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沙塵暴來了(2) 文 / 許開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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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管處處長鄭奉時根本就沒離開過沙湖。械鬥發生時,他就在流管處。這是事後林雅雯打聽到的消息。
流管處一共三個院落,中間大院是管理處辦公區,修得十分講究,綠樹成陰,花草叢叢,碎石鋪成的小路曲徑通幽,十幾個大小亭子加上長廊將院落映襯得極具江南林園的典雅與優美,曾是沙湖一大景色。南邊是家屬區,清一色的二層小樓房,各帶一小院,簡潔而實用。北邊大院是工程處,以前流管處火時,這兒真稱得上車水馬龍。每年大大小小的工程不下五千萬,加上其他流域的合作項目、國際援助項目,工程部可謂金缽滿溢,四周鄉村的工程隊想攬個活,能否走進這個大院便成了關鍵。那時候的鄭奉時只是一個普通的技術員,但在農民心裡,他的權已大得無邊,他說返工就得返工,他說不合格你就領不到錢。農民們暗地裡送他一個外號:鐵公雞。意思是他太摳門,放著那麼多的錢,卻跟農民工程隊斤斤計較,讓他簽個字比找工程處長還難。時過境遷,當年二十多歲的技術員如今成了全省第二大流域的總管,但老百姓們再也不找他簽字了,因為早在五年前,工程處就因沒活幹而解體,只留下一堆破銅爛鐵,還有五百號失業工人。院子早在工程處解體前就出讓給了洪光大,成了洪光大的總公司。這兩年,老百姓又暗地裡送鄭奉時一個外號:鐵掃帚。意思是讓他這把鐵掃帚一掃,沙漠的綠色便連根也沒了。
南湖發生械鬥的那個夜晚,鄭奉時就在南院自己的小二樓裡。那樓林雅雯進去過,是到縣上擔任代縣長後不久。
那次見面,對兩人來說,意義非同尋常,到現在,林雅雯腦子裡還裝滿那天的細節。
那天的風很暖,陽光艷艷的,照得人心裡發癢。林雅雯跟鄭奉時自從大學一別,就沒再見過面。不是沒機會,機會多的是,但就是沒見。林雅雯這邊,是不敢見,害怕一見面,就再也不想分開。儘管知道,兩人再也沒有復合的機會,再也沒有重新走到一起的可能,但,林雅雯心裡,真就扯不斷那曾經蓬勃而生瘋狂而綠的感情籐蔓。畢竟,那一大片枝枝條條,是她少女情懷的第一次盈然開放,也是她生為女人第一次為心仰的男人在心裡辟出一片綠,而且任其恣肆,任其氾濫,才讓她未諳世事的心田一下長出那麼多錯綜複雜茂茂密密分不開剪不斷的籐籐蔓蔓。當初戀的玻璃缸突然打碎,那一汪供她呼吸供她自由地躍動的清澈之水灑盡,她像魚一樣被甩到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時,她突然間就不知道天空在哪,綠地在哪,河流又在哪?分開這些年,林雅雯算是慢慢習慣了岸上的生活,她發誓,再也不掉進水裡了,哪怕是多精緻多透明多溫情多別具情調的缸,她也不把自己放進去了。
也就是說,她的感情生活走向了另一面,粗糙、簡練、務實,甚至略略帶點兒麻木。還好,她沒在那口井裡困死,好賴又走進了感情這片林子,儘管這一次走得有點無奈,有點蒼涼,但畢竟,她走了。
