給錢,他一定謝我。」
小芳見易鋒那麼認真,也懶得和他再爭了。他一直覺得,易鋒就是這麼個認真的人。
現在,一晃就是多少年過去了,他還是這麼個脾氣,還是這麼愛較真。為了搞紀檢,為了反腐敗,他耽誤了自己,也耽誤了家屬和孩子。
易鋒是個善良的人,對於曾經幫助過他的人,他一輩子都記在心裡。他知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是做人的道理。小時候,他要走五里山路,到附近的村莊去上學。母親早上就給他做好飯菜,裝在一個不老罐裡。中午飯菜冷了,他就常在一個大伯家裡熱一熱。這個大伯年輕時就與易鋒的父母親認識,父母親就介紹易鋒去找那位大伯幫幫忙。大伯很關心他,不僅幫他熱飯菜,還常招呼他到桌子上吃飯。但易鋒是個守規矩的人,他自己已經帶了飯菜了,他是不喜歡揩人家的油的,所以每次總是謝絕了大伯的好意。然而,大伯一家對他的熱情使他終生難忘。後來他每次從部隊裡回家探親,總要到大伯家裡去看看,給他們送上一份禮品。
飛雁村還有一位阿笨叔,是個單身。這人的腦子有些癡癲,做事總愛自顧自,與人家格格不入。到了四十多歲了,還討不到老婆,而且他自己根本就不想討老婆,家裡的長輩親朋們急得要命,四處幫他介紹,要他就是不買賬,還是孑然一身,過著自由自在地生活。大家就瞧不起阿笨,覺得阿笨是個大笨蛋,大傻瓜。大人們都不讓自己的孩子接近阿笨,可易鋒偏不,他在與阿笨接觸了之後,覺得阿笨並不笨,他不討老婆也有自己的道理,也是自己做人的準則,所謂自得其樂嘛。易鋒就與阿笨成了忘年交,在沒有東西吃的年月裡,阿笨常拿出一塊熟地瓜,或者半塊玉米餅之類的美食接濟易鋒,從而更讓易鋒覺得阿笨叔的好處。後來易鋒做了軍官,有了出息,他也沒有忘記這位阿笨叔。阿笨已經漸漸老了,不能幹活了,易鋒就拿出錢來接濟他,有好幾回,都讓阿笨感激涕零地,一遍遍地說易鋒有良心。易鋒到了地方上工作後,對許多親朋求他辦的事都沒有辦,但他卻破天荒地主動幫助阿笨叔落實了政策,聯繫了當地民政部門對孤寡老人阿笨每月給予一定的生活補助。能夠享受這一優惠政策,雖然是符合國家政策的,但在飛雁村裡卻是從沒聽說過的。大家都說易鋒做了一件大好事,也誇阿笨有福氣,當年交了易鋒這麼個小朋友。
易鋒的善良厚道,使他不得不把自己的薪水中很大的一部分都用於接濟貧困的群眾。有的是他早年熟悉的,有的則是他參加工作以後才認識的。這也是易鋒為什麼身為青雲市委常委、市紀委書記,至今仍然比較清貧的原因之一。同時,他又是個孝子,自己的工資中有四分之一都寄給了父母養老。現在很多年輕人,包括在外地參加工作的,不僅不給父母寄錢,還要靠父母補貼些錢討老婆、買房子,這和易鋒比起來,完全是一進一出,兩種活法。加上易鋒不貪不佔,揩了點公家的油馬上拿出錢來結算清楚。像他這樣當幹部,要想富起來簡直比登天還難。
日子過得清苦還不算,他這人做官愛頂真,愛得罪人,在當今的社會裡不吃香,最後影響的還是他自己的前途。那年他還是南州市紀委的紀檢一室主任,委裡面有一個常委調出去了,大家都說易鋒是最佳的候補人選。組織部來人進行了測評,票數也是他最高。可是,後來聽說有人在背後議論,說易鋒這個人有些脾氣,在對違紀幹部的處理問題上,有些牛,不太聽領導的話。這話其實也不假。有一次,易鋒帶人查了一個副縣長的經濟問題。這個副縣長收受賄賂一萬多塊錢,證據也非常充分,可市裡的領導卻到紀委來說情,說這人貢獻大,要紀委手下留情。紀委書記礙於情面,準備對這個副縣長從輕處分,給一個免予處分,也就是不是處分的處分。易鋒聽說後很生氣,他再三去找書記論理,要求給這名副縣長以開除黨籍的處分。