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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五章 陰盛陽衰 文 / 王清平

    雪梅連夜趕到運陽縣參加第二天上午的幹部大會。

    會場在只有全縣開兩會和縣委工作會時才用的會議中心。全縣科級以上幹部一個不拉都要求參加會議,但會場非常安靜。雪梅一走進會場,就立即感受到此次會議的神秘莊嚴。全場無數雙眼睛眨巴眨巴的,像無數只黑蝴蝶翩翩起舞,卻聽不到一點聲音。會場沒有會標,偌大的一個舞台上只擺放一條長桌。長桌上只坐著兩個人,一個是馬常委,一個是運河市紀委書記。稍有一點政治頭腦的人都會敏感地嗅到這個會議的主題。但雪梅缺乏這樣的敏感,更沒有這樣的經驗。

    馬常委宣佈會議開始。首先由市紀委書記宣讀市委決定。紀委書記一報題目,雪梅心裡咯登一下,恍然大悟,哦,王啟明栽進去了!

    市委決定只幾句話,接下來就是馬常委講話。馬常委代表運河市委在講話中說,王啟明身為國家公務員,共產黨員,一貫放鬆世界觀改造,無視黨紀國法;作風輕浮,獨斷專行;辜負組織對他的培養,逐步淪為人民的罪人。雖經組織反覆挽救,但仍屢教不改,自以為是,一意孤行。昨晚,報經省紀委同意,市紀委對王啟明實行了「雙規」。馬常委要求全縣廣大幹部以王啟明為反面教材,切實築起反腐倡廉的牢固防線,廉潔從政,嚴於律己,真正做到既幹事,又乾淨。

    馬常委的講話不是信口開河,是照本宣科的。可見他對王啟明的評價是非常慎重的,肯定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的攻擊。但雪梅聽著像是對王啟明的判決書,不寒而慄。

    會議比兔子尾巴還短,凳子還沒焐熱,馬常委就自拉自唱地宣佈散會了。會場居然還是沒有喧嘩,人們像是剛從弔唁大廳才憑弔過一位友人去世那樣走出會場,只有少數人在低頭小聲議論著。

    雪梅隨著人流走出會場,渾身嚇得發抖,手腳冰涼。她根本不相信王啟明會栽進去。儘管姐姐曾預言王啟明玩不過任光達,王啟明早晚會進去,但是,雪梅不僅沒有姐姐的預見性,而且根本想不到王啟明會有如此下場,甚至對王啟明還有不錯的感覺。在她的心目中,王啟明比任光達更加成熟,更有水平,更有能力。況且,在雪梅心目中,王啟明自我要求非常嚴格。雪梅跟他出國考察時,隨團的人一到晚上就去找樂,不是看艷舞,就是進賭場,但王啟明哪也不去,就在賓館裡睡覺看電視。電視全是外語,看不懂,那就只有睡覺。弄得隨團的企業老闆操他,出國不是解放思想,開闊眼界的,王縣長倒好,除了考察拜訪客商就是睡覺,早知這樣那還不如回運陽睡覺去。連雪梅都覺得王啟明謹小慎微過了頭,在家有家,出外有外。遠離祖國遠離運陽,除團裡幾個人,哪個知道你在國外做了什麼。但王啟明不僅自己一到晚上足不出戶,而且勸雪梅哪也別去。雪梅剛修復和王啟明的關係,不敢違拗,只好聽王啟明的,也跟著貓在賓館裡,哪也不去。想起那些日子,雪梅就納悶了,王啟明這樣規矩的人怎麼就進去了呢?市委決定裡說王啟明「貪污受賄,數額巨大,生活糜爛,道德敗壞。」都挨得上嗎?但是,組織是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的。王啟明可能早就淪為腐敗分子了,不然,沒抓著確鑿證據,市委不會枉下結論的。多可怕啊,王啟明居然是一個腐敗分子,雪梅居然千方百計地投靠他,居然以為他是最有前途最有能力最有水平的領導幹部,雪梅腦子裡全糊塗了。憑著年輕人的嫉惡如仇,憑著年輕人的愛憎分明,雪梅歷來對腐敗分子深惡痛絕。但是,讓她走出會場就立即對王啟明深惡痛絕,她做不到。因此,她害怕,她矛盾,她痛苦,她甚至隱隱感到,自己與一個腐敗分子有著割捨不掉的聯繫。這一切複雜的感受化作一聲長歎留在空氣裡。