林雅雯帶著亂七八糟的想法,還有對鄭奉時的些許敵意、些許懷念、些許期待……走進了流管處,走進了鄭大處長那幢小二樓。奇怪的是,多年後的重逢,竟是那樣平淡,那樣寡然,一點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浪漫,那麼溫情,該生出的東西沒生出來,不該生出的東西也沒生出來。到後來,兩人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樣子,那態度,那語氣,就像是他們天天見面,昨天還為某件事爭吵過一樣。
這一場見面令林雅雯心裡長久地堵著,疏通不開,她感覺時光把什麼東西拉下了,拉在歲月的某個位置,要想找到,她必須費很大的勁,再把時光拉回去。
那天林雅雯是跑來求鄭奉時的,她被錢逼住了,剛到沙湖,就遭遇到錢的危機,她想找鄭奉時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幫她把難關渡過去。
小二樓的佈置比林雅雯想像得要簡單,也清貧,林雅雯在驚訝中找話說:"怎麼,在沙漠裡面裝廉政?"鄭奉時笑笑,他的笑已沒了以前那種顏色,林雅雯看到一片歲月浸染過的污色,還有那種叫滄桑的東西。鄭奉時一點也不驚訝她的到來,彷彿算準了她要找上門來,邊倒水邊說:"腐敗也不會在這窮地方。"兩人就這麼聊了幾句,彼此也用目光打量了一下對方,不過那目光已不叫目光,真的不叫。叫什麼呢,林雅雯想了好長時間,都沒想出一個妥帖的詞。
後來林雅雯就說出了借錢的事。
鄭奉時從沙發上站起,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盯住她:"你真以為我是腐敗分子,一下張這麼大的口?"林雅雯硬擠出一絲笑說:"腐敗不腐敗跟我沒關係,有紀委管著,我是沒辦法了,稀里糊塗跑到這麼一個窮縣,還想放手大幹一場呢,誰知屁股還沒坐穩,就讓討工資的老師們給包圍了。"說著便將沙湖縣拖欠教師工資長達十個月的事說了出來,請鄭奉時無論如何幫忙,讓她渡過這個難關,先把腳站穩。
"你是怕人代會過不了關,縣長前面那個代字取不掉?"鄭奉時果然是鄭奉時,真可謂一語中的,捅到了她的要命處。時隔多年,他說話還是這麼不留情面,當年的脾氣一點也沒改,林雅雯心裡,對這個久未謀面的同學加……似乎又多了一層看法。見她臉色微微泛紅,人也變得不那麼自在,鄭奉時又道:"取不掉最好,聽我的話,趁早打道回府,別逞這個能。"
"為啥?"林雅雯困惑了,原想鄭奉時會鼓勵她,安慰她,沒想他竟是這口氣。
"不為啥,讓你回你就回,沙湖這地方,不是你這種人能幹得了的。"
"我這種人咋了?鄭處長,你說話也太刻薄了吧?"林雅雯忽然就不高興了,剛才還露著笑容的臉忽然間就變得陰沉。見她生氣,鄭奉時笑笑,沒接她的話茬,走到窗前,盯住外面的景色不吭聲了。
林雅雯生了一會兒氣,覺得自己小心眼,跟鄭奉時,犯不著的。便也來到窗前,往外看。窗外其實沒啥風景,院裡除了幾棵歪脖子樹,再就是一大片雜草地。可鄭奉時看得好像很有滋味。林雅雯歎了一聲,又將目光回到鄭奉時臉上,她發現這張臉很陌生,寫著很多她讀不懂的東西。有些是歲月寫上去的,有些,怕是他自己寫上去的。
她仔細地研究了一會這張臉,忽然發現,這張臉上,不只是寫著疲累,還寫著迷茫,寫著逃避,寫著不該屬於他的東西。
為什麼會這樣呢?他不是一個悲觀的人啊!
"回去吧,雅雯,聽我一句勸,還是到省上坐你的辦公室去。"鄭奉時忽然又說。鄭奉時這次的話溫和多了,也體貼多了,林雅雯感覺出他的真誠,還有擔憂。她似乎被打動,帶著探究的口氣道:"老百姓沒趕我,你倒趕我了,這像當初的你麼?"
