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沙塵暴來了(1) 文 / 許開禎
第三章沙塵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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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風了。
自打開了春,風就一場連著一場,好像不把沙漠刮翻刮爛,它就不甘心。
這一場,來得格外猛。
此時的沙漠是最最脆弱的時候,莊稼剛剛爬出地面,嫩綠的苗兒還盼著雨呢,哪能經得起這鐵掃帚一般堅硬的風。沙窩的紅柳岌岌草黃毛柴雖說是綠了,可那份兒綠,嬌嫩得很,壓根就抵不住風沙。胡楊綠得晚,此時新枝兒剛發芽,舊枝兒還沒褪盡,風一吹,枝兒便嘎嘎地斷。四月底五月頭上,也是天爺的一個分界線,說不刮,這一年,就算是安穩過去了。要是刮,那就是真正的沙塵,一來便氣勢洶湧,遮天蔽地。
林雅雯正在給村幹部開會,安排搶種防護林的事,事情再多,工作不能拖,今年的防護林,說啥也得完成任務,不只是完成,林雅雯臨時又給各村加了任務,想把前兩年欠的也給補回來。
會是在糧管所開的,鄉政府那邊亂得開不成,寧酸棗的娘家哥還有娘家舅把鄉長書記的辦公室全霸了,林雅雯臨時住的那間,住進了兩個石頭。鄉上儘管做了很多工作,非但沒起任何作用,反而把寧酸棗一家的信心給做了上來。真是越做鬧得越凶,越鬧越沒個邊。林雅雯一果斷,就將會場挪到了糧管所。
安排防護林,並不是應付上面的檢查,就算老祁他們不來,這項工作也必須得做。不只是做,還要做紮實。早在春節過後,林雅雯就已著手此項工作,任務是她手上欠下的,怎麼也得在她手上補回來。
這些天她已聯繫到一批樹苗,算是人家支援沙湖縣的,眼下得緊著把苗分下去。村支書們一聽樹苗不掏錢,全都搶著往自個村裡要。林雅雯正想批評幾句何家灣的何老木,去年的任務他拉得最多,今年他還幾次撂挑子,說不想幹了。話還沒出口,猛聽得外面吼吼作響,眨眼間天地便一片昏黑。一看這陣勢,林雅雯就知道,會開不成了。
在沙湖工作,你必須得學會觀察天氣,得摸準老天的脾氣,否則,你讓天氣賣了都不知道。這也算是她到沙湖後的一大長進,一個從不看天氣預報的人,現在不但每天都要關注天氣變化,還要跟農民認真學二十四個節氣,以及每個節氣中天氣有可能出現的反常。現在這方面,她算是半個專家了,甚至不比祁茂林差。只要豎起耳朵一聽,就知道,這風大約有幾級,是一刮而過,還是要持續好些日子。她聽了不到半分鐘,臉一黑,沖村幹部們說:"馬上回去,種樹的事先放著,全力以赴,防這場風。"話音還沒落,窗子便彭地被風吹開,一股沙塵捲進來,嗆得人直打噴嚏。
村幹部們也都是氣象專家,不用林雅雯提醒,心裡早就急了,一個個彈起身子往外跑。還沒走出糧管所院子,風沙便把世界徹底遮蓋了。
沙塵暴來了。
打發走村幹部,林雅雯心裡還不踏實,又緊急通知鄉黨委,將鄉上的幹部分頭往下派,而且言明,去了第一任務,就是保證村民的人身安全,不等風沙徹底停掉,絕不許回來。派完鄉幹部,她自己也往沙灣村去,剛拐過糧管所那條路,就看見四野裡已亂成一片。地裡的人往家跑,沙樑上的往草叢中跑,學生娃娃也被嚇懵了,四下裡亂鑽,嚇得大人滿莊子喊。一隻雞在草垛上打鳴,剛張開嗓子,讓風嗖一下掠到了空中,驚得女主人雞呀一聲,嗓子裡就灌滿了沙。落下來時,已刮到了幾十米外。兩隻拴在胡楊樹上的羊讓風扯斷了繩子,跌跌撞撞地捲著跑,一隻撞在電線桿上暈了,一隻捲到了井裡。村裡的草垛掀翻了,草舞起來,鋪天蓋地。