    雪梅坐上車就給姐姐發一條短信:「王啟明的第五個五年計劃折戟沉沙了。」說不清是幸災樂禍還是兔死狐悲。

    姐姐馬上回復,「知道了。」

    邱艷撲通一聲跪在雪榮面前,「丁局長,求你救救王啟明!」

    雪榮趕忙拖起邱艷。邱艷兩腿砍斷了似的,撐不直,一點撐勁沒有,就那麼賴在地上不起來。雪榮拖累了也拖不動,只好自己蹲下去給邱艷抹淚。「邱艷,你現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抓根稻草都當金條。但是我說可能你不愛聽,也許你以為我雪榮見死不救,紀委既然辦他,那就不可能再讓他出來了。沒有真憑實據,紀委也不敢這麼輕意帶人的。」

    邱艷一夜之間從天堂掉地獄裡去了。她披頭散髮,臉色憔悴,目光絕望,神情慌張。昨晚,她在睡夢裡被急促敲門聲吵醒,迷迷糊糊起床開門。門剛打開一條縫,就被幾個人光噹一聲拉開。不由分說闖進屋,把邱艷逼坐在沙發上,不准動。一個人向她亮出搜查證,開始了搜查。邱艷一下驚呆了。哦,天塌了,一定是王啟明出大事了!此前沒有任何預兆,沒有任何電話通知。難怪,邱艷有好久沒理王啟明了,看到王啟明的電話都不願接的。天作有雨,人作有禍。邱艷大禍臨頭了。兒子突然從自己房間裡跑出來,撲向邱艷。她緊緊摟著兒子,有好久沒這麼抱著兒子了,因為兒子大了。但此時此刻,只有抱著兒子,她才停止渾身發抖。她眼睜睜看著幾個人翻箱倒櫃,大驚小怪說話。不一會,富麗堂皇的屋裡變得一片狼籍。幾個人把現金和值錢的東西整理登記,讓邱艷簽字確認後帶走了。邱艷頭腦一片空白,像看一場演出一樣冷眼看著亂亂糟糟的屋子,突然回過神來,抱緊兒子大哭。她抓起電話,居然打不出去了。打手機,剛拔幾個號碼,突然發現不對勁,可能有人竊聽。她放棄電話和手機,瞪大眼睛等到天亮,第一個跑到雪榮家求救。當聽到雪榮的話,邱艷突然停止哭泣,自己站了起來,凶巴巴地看著雪榮,「咱們姐妹一場,你不想拉我是不是?」