"不是我趕你,雅雯你聽我說,對沙湖,你可能抱的期望太高,我是怕……"
鄭奉時回到沙發上,也不知腦子裡動了哪根弦,很是認真地給她講了半天,從流管處的起落講到沙湖縣令人堪憂的前景,後來又講到兩個人這半生的得失,最後說:"你我本不適合為官,卻捨了專業誤入仕途,我是沒退路了,只能聽天由命,你不能,最好現在回去,安安心心搞你的科研,也算對得起當年的師兄師妹還有對你我抱有厚望的師長。"
鄭奉時說得沒錯,當年他們的師長西北最負盛名的林業學家拒不同意他們就此止步,踏入社會大門,而是執意要他們考研,做他的弟子。孰料突然發生的一場情變徹底打亂了兩個人的生活,同時也打碎了兩個人對前途對人生的種種幻想。林雅雯是一天也不想在校園裡待了,鄭奉時呢,也想盡快逃離這個惹是生非的地方。而且,兩人都鐵了心不再在象牙塔裡做空頭學問,都急著要奔向社會,至於奔進去怎麼辦,誰也沒考慮過,來不及考慮。
現在看來,當初聽了恩師的話,興許人生又是另一番景象,但此時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林雅雯釋然一笑,她不願意將自己擱在回憶裡,回憶有時是很痛苦的,有時卻很無聊。人生的道路從來就沒有興許,選擇便也意味著放棄,走了便是走了,從來沒有回到起點的可能。再說這陣兒她也顧不上敘舊或是感歎人生,她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借不到款,全縣教師就要罷課。這不是鬧著玩的,也不是拿話嚇唬她,已經有兩個學區的教師不上課了,如果教師們真的聯手給她演上這麼一出,她的政治前途便會在這裡戛然而止。林雅雯不甘心,既然下來了,她便發誓要在沙湖縣幹出一番事業。她是個從不言退的女人,在林業處那個位子上坐了六年,她坐得有點疲憊,有點失落。眼下環境一換,她心裡那股熱氣,似乎騰地又回來了。
"說吧,到底借還是不借?"
"你當我是金礦?不瞞你說,我這兒職工工資還沒著落呢。"鄭奉時道。
"什麼?"林雅雯甚是驚愕。當時她並不知道流管處的真實情況,還以為鄭奉時跟她開玩笑。
"是真的,我的職工也半年沒發工資了。"鄭奉時很認真地跟她說。
"怎麼回事,不是前兩年還風風火火麼?"
鄭奉時笑了笑:"你聽過千萬富翁一夜垮掉的故事麼,再說了,流管處還不是千萬富翁,它是一棵風乾了的樹,葉子綠著,樹幹死了。"鄭奉時的話似乎有點兒悲涼,不過那一天他沒瞞林雅雯,將流管處遭遇的困境一一說了出來。
林雅雯這才知道,鄭奉時的日子一點也不比她好過,流管處的確處境艱難,怪不得他眼裡,總是有那麼一層灰濛濛的沮喪。
那次林雅雯真沒借到錢,後來她又從別的渠道瞭解到,流管處的發展進入了死胡同,甭說讓鄭奉時幫縣上渡難關,怕是他自己的難關,都應對不了。好在流管處人少,又都習慣了市場法則,職工的承受力相比縣上的幹部要強一點,鄭奉時才能表現出那份安然。
林雅雯心裡一陣難過,這難過,一半是替鄭奉時,一半,是替曾經輝煌無限的流管處。
改革面前,那些曾經輝煌曾經耀眼的東西總是要先碎掉,也不可避免地,要有一部分人被率先推到風口浪尖上,去承擔改革帶來的巨大壓力。這到底是喜悅還是悲哀,林雅雯說不清,她只覺得這樣的現實太殘酷,太沉重。