林雅雯跟糧管所一幫人,先緊著把學生娃娃往家送。狂風掀起她的衣襟,扯起她的頭髮,耳朵裡灌滿了沙,近在咫尺的強光景說話她都聽不見。強光景只好拽住她,對著她的耳朵大喊:"林縣長你回鄉上指揮,這兒有我們。"林雅雯沒理強光景,她看見一個孩子失足掉進了干渠,幸好干渠沒水,便跳進去抱起他,問是誰家的。孩子嚇得六神無主,猛一下撲她懷裡哭起來。
問來問去,孩子是陳喜娃的。等把陳喜娃的兒子送回家,黑風便襲來了。
真正可怕的是黑風,到這時,沙灣人才知道最可怕的時候到了。紛紛躲進家裡,門關得死死的,聽黑風吼吼地掠過。樹被刮斷了,紅柳連根拔起來,捲到了空中。天地一片污黑,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
黑風持續了一天一夜,整個沙漠像是被洗劫了一般,一尺厚的黃沙覆蓋了整個村莊,田地不見了,麥苗不見了,綠樹不見了,草叢不見了,世界一片渾黃。沙灣人欲哭無淚。
林雅雯算是再次領教了沙塵暴的厲害。
南湖毀林事件的調查會終於在流管處召開。縣委書記祁茂林是在大風中趕來的,車子被風困在路上長達五小時,手機也斷了信號,急得他直在車中罵娘。隔著車窗,他親眼望見一戶人家的房子被掀翻,幾次他都要下去,被司機強行關在了車內。還好,風停後他跑到那戶人家,人沒傷,全都躲在了水窖裡。幾年持續乾旱,水窖全成了擺設,人畜飲水要到幾十里外的沙漠水庫去拉,僅這一項開支,就增加農民負擔幾百元。不幸的是去年水庫竟也乾涸,後來國務院撥出專款,加上上游省市的支持,才算是沒讓水庫見了底。
祁茂林一到胡楊,先是緊著安排救災。這次沙塵襲擊給農民帶來的損失可謂巨大,災情調查了剛一天,就調查不下去了,農作物全部毀了,房屋受災程度也很厲害,農民們一見幹部,就哭得哇哇響。祁茂林緊急安排縣上各部門全力支農,先幫農民把家安頓好,能吃上水,然後再想辦法抗災。
現場會是由市委跟水利廳聯合召開的,市上主要領導也都來了,大家心情都很沉重。祁茂林在省城時,曾跟水利廳主要領導匯報過南湖的事,當時並不知道死了人,匯報的主題還是那片林地。祁茂林請求省廳重新派專家論證,對流管處的改革一定要在保護沙漠生態的前提下進行。當時省廳也答應,說是派人下來。現在死了人,而且不是一個,大風中又有一名推土機手醫治無效死了,問題的性質一下變了,大家都不談毀林的事,而是把矛頭直接對準沙灣村的村民和背後指使者,這便讓祁茂林很被動。
會議開了一個小時,調查便開始。沙灣村的村民前前後後被叫去二十多人,奇怪的是沒一人承認鄉領導在背後指使,都說是村民自發的,要殺要剮,聽便。祁茂林似乎稍稍鬆了口氣,可另一邊心裡,卻感到痛。村民們顯然是抱了極大的對立情緒,說話硬邦邦的,把市委領導也不放眼裡。調查了半天,也沒調查出個啥,祁茂林覺得憋氣,望一眼被沙塵毀了的大片莊稼和農舍,心更是重得提不起來。吃飯時他悄悄跟市裡領導商量,能不能換個方向開,這樣開下去於事無補呀。市領導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知道你惹出的是啥事麼,這比-121-還嚴重!"