書記說有人來說情。易鋒卻說:「他越是來說情,越是說明他不對,越是應該開除黨籍。如果有的人收了一萬要開除黨籍,有的人收了一萬卻不開除,今後還怎麼執行紀律?以後我們查案還怎麼服人?」易鋒說得很激動,可紀委書記還是把他批評了一番,最後對這個副縣長還是不了了之。這種事情來了幾次,領導對易鋒就有了看法,市裡的領導包括組織部門的領導也一樣,他們看重的不是堅持原則的人,而是聽話的幹部。特別是歐陽春造假文憑的事,又與領導衝撞了一次,使易鋒的牛脾氣「名聲」大震,但前途也因此受損。除了這次提拔常委失敗以外,還有一次單位裡推薦他擔任市公安局副局長兼紀委書記,可公安局的領導對他也有想法,和組織部的人一商量,這事又完了。有些要好的朋友常勸易鋒,要他把脾氣改一改,該忍的時候忍一忍,領導怎麼說就怎麼辦,這個世道就這樣,聽之任之沒有壞處。可易鋒就是改了不脾氣,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朋友們都說,要是易鋒脾氣好一點的話,對領導順從一點的話,現在早就是南州市某局的局長了,或者是某個縣的縣委書記了。哪還會混到今天,還是一個縣級市的紀委書記,背著一柄斧頭整天砍來砍去的,到處得罪人,整天在背後讓人罵呢。
不僅易鋒的前途受影響,連小芳的前途也受影響。小芳現在是南州市建設局的一個副處長,說是副處,其實就是一個副科級。憑他的業務能力和工作水平,她早就該提處長了。單位裡的測評都不錯,組織部門對她的印象也很好。可是,由於建設局的一名副局長曾經被易鋒查過,就連那個一把手,也曾被易鋒查的案子牽連到一次,虧得他手段高明,來了個金蟬脫殼之計,把自己的事推得一乾二淨。否則他這個局長也玩完了。於是,每次有人提出要給蕭小芳轉個正,干個某處處長時,局黨委討論總是通不過。這裡面的原因,只有蕭小芳夫婦自己清楚。為了讓易鋒幹好這個紀檢幹部,蕭小芳把自己的政治前途也賠上了。
前段時間是孩子被打,大門被燒,對面的鄰居遭殃,這回,易鋒他自己又受到追殺。要不是司機小蔡幫了一把,要不是民警和群眾及時趕到,恐怕就不是單單腿扭傷的事了,性命能不能保住還是個問題呢。
易鋒躺在床上睡著了,也許他已經入了夢,正在夢裡和腐敗分子真刀真槍地幹了起來。
可蕭小芳卻在偷偷地抹眼淚。她覺得自己嫁了個好丈夫,嫁了一個正派的人,一個敢於和壞人壞事作鬥爭的人。可同時也是嫁給了一個動盪不安的職業,嫁給了一個永遠不會發大財做高官的鬥士。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嫁給了一把刀,嫁給了一桿槍。刀和槍是威武的,代表著正義與光明,但它注定要與硝煙與烈焰為伍,與危險與驚恐相伴。
易鋒咳嗽了一聲。她擦了擦眼睛,決不能讓易鋒看到自己在流淚。她知道,易鋒喜歡自己的女人是個堅強的人,並且始終尊重他的職業與事業。
46
太陽還是去年的那輪太陽,但今年的太陽比去年還要熾熱,還要燙人。
青雲的天空越來越悶,有時天空陰沉沉的,但仍然是熱浪滾滾,並不比太陽在時輕鬆。大地上彷彿大棚蔬菜上面覆蓋上了一層塑料薄膜,令人窒息得快要發瘋。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東南面刮過來了陣狂風。正當人們準備歡呼時,大家發現人沒有發瘋,海面上吹來的風已經發瘋了。狂風一陣連著一陣,幾乎要把樹木和人都吹上天空。
大街上行人越來越少,一些雜物都被風吹亂了。
忽然,天空中響起一陣炸裂的聲音。人們抬起頭來,發現天空黑漆漆地,隨著一聲爆炸,天空的肚子中間亮出一道白光和一道閃電,像是誰在那裡安放了核武器,終於將天空炸裂了。