那些日子,林雅雯四處跑款,把所有的關係都跑了個遍,教師的工資還是沒著落,半個月過去了,離她答應教師們的時間越來越近,錢卻像是長在別人家樹上的一堆桃子,她能聞見香味,卻總也摘不到。形勢令她沮喪。正在她一籌莫展時,鄭奉時突然打來電話,說是有五百萬,先借縣上周轉,期限是半年。林雅雯簡直不敢相信。坦率地說,如果不是那五百萬應急,緩解了教師矛盾,林雅雯頭上的那個代字到底能否取掉還很難說,她正是憑借了那五百萬,才把自己的威信一下子樹到老高,很快在一向由本地幹部說了算的沙湖縣脫穎而出。她這兩年的所為,在沙湖歷史上可以算是一匹黑馬,而且風頭日上,大有壓過書記祁茂林的架勢。
林雅雯後來才知道,那錢是省水利廳撥下來用於解決職工養老的。當時流管處的改革已提上日程,省廳的打算是把拖欠的職工養老金一次交清,其餘矛盾由流管處自己解決。想不到那錢一周轉,便遲遲的還不了,省廳的計劃被打亂,為此鄭奉時挨了上面不少批,有消息說上面幾次都想撤他的職,可一時找不到合適人選接這爛攤子,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將流管處的改革拖了下來。而林雅雯這邊,到現在還是沒有能力將剩餘的二百萬痛痛快快還了。
咋能痛快?縣上又累計欠了教師四個月的工資,黨政機關幹部的工資眼看也不能保證,林雅雯算是領教到沒錢的滋味了。
南湖發生血鬥後,鄭奉時既沒像"121"那樣跳出來,跑省裡,跑縣上,更沒像胡二魁說的那樣,躲在不為人知的地方。他就在家裡,關起門來練字。鄭奉時喜歡書法,早在大學時就師從著名書法大師謝漢雲謝老,大學畢業,他在西北書壇已嶄露頭角,這些年在本省書法界也算混得一點名氣,偶有南方或香港的愛好者慕名前來索字。一遇什麼不順心的事,他便把自己關在陋室裡,借墨消愁。省廳跟市上聯合召開現場會,鄭奉時雖是參加了會議,但卻一言不發,話都讓開發公司的洪老闆說了。林雅雯當時還在會上質問過他,火藥味濃得很,沒想他裝聾作啞,壓根不理林雅雯的茬。
林雅雯現在懂了,鄭奉時玩的是金蟬脫殼,把矛盾全部甩給了開發公司,讓林雅雯跟財大氣粗蠻不講理的洪老闆針鋒相對,他自己則坐山觀虎鬥。
會議結束後,林雅雯兩次找他,想當面質問,為什麼要這樣,有什麼問題不能坐下來談?很可惜,兩次她都沒能見到鄭奉時,流管處那位戴眼鏡的秘書告訴她,鄭奉時去了新疆,具體做什麼,他也說不清楚。
一回到縣上,祁茂林便主持召開常委會,緊急研究南湖事件的善後。
會議開得相當沉悶,常委們全都陰著臉,不說話。
"121"事件發生後,縣上形成了兩派意見,一派對流管處意見很大,認為流管處的做法嚴重破壞了沙湖縣的發展環境,破壞了沙湖縣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應該向省上反映,並堅決予以制止。另一派則顯得溫和,主張不應該把兩家的關係搞僵,至於那幾千畝林地,認為產權屬於流管處,縣上無權干涉。兩派意見祁茂林都不贊成,毀林的確可惡,但簡單的抗議與鬧事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祁茂林主張溝通,主張在雙方能形成共識的基礎上解決問題。為此他跟鄭奉時談過幾次,鄭奉時的話令他感慨萬端,大家都處在改革時期,各自面臨的難題既相同又不同。流域毀林是為了重新改造,大片閒置的林地的確沒有效益,如果將它改造成棉花基地或是養殖場,不但能解決大批職工的就業,說不定還能形成新的產業,帶動沙湖經濟的發展。作為縣委書記,祁茂林做夢都想讓沙湖出現新的經濟增長點。他認真看過流管處的改革方案,對流管處提出的青土湖創建棉產業基地,南湖創建種養加一條龍的西北養殖基地很感興趣,要知道,沙湖縣的羊只很有優勢,但縣上缺乏資金投入,沒法幫農民形成產業優勢。如果借開發公司的力能把沙湖的種草業和養殖業發展起來,那麼縣上的財政狀況將大為改觀。