下午再開,市領導就發了火。縣長林雅雯居然沒到會,說是去了救災現場。省廳來的兩個副廳長意見很大,本來下午要追究縣上領導的責任,林雅雯這個組長不來,等於是向省廳示威。市領導讓祁茂林親自去叫,祁茂林走出會場,點了根煙,沿著沙梁子慢悠悠地往前走,邊走邊朝四下看,沙塵洗劫後的田野,滿目荒雜,厚厚的黃沙將大地的綠意全吞沒了,遠處的村民們正在忙著清理田里的沙土。村莊呈一派灰黃色。
祁茂林想起自己在胡楊鄉當書記的時光,那時節,雖說沙湖干了,可南北湖的綠意一到春天便撲面而來,紅柳、梭梭、沙刺、胡楊,這些沙生植物以盎然的姿態迎接春的到來,野兔不時在其中躥來躥去,灰鴿子成群結隊往沙窩裡飛,景色美得令人收不回目光。這才多少個年頭,沙湖就成了這樣子,再這麼下去,胡楊鄉的農民真是沒法立足了。一想這個問題,祁茂林就覺得心被啥東西堵住了,想吐吐不出來,想咽嚥不下去,哽得他直想沖大漠吼兩嗓子。
走著走著,他的腳步突然在一塊石碑前停下,石碑一大半已讓沙埋了,只露出上面兩顆字:胡楊。祁茂林的腦子裡驀地閃出一組鏡頭,火紅的秧歌隊,震耳的鑼鼓,披紅戴彩的人們,豪情萬丈的誓言。那時他剛當選副縣長,一場聲勢浩大的平沙造田運動開始了。縣上提出用五年時間,將沙漠改造成良田,創造人類歷史上一個奇跡,讓浩瀚的大漠變成商品糧基地。於是一批接一批的移民從山區的各個角落搬來,人喚馬叫,好不熱鬧。一片一片的沙棗林被砍倒,推土機晝夜不停地叫,一個又一個開發區在沙漠剪綵,立碑,一口接一口的機井開始往外抽水,形勢喜人得很。祁茂林腳下的這片胡楊鄉井灌開發區就是他親自剪的彩,當時他的照片還登在地委黨報的頭版上,風光得很。
祁茂林深深歎口氣,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腳下這片土地,艱難地收回目光,腳步沉重地離開石碑。他忘記了出來是做什麼,憂心忡忡回到會議室,才記起是去叫林雅雯。抬頭一看,縣長林雅雯正在發言。她不發還好,一發,市領導的火就被發起來了。
林雅雯的發言直衝省廳兩位副廳長,說胡楊河流域管理處的改革是造成兩起惡性事故的根本原由,如果聽任流管處將青土湖和南湖上千畝林地毀了,我這個縣長就是歷史的罪人。
市領導接過她的話就發脾氣:"你是罪人,那證明我們在座的都沒黨性,都沒替老百姓著想?雅雯同志,今天的會不是討論胡楊河流域的改革,是讓你們反省自己,在做好群眾思想工作這點上,你這個組長到不到位?有意見可以提,有看法也可以談,但聚眾鬧事,集體械鬥,致死兩條人命,難道你們還不該吸取教訓?"
林雅雯略一思忖,有點沉痛地說:"吸取教訓的是我們在座的每一位領導,是我們每一個手中握有權力的決策者。"
"雅雯!"祁茂林打斷她,用手勢制止她不要亂衝動。這種場合,一句話有可能就將你的全部工作否定掉。這次去省上,祁茂林深深感到胡楊河流域改革的艱難與複雜,它不只是牽扯到幾千多號人的失業,而是一條有著幾百年歷史的河系突然不存在了,在這個地球上永遠消失了。這條河系一消失,舉世聞名的沙漠水庫下一步也極有可能消失。相比之下,幾千多號工人算什麼?
會議開了兩天,最後在極不愉快的氣氛中結束,會上形成初步意見,胡楊河流域的改革暫停腳步,等相關方面廣泛論證後再行深化。沙灣村村民集體械鬥致死人命案由市公安局全力偵破,任何人不得干涉。至於縣鄉兩級領導在此次事件中的責任,由縣上自查,拿出意見後報市委。會議同時要求,市縣兩級務必全力動員,幫助胡楊鄉農民開展生產自救。
會議一結束,省市領導連工作餐也沒吃,就驅車走了。祁茂林送領導上了車,回頭想跟林雅雯說件事,卻見林雅雯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沙海中。
也就在這個下午,領導們全走後,朱世幫孤零零走出了開發公司那座院子。這兩天,先後有四位領導找他談話,具體內容,人們不得而知,不過從他臉上透出的氣息看,談話絕沒有好內容,要不,他那張臉,也不會黑得跟鍋貼一樣。
朱世幫瘦了,這才幾天工夫,他就瘦了一圈,一雙眼睛深陷著,眼圈四周,黑青黑青,頭髮像蒿草一樣亂長著,衣服領子上滿是污垢。猛一看,就像是從監獄裡剛逃出來。領導們讓他把自己整理一下,他笑說:"這樣子不挺好麼,咋整理?"