更可怕的是,這種炸裂的聲音並沒有消失。閃電一道接著一道,白光一道接著一道,天空像一隻垂死的獅子,不時發出陣陣淒慘的狂叫。
「今年年辰不好。」一位老農在一個亭子裡對眾人道:「我長這麼大歲數,從來沒有看到過老天爺這麼可怕。青雲的災難要降臨了!」
眾人都在嘲笑老農,有個中學生剛學會一個成語,便說了一句:「杞人憂天」。
剛說完,天空就飄下了雨絲,如同農家做的粉絲,絲絲軟軟地,一縷一縷從高空中落下,落在一些行人的臉上,有人開始歡呼。
這種歡呼聲是不長久的。因為,這種軟綿綿的粉絲很快就被一些又粗又壯的雨點取代了,它們來得那麼快,那麼迅速,那麼粗暴,配合著天空中不斷出現的閃電雷鳴,雨點們彷彿一排排的子彈在向大地掃射,同時,遠處還有一陣陣的槍炮聲,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聲音。
在驚恐的目光中,有人說:「人類的末日來臨了!」
這時沒有人嘲笑他了,也沒有人注意他了。大家在考慮著如何逃脫這個地方,如何盡快回到自己家裡。大家似乎覺得,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顯然是不安全的,說不定雷公公就會怒氣沖沖地把斧頭劈將過來,閃電娘娘拋下兩條彩練般的物件,將某人的性命勾了去。到那時,家人連個屍首都找不到,那才是真正可怕哩。
在暴雨中,人們狂奔著回家。回到家裡,他們覺得是幸運的,因為接下來暴雨並沒有絲毫溫柔下來的意思。雨越下越大,雨聲顯得那樣的狂暴,那樣的憤怒,彷彿對大地充滿了刻骨的仇恨。
暴雨接連下了五六天,青雲就已經不行了。雖然接下來天空裡仍然飄起了粉絲般的細雨,但雨絲細下去也不管用了,山谷裡的雨水在不停地往低窪處沖,青雲江成了一條黃色的巨龍,不停地席捲著河道兩道的農田莊稼。東南面的海水也在往陸地上蔓延,地勢低的農田和村莊已經被海水淹沒。
青雲電視台滾動播出災情報道:「受熱帶風暴倒潮影響,我市中西部山區普降百年未遇的特大暴雨,降雨量達170毫米以上,有的鄉鎮達262和264毫米。大暴雨釀成山洪大暴發,致使中西部山區50餘座水庫溢洪道普遍出水,4個片區50餘萬人受災,其中16萬人被洪水圍困,一些老年人因災情嚴重而死亡。部分鄉鎮交通、通訊全部中斷,水位最深處達5.8米。災區幹部群眾在當地黨委、政府領導下,正全力以赴搶險救災。」
另外還有最新消息:「昨天下午,市委書記黃伯昌、市長葉逢秋深入山溪災區瞭解災民安置和生產自救情況。山溪村兩處山體存在嚴重滑坡隱患,黃伯昌對此高度重視,親臨現場檢查,並責僅當地黨委政府及時做好抗洪搶險工作。」
青雲市委書記黃伯昌向青雲人民發表電視講話,要求「青雲人民緊緊團結起來,克服一切困難。共產黨員和領導幹部要在抗洪鬥爭中發揮先鋒模範作用,組織和帶領廣大人民群眾進行抗洪,要隨時準備在關鍵時刻犧牲個人的利益。在市委市政府的堅強領導下,廣大人民群眾團結一致,頑強拚搏,克服困難,努力奪取抗洪鬥爭的偉大勝利!」
隨著水位的升高,水勢的漫延,青雲境內的部分居民開始搬遷,有的被洪水吞噬了生命,當然,在有關部門和武警部隊的幫助下,絕大部分災民都及時脫離了危險,轉移到了安全地帶。
這段時間,災區群眾全力抗洪救災或者全力保護自身的安全,而青雲一百二十萬百姓中的大部分,都安安穩穩地躲在家裡,他們不敢出門,便只好面對著電視。除了看中央台和部分省市的衛視節目外,就是每天晚上六點四十分收看青雲電視台的新聞節目。
在青雲新聞節目裡,青雲人民目睹了市委書記黃伯昌帶領有關部門負責人指揮抗洪的壯舉。