在流管處改革方案論證會上,祁茂林代表縣上是舉過拳頭的,也就是說他當時並沒反對毀林。可"121"事件一下子讓他被動了,他被水利廳領導罵成是出爾反爾,明裡支持,暗中作梗,是把本來就舉步維艱的流管處再往火山口上推。祁茂林沒法跟人家解釋。南湖事件再次讓他尷尬,這些天他成了眾矢之的,整天被方方面面的輿論指責著,批評著。一方面要求他顧全大局,做出局部犧牲,支持流管處的改革。另一方面,又強烈要求他愛林護林,保護生態,為沙湖的子孫後代著想。一時之間,他真是不知該咋個走路了,兩面的呼聲都很高,兩面的呼聲也都有道理,他夾在中間,像風箱裡的老鼠,只有受氣的份,哪有還口的機會?會議之前,他又接到省水利廳馮廳長的電話,要求他旗幟鮮明地站出來,支持流管處的改革,不要給流管處的改革設置障礙。他跟馮廳長算是老關係,馮又是他的老上級,馮的前景他更是清楚,這種時候,他不能不考慮這個因素。儘管他已老了,再也沒有陞遷的可能,但不陞遷並不表明你可以為所欲為,不遵從某種規則。
對一個老縣委書記來說,他知道規則意味著什麼。有時候,規則就是一切!
他能給馮添亂麼?給流管處添亂,說白了就是給馮添亂。馮能允許他添這種亂?
馮在政治上的野心,還有鐵腕手段,他比誰都領教得多!
可這些,他怎麼在會上講?
思來想去,他從尋求沙湖縣新的經濟增長點這一角度,講了幾點意見,話還沒說完,就遭到林雅雯的反駁。林雅雯這一次是豁了出來,真有點逮誰咬誰的味兒。她在會上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大規模發展養殖業和種草業是以水資源為根本的,水從哪來,總不能再瘋狂開採地下水吧?
這話把祁茂林給問住了。為了保護沙漠水資源,縣上曾按照省市的部署,關停或填埋過不少機井,後來農民意見太大,縣上又無力補償,關井壓田暫時停了下來。但這個問題必須解決,目前沙湖縣的年地下水開採量,佔全流域地下水開採量的百分之七十還多,沙湖縣大規模掘井采水,已危及到整個流域。如果再次容許流管處大量開採地下水,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那你說咋辦?"祁茂林把目光投向林雅雯。對自己的這個副手,祁茂林心裡真是感慨萬端,坦率地說,他是尊重她的,這個來自省城機關的年輕女性的確能幹,到沙湖後幫他解決了不少難題,為此他很感謝她,如果沒有林雅雯,他的日子會難過許多,畢竟,下派幹部比起他們這些"土特產"來,優勢大得多,工作思路也開闊得多。還有,她是女的,按說幹工作跟男女沒關,但在實際工作當中,你就會發現,男女就是不一樣。班子裡多出這麼一位又漂亮又精幹的女性,一個班子都能活躍起來。祁茂林特意做過觀察,不論是下基層還是縣上開會,只要林雅雯在場,氣氛一準能活躍,有時班子裡爭執不下的事,大家下意識地,就等她發表意見。只要她的意見不是太離譜,一準能通過。
有這麼一位年輕女性做搭檔,是件幸事。祁茂林自己也承認,工作當中,有意無意地,他在讓著她,也在呵護著她。不能讓她受委屈,這是他給自己定的一個準則。有些事明明理不在她這邊,祁茂林也會禮讓三分。這不是什麼不健康的心理,祁茂林自以為做得很坦蕩,其實不只是他,包括市委孫濤書記,對她,也是另眼相看。儘管孫濤書記從來嘴上不說,但他能感覺出。