慘白的太陽下,朱世幫穿過那條新鋪的馬路,往鄉政府去,走到一半處,猶豫了,他在考慮,要不要在這個時候跟寧酸棗她們打照面?他在裡面已聽說了寧酸棗的事,也知道兩個推土機手死了。他好難過,很是悲傷了一陣子,也深深地自責過,但他並沒有因此而改變自己的想法。跟市委領導談話時,仍然是那副硬邦邦的口氣。"就算把我撤了,或是抓了,這樹,照樣不能毀!"
市委領導也拿他沒辦法,畢竟,人不是他打死的,他是帶頭衝進了南湖,但他沒帶頭打人。村民們打得瘋狂時,他還扯著嗓子制止村民,要不然,他也不會輕而易舉就被洪光大的保鏢抓走。這一點,洪光大的保鏢作了證,那是一個有江湖血性的男人,知道講義氣,跟洪光大不一樣。聽說就是因了作證,他已被洪光大開除了。要不然,第一個讓公安抓的,怕就是他朱世幫。
但他沒有一絲慶幸,相反,他覺得就這麼出來,有點對不住那些替他說謊的村民。
他整了整衣衫,往鄉政府院裡去。奇怪的是,這一天的寧酸棗,忽然一下就乖了,老實了,不但沒沖朱世幫撒野,還遠遠地,衝他紅了一下臉。朱世幫走進辦公室沒多久,寧酸棗就帶著家人撤退了。院子裡一派狼藉,紙灰四散,紙屑亂飛。留守的鄉秘書跑進來問:"她們走了,帳篷咋辦?"
"你說咋辦,撤了給她送回去!"朱世幫這火不是沖寧酸棗發的,他沖秘書發。他知道寧酸棗為什麼要溜走,在他挨批評的同時,另一間屋裡,洪光大也被省廳那兩位領導罵得雷響。
寧酸棗跟洪光大的事,朱世幫清清楚楚。礙在跟楚發雲同一個村子上住著,他一直沒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不過現在也用不著捅了,死去的楚發雲怕是還不知道,他的小石頭,壓根就跟他沒關係。但願洪光大還能抱著點良心,不要讓母子仨受罪。
鄉秘書帶著人開始撤帳篷,朱世幫擦了把臉,換了件乾淨衣裳,想喝杯水,卻發現杯子沒了,暖瓶也沒了,屋子讓寧酸棗的娘家人翻騰得不成樣子。
"這幫沒出息的。"他罵了句,就往外走,他急著要見胡二魁,那幾個被抓走的人,情況到底咋樣,他要趕緊弄清楚。
半道上,碰上慌忙低著頭走路的瓜秧子,瓜秧子像是沒看見他,急著想從他身邊躥過去。他喊了一聲,瓜秧子站下了,抬頭見是他,立刻就驚著嗓子喊:"朱書記,不好了,我公公,我公公他……"
"他咋了?"朱世幫心裡一驚。
"他暈在了八道沙,我背不回來。"瓜秧子說著就要掉眼淚,朱世幫一把扯上他:"快走。"兩個人就往八道沙去。
這陣兒,村支書胡二魁正帶著人在井上,這井也是怪,前幾天還能打上來水,一場風,竟把水給刮沒了。眼下村裡連喝的水都沒有,得趕緊想法兒把水弄出來。井離村子遠,又在沙梁子那邊,瓜秧子一急,就先跑鄉政府來了。
瓜秧子的公公就是陳家聲,治沙英雄,事跡上過市上的報紙,陳言也採訪過他,不過老漢脾氣倔得很,輕易不跟吃官飯的人打交道。兒子陳喜娃被抓走後,老漢更是變了一個人,幾天不說一句話,瓜秧子送去的飯,他也想吃不想吃的。讓他回家,更是頭搖得刷刷響。更多的時候,他就那麼蹲在沙梁子上,猴酥酥地,瞪住天望。沙塵暴起時,胡二魁惦著他,打發七十二幾個,說抬也要把他抬回來。結果,他提著鐵掀,反把七十二幾個打了回來。
這老漢,是個怪人哩,若不是瓜秧子孝順,天天跑去看他一趟,怕是哪天讓沙埋了,都不曉得。
朱世幫趕到八道沙時,先前聽到信兒的幾個婦女已將陳家聲抬上架子車,正要往回拉。朱世幫摸了摸老漢的鼻子,呼吸還在,只是臉燒得跟著火似的,就知老漢是感冒了。這變幻無常的天,又睡在地窩子裡,不感冒才怪。還好,沒瓜秧子路上說的那麼危險,朱世幫鬆下一口氣,道:"趕快往鄉醫院送,這個鐵老漢,虧他能頂過這場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