在濤濤洪水中,黃伯昌堅定地站在衝鋒舟上,視察著青雲災區。他的雙眉緊鎖,看到百姓受災,他的心裡如同刀割。
在洪水圍困的一株大槐樹上,坐著一位頭髮散亂的小女孩,正在抹著眼睛哭泣。黃伯昌坐著衝鋒舟親自把她抱了下來。
黃伯昌把小女孩送到她母親懷裡時,這位農村婦女忽然跪倒在地,對黃伯昌拜謝道:「謝謝共產黨,謝謝黃書記!」小女孩的父親是個老實的農民,站在旁邊不知該說什麼好。她的爺爺則豎起大拇指,對黃伯昌道:「好人哪!還是共產黨的幹部好啊!你是我們家的大恩人哪!」黃伯昌高興地笑了,老人家握著他的手還在感謝,說:「像你這樣的幹部,當得越大越好,你當得大,是我們老百姓的福氣啊!」
電視機前,一位中學教師道:「現在看來,黃伯昌這個人還是不錯的嘛。他冒著生命危險,在洪水中救人,很得民心哪。」
青雲日報的頭版上,每天都出現黃伯昌抗洪講話或者到各地檢查抗洪的鏡頭。特別是那個小女孩,被黃伯昌從樹上抱下來的那張照片,被放大後刊登在頭版顯要位置,很快,這個小女孩也出了名,大家都知道,她的名字叫李幸。大家覺得,李幸的名字取得好,她真是個幸運的女孩。
由於青雲市委市政府指揮得力,各項措施及時到位,在這次洪水中雖有一些傷亡,但損失已經降低到了最小程度。青雲抗洪工作得到了南州市領導的表揚,南州市領導對青雲抗洪工作肯定的講話,也頻繁地出現在青雲日報、青雲電視台甚至南州市的有關媒體上。
青雲市機關幹部們覺得,黃伯昌的確有能力,他能夠化險為夷,變壞事為好事,變災難為資本,幾乎具有一種化腐朽為神奇之功,令青雲市的各級領導和普通幹部們讚歎不已。他們覺得,大概黃伯昌高昇的時機已經不會長久了。
洪水剛剛送走,兩個瘟神在青雲降臨。
一輛從福建開來的大巴士,在駛過青雲江大橋時忽然撞破欄杆,一頭栽進青雲江裡。車上三十五名乘客,死了二十一名,重傷十四名。
市委書記黃伯昌趕到現場,責成有關部門組織人力及時進行搶救。可以說,如果搶求不及時話,另十四名也很可能性命難保。因此,輿論對青雲市各有關部門當然也包括對市委書記黃伯昌表示了敬意。
這件事剛剛完了沒幾天,一起更駭人的事故又與青雲搭上了邊。
不過,這次對於青雲的損失倒並不大,只不過這件事又出在青雲,又讓黃伯昌狠狠地露了一番臉。
一架圖-154大型客機從南州機場起飛,在經過青雲時,突然從空中跌落,青雲江邊的稻田里頓時被撞出了一個大窟窿,飛機上的零部件散落在地。最慘的是,機上五十八名乘客和機組人員全部遇難。
青雲市委書記黃伯昌接到報告後,二十分鐘後即趕到出事現場。他極其沉著地指揮著,要求各有關部門採取措施保護好現場,同時準備做好醫療、衛生、食品等各項服務工作。
黃伯昌的照片及簡要的講話內容通過新華社發向全國各新聞媒體,他對飛機失事件的重視、對遇難者所給予的人道主義援助,以及通過這件事所表現出的同情心和領導才能,使他的知名度再一次向上攀升。那一天,全國關心時事的百姓,幾乎都知道了中國有架圖-154在經濟發達的青雲市出了事,這個市一個叫做黃伯昌的市委書記採取了一些人道主義的行動,受到了社會的好評。
在這兩件大事中,市長葉逢秋也不甘示弱。他總是恰如其分地站在市委書記黃伯昌身邊,嚴肅的時候扶一扶眼鏡,高興地時候就露出一排前傾的牙齒微笑著。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現得比黃伯昌激進,不能搶了他的鏡頭,同時也要表現出一定的姿態和風範,讓民眾們知道一旦黃伯昌高昇後,他葉逢秋是一個非常合適的接班人。
這段時間裡,唯一拋開了青雲風風雨雨的,就是副市長鄭湯楷了。