男人啊,誰沒個憐香惜玉的心理,況且這香也該憐,這玉也該惜。可惜,一個"121",便把他們這種友好共處的和諧關係給打破了。
"121"後,林雅雯像是變了,變得讓祁茂林琢磨不透,有時覺得她特單純,心裡壓根就沒多少彎子,有時呢,又覺她哪根神經,飄飄忽忽的,不好把握。提意見祁茂林不怕,公開吵他也不怕,幹工作,怕提意見還行,怕吵還行?他祁茂林這輩子,吵過爭過的,還少?要是都去計較,怕心胸早就給堵死了。他怕的是,她跟你腦子裡想得不一致,她會把自己的想法藏起來,不跟你明說,具體事情上,她又強迫著讓你跟著她的想法走。儘管眼下還不能判定林雅雯藏了什麼,但幾次會上的不和諧已在提醒他,她的腦子裡有了別的想法。
"我目前考慮得還不是太成熟,但胡楊鄉的問題絕不是單純保護住幾片林子這麼簡單,我提醒大家,要從長遠著想,要往極度困難處著想,就算流管處不毀林,我們的村民能不能在那兒長久地生存?大家可以去沙漠水庫看看,今年的存水量有多少,確保農作物增收可以說是句空話!"
林雅雯說的是大實話,她道出了大家的遠慮,常委們聽了,全都心情沉重起來。祁茂林擔心這樣開下去會議有可能走題,便用商量的口吻說:"太深層次的問題我們先不談,眼下還是統一思想,想想怎麼把目前的難關渡過去。"
林雅雯這次沒跟祁茂林較勁,她說:"我的意見是分兩步走,第一步著眼於當前,把南湖、北湖還有青土湖的問題合併起來,縣上拿出意見,再跟流管處協商,協商不成,請市上跟水利廳協商。總之,不能因為流管處改革艱難,就無條件地讓步,現在不是誰支持誰的問題,而是整個流域如何生存如何發展的問題。當然,對這次事件中構成犯罪的,一定要治罪,無論牽扯到誰,都不能包庇和縱容。我還是那句話,絕不能以非法手段解決矛盾,這樣會讓問題的性質發生根本性改變。在這次事件中我們也應該吸取教訓,要積極幫群眾做好思想轉變,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覆。第二步,要從長遠著想,要把縣上的發展跟胡楊河流域的發展結合起來,拿出一個富有戰略性的遠景規劃,爭取得到省上或中央的支持。胡楊河流域是考驗我們工作作風和為民辦實事的一個跨世紀工程,我們要對得起沙湖縣三十萬人民,對得起我們手中的權力!"林雅雯的聲音很是激動,這番話,一直埋在心底,沒有機會講出來,現在她不能不說了。
祁茂林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要說這番話,對他的觸動最大。他總算清楚,林雅雯開始觸及到深層次問題了。他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但她能坦率講出來,他還是很感激她。
會議最後討論對胡楊鄉領導的處理意見,林雅雯堅決要求將朱世幫停職,常委們有幾個表了態,有幾個低住頭,在牽扯到人的事情上,這幾個常委總是用沉默來說話。
祁茂林拿出一張紙,說不用撤職了,朱世幫同志已主動提出辭職,他向縣委檢討了自己的錯誤。林雅雯忽然就噤了聲。
這消息太意外了!
鑒於朱世幫本人堅決辭職,會議最後決定,由王樹林同志擔任胡楊鄉黨委書記,朱世幫同志暫時留在胡楊鄉,聽候相關部門的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