那天他跟著南州市紀委的辦案人員坐上了轎車,就被帶到了這裡。他幾乎都沒看清這是個什麼地方,只知道這裡有一個簡潔的招待所,在辦案人員的看管下,他面對著白色的牆壁,和兩扇幾乎永遠關著的窗戶,一天接一天地思考問題,寫交待材料。外面天晴過了,風刮過了,雨下過了。可是,這些風聲和雨聲與他已經不相干了。他的任務就是如何對付紀委的辦案人員,如何想方設法地躲過這一劫。
然而,這一劫看來是無論如何躲不過去了。南州市紀委的辦案人員已經掌握了他收受賄賂的部分證據,他一直想探聽探聽虛實,想摸清他們的底,究竟哪些事情已經被掌握了,哪些事情還沒被掌握。他想,已經掌握的事情是逃不過去的,只能早點交待了事,至於那些還沒被掌握的事,能夠不講最好是別講。因為,自己為官這麼多年,權錢交易的事就像是逢場作戲,就像是睡覺之前張開嘴巴打個哈哈,實在是司空見慣,實在是過於平常了。要是把這些事情一筆筆都交待清楚,不要說他不想交待,就是想,也沒這麼好的記憶力了。
可是,紀委的人再三做他的工作,把那些常用慣用的思想工作手法,都一古腦兒地用在他鄭湯楷身上來了。今天這個談,明天那個談。今天寫這份材料,明天寫那份材料。今天說寫得不深刻,明天說寫得太膚淺。直把他整得天錯地暗,不知今日是何日,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知道,他的問題這樣拖延下去也不是個辦法。駱財生送他的那些錢,是明擺著的事,紀委當然是全部掌握了,他是一個子兒也逃脫不掉的。但是,除此之外呢,這些天他也仔細想了。除此之外的大部分經濟問題,都與太爺任厚根有關。任厚根這個人,遲早要出事,他早就有預感。即便他今天不交待,將來任厚根被關進來了,也會交待出他的事的。至於其他人送的錢,有的還是比較隱蔽的,不說紀委也不一定會知道。因為這些人大多是機關幹部,他們也有一定的身份,有一定的素質,為了保全自身,他們即便被關進來,也未必會交待問題,更不會牽扯到他鄭湯楷。
想來想去,太爺任厚根的事還是該好好想了想,該從哪頭說起呢?
鄭湯楷和他認識已經有好多年了。那時,他聽說這個人會跟蹤盯梢,善於抓人把柄。誰與他作對誰就要倒霉。同時,聽說這個人與市領導的關係出奇地好,便一心想與他搞好關係。那時,鄭湯楷還是市經委的主任。他常到任厚根開的飯店裡去吃飯,對任厚根自然也另眼相看。任厚根呢,對鄭湯楷的印象也是挺好的。因為那時的任厚根還沒有後來這麼火,有的人當面不怎麼他,背後卻把他貶得一文不值,很讓任厚根生氣,只要他聽到什麼風言風語,就要千方百計地將對方整一番,直到對方討饒為止。而鄭湯楷這個要卻有些與眾不同。他對身為南盛村農民的任厚根並沒有看不起的意思,表現出一個領導幹部應有的風度和雅量。
任厚根也有意要與鄭湯楷搞好關係,經常到包廂裡來敬酒,與他拉扯拉扯關係。說實在,他與鄭湯楷搞好關係,並沒有採取跟蹤盯梢的手段,這一招從來就沒有派上過用場。對於鄭湯楷來說,他的這一招頂多不過起些威懾作用罷了。
開始,任厚根提出了攬一些工程的事,鄭湯楷並沒有拒絕的意思,他覺得這個人很有開發潛力,便加緊了進攻步伐。任厚根並不懂工程,但建設工程油水多,這是傻瓜都知道的事。一幢樓通常都是幾百萬上千萬的,按照百分之三四十的利潤計算,隨便搞搞也就是幾十萬幾百萬的。只要能夠攬到這個活就是本事,懂不懂工程建設根本不重要。那些包工頭整天就是拎著個黑皮包找領導,到處公關,就是苦於攬不到工程。因為,現在的領導膽子越來越小了,包工頭攬活時送錢,被關進去時開口咬人的事已經是盡人皆知了,一些領導聽到包工頭這個詞都有些害怕了,他們不敢收錢,包工頭想送錢都送不進去,找不到門。這個時候,太爺任厚根就發揮了他獨特的作用。一是因為他不是包工頭,他只不過是替包工頭們攬活的掮客而已;二是因為他與市領導關係熱乎,萬一出事,市領導肯定會出面保他,只要把任厚根保住,與他有關聯的人保準也不會有事。因此,鄭湯楷看好任厚根的勢頭,很樂意與他交朋友,對於他提出攬工程的事,也是非常願意幫忙。
在鄭湯楷的介紹下,任厚根先後攬到了經委下屬兩家小企業的廠房改造工程,發了一筆小財。而鄭湯楷呢,對於任厚根送上來的紅包總是客客氣氣地謝絕。不過,後來任厚根也摸到鄭湯楷的脾氣了,他不肯幾千幾萬地收,但是,對於高檔禮品還是十分願意收下的,另外,每次過年過節,對於五百八百的禮節,他也收得比較爽快。任厚根是個聰明的人,他便到鄭湯楷家裡跑得更勤了,中國人講究多,節日也多,一年下來,任厚根塞給鄭湯楷的錢數目也不少了。任厚根知道,錢要大家賺,大家花,一個人獨吞是要消化不良的。於是,他總是把拿到的好處分出相當的一部分來送給鄭湯楷,至於他如何送,鄭湯楷如何收,這只不過是個方式方法問題罷了。
任厚根與鄭湯楷的關係越來越好,成了鐵桿兄弟。任厚根給了鄭湯楷不少錢,但鄭湯楷並沒有主動要,任厚根便覺得鄭湯楷這個人素質不錯,便有心要好好栽培他一番。那年市裡換屆選舉,市委書記祈成富徵求他的意見,要他對青雲市的中層幹部評一評,看哪些幹部比較能幹,比較聽話,能夠和「市委保持一致」。任厚根便說:「中層幹部裡面,最能幹的就是經委主任鄭湯楷了,他在經委主持工作這些年來,辦了不少事,青雲這幾年經濟發展這麼快,他也是有功勞的,對提高市委的威望也是起到重要作用的。而且,這個人對市委的意見是絕對服從,對祈書記也是非常尊重。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聽話,如果讓這個人當副市長,市領導班子將會更加團結,更加有聚聚力和戰鬥力,更加有利於青雲今後工作的開展。」
祈成富對任厚根的這番話非常贊同,因為,他對鄭湯楷的印象本來就不錯,經過民間知名人士任厚根這麼一評,他就更放心了。果然,不久以後鄭湯楷就被人大選舉為青雲市的副市長,主管青雲的工交企業。
鄭湯楷當上副市長後,聽說任厚根幫他出了不少力,從此就與任厚根的關係更貼近了。任厚根呢,有什麼事就找鄭湯楷說,特別是攬工程的事,只要任厚根來找他,他就幫助寫條子、打電話,在分管工業的副市長的關照下,那些年全市不少企業的廠房改造和企業宿舍樓建設工程,都被任厚根攬了下來,然後再轉手給建築企業,從中領取了高額的回扣。
以前那幾次,他究竟幫助任厚根搞了多少次工程,自己又從任厚根手裡轉手拿到了多少好處,實在是記不太清楚了。要說清楚,只有最近而且是數目最大的一次了,那就是青雲第二農貿市場大樓的事。
青雲城市建設步伐越來越快,農貿市場也已經越來越不適應城市建設和居民生活的要求了。城東有一個最大的農貿市場,叫做青雲農貿市場,但城西那邊太遠,到這裡買菜不方便。雖然城西也有幾個小農貿市場,但地點太分散,人大代表開會時提議,城西要建一個上規模的農貿市場,就叫做青雲第二農貿市場吧。
第二農貿市場資金已經到位,工程也準備開工。可是,現在工程建設不比以前,上了五十萬就要到市招投標辦公室報道,參加公開招標。如果公開招標的話,中標的企業可能是建設方不熟悉的企業,甚至可能完全是個陌生的面孔。那麼,建設方的領導還有什麼利益可圖?這個招投標辦公室早就成立了,但約束力不強,各部門仍舊我行我素,想招標就招標,不招標就不招標。但是,後來在上級紀委、監察局的統一要求下,越來越具有強制性。如果工程項目不公開招標,就要按有關法律法規進行查處,建設方的負責人還要受到黨紀政紀處分。這一招可就厲害了。建設單位只得規規矩矩地到招標辦報道,按照招標程序向全市甚至是市內市外的建築企業進行公開招標。
這一招傷害的不僅僅是建設方領導的利益,最重要的是太爺任厚根的利益可就損失大了。他忙去找副市長鄭湯楷,找後來的市委書記黃伯昌。在他們的指使下,建設局局長給招標辦下了口令,要求他們對招標行為進一步「規範」,尤其要保護市內企業的「合法權益」。招標辦採取的第一步措施就是要求市外建築企業出高價購買「席位費」,嚇跑了不少外地的建築企業。第二步是修改招標方案,擴大了評標議標的範圍,增強了人為定中標單位的彈性空間。這樣一來,在招投標大旗下,青雲市仍舊幹的是私下定標的勾當,特別是太爺任厚根,奔走於建築企業與建設單位之間,大把大把地拿走了回扣,又大大方方地向有關領導送上回扣的回扣。
因此,第二農貿市場的造價雖然達到兩千多萬,按規定必須嚴格進行招投標,議標是絕對不行的。但是,在任厚根和鄭湯楷的努力下,這個工程只是開了一個形式主義的招標會,最後中標的,還是任厚根「欽定」的那家建築企業。為此,任厚根拿到了三百萬元的中介費。不過,由於農貿市場的資金是分期到位的,任厚根的中介費也是由建築企業分期支付。而任厚根在拿到這三百萬元之後,分兩次給了鄭湯楷共一百萬塊錢。本來,鄭湯楷是不會收這麼多錢的。可他與任厚根的交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收任厚根的錢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收少是收,收多也是收,反正這麼多年了,從來就沒出過什麼事。再不多收點的話,將來退了位還不要狠狠地進行一番自我批評,還不要狠狠地罵自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
當時收錢收得爽,可這筆錢真是要他的命哪!一百萬,一百萬哪!都夠得上槍斃了,究竟要不要說呢?不說的話,紀委可能不會知道,但長期拖下去,紀委會不會知道呢?自己不主動說,等任厚根主動交待了,那自己就顯得被動了。紀委說那是要從重處分的。可是,如果自己主動交待了,那麼大的數目,會不會被判刑呢?要判的話,究竟會被判幾年,是槍斃還是無期,是十年還是二十年呢?以前搞的都是經濟工作,這法律上的事近年來是大大疏忽了,他都不知道自己的事究竟是怎麼犯下的,中國的法律是怎麼定下的,怎麼不知不覺就犯了罪了呢?
「如果你主動交待了紀委暫時還不掌握的問題,那就屬於自首性質,處理的時候將會從寬的。即便到了司法機關,我們也會建議他們輕判的。」辦案人員似乎摸透了他的心思,工作一步步做到了他的心裡。
甚至,他還沒有想到的,他們也想到了:「你不要擔心你交待的問題會牽涉到更多的人。現在青雲的問題正在一點一點地暴露,從我們掌握的情況來看,問題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嚴重。如果你不主動交待,遲早有一天我們還會找你的,到時候我們將無法建議司法機關對你輕判了。因為,青雲的問題就像是一根鏈條,互相之間被串在了一起,只要我們抓到了其中的一個環,整根鏈條也就被抓起來了。你雖然是個副市長,但你僅僅是其中的一個環而已。」
鄭湯楷聽了這些話,忽然覺得害怕了起來。紀委幹部說話水平高,這話真是說中了青雲問題的要害啊!
他認真想了想,道:「好吧,我主動向你們交待問題。從哪說起呢?其實,我的問題都和任厚根有關。任厚根是我們青雲的太爺,他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