    跟著站起來的雪榮非常為難,「不是我不想拉,是我拉不了。你也是在機關裡呆的,案子已經進入程序了,回天無力了,神也沒辦法了,你讓我怎麼辦,我又不是紀委書記?」

    邱艷說,「那王啟明就出不來了?那這個家就散了?」

    雪榮說,「邱艷,堅強點。王啟明出來出不來,我說不準。但這個家,有你在,就不會散。」

    邱艷突然大笑說,「哈哈,他在外面吃喝嫖賭,胡作非為,自己玩進去了,還不知道腦袋會不會玩掉呢,我還顧他什麼家!」

    雪榮說,「千萬別這麼想,看在孩子份上,也不能這麼想。我看看幫你打聽打聽他的下落,盡量爭取吧。」

    邱艷一句客氣話沒說就走了。

    雪榮悵然若失地看著邱艷離去。越走越遠的邱艷能否維持王啟明苦心經營的家,雪榮無法預料。也許邱艷對她的態度心灰意冷,以為雪榮忘恩負義,當初為求邱艷吹枕邊風關照雪梅,雪榮那副熱情是什麼樣子,現在倒好,王啟明落難了,雪榮居然說出那種話來。其實,雪榮心裡也苦。她說的全是實話。儘管邱艷不愛聽,但是,與其給她渺茫的希望,還不如讓她徹底絕望,邱艷到處求哥拜姐營救王啟明根本就是徒勞的。不說王啟明栽進去是罪有應得,咎由自取,單說邱艷就沒有責任嗎?貪圖享受,揮金如土,王啟明哪來那麼多錢供她?聽風就是雨,為雪梅和王啟明的關係,無中生有,大鬧運陽縣,豈不正好給王啟明的對立面抓住把柄?現在知道後悔了?後悔晚了!雪榮不願伸手幫邱艷還有一個重要原因,誰沒事找事去招惹這種事情?什麼好事啊?別人躲都躲不及,你還到處打聽腐敗分子下落,給他說情,不光是門都沒有,即使有門,瓜田李下,什麼意思,是不是一夥的?是不是怕牽連到自己?當幹部的,都忌諱這個。雪榮高瞻遠矚,早安排妹妹雪梅潔身遠禍,沒事。不然,雪梅這次也洗不清乾淨身子。有這些想法,雪榮能幫邱艷什麼忙呢。給邱艷一塊豆腐踩著吧,自己該幹什麼幹什麼,就當世上什麼事都沒發生。

    送走邱艷不一會,雪榮又接到嫂子王麗電話。王麗在省城醫院服侍哥哥雪清,對哥挺好,雪榮非常感激。但王麗哭著喊著求她救救王啟明,雪榮卻不能答應。和對付邱艷一樣,只能允口王麗努力爭取,但能做到哪一步,別抱多大希望。王麗在電話裡聲淚俱下說,「雪榮啊,哥全指望你了!」雪榮眼淚涔涔的。

    雪榮想起妹妹,馬上給雪梅打電話,「有人找你嗎?」

    雪梅回答,「邱艷和王麗都給我打電話了,我的心都讓她們哭碎了。」

    雪榮問,「你答應她們什麼了?」

    「沒有。我說這事我無能為力。」

    「好,那我就放心了。」

    雪梅回到運陽縣政府上班。王啟明栽了,常務副縣長代理縣長。馬常委在全縣幹部大會之後迅速召開了黨政聯席會議。馬常委要求四套班子成員進一步統一思想,排除干擾,安心工作,要相信組織會保護幹部的。在佈置下一階段工作時,馬常委分析了金融危機給運陽縣帶來的負面影響,為深入貫徹落實保增長促發展的戰略部署,運陽縣要出台一系列刺激消費拉動內需的實實在在的舉措,請縣政府抓緊研究。馬常委特別強調,要立即啟動財富廣場項目,政府要在契稅等方面給予最大優惠,這項工作由丁雪梅同志負責。

    重新啟動財富廣場項目,雪梅聽了頭大。與財富廣場項目有關的王啟明和建設局曹局長都栽了,只有她還算清楚財富廣場項目是怎麼回事。任光達套了那麼多資金在手裡,又跟雪梅鬧得陌如路人,雪梅還怎麼好意思找他?找到他,他還有沒有興趣啟動財富廣場項目?即使政府給他非常優惠的政策,他還有沒有能力開發財富廣場項目?這一切都是未知數。但是,縣委縣政府把這顆釘子再次砸在她頭上,她推脫不掉的。怎麼辦?本來準備好的,發誓一輩子再也不願見到任光達那個無賴了,結果怎麼著,還要捏著頭皮要見他。不見他怎麼推動財富廣場項目啟動呢。雪梅想起只有兩山不碰頭沒有兩人不見面的老話,不禁覺得許多個人的恩恩怨怨其實在世俗力量面前顯得那麼可憐無奈。雪梅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安排秘書小胡,「給任光達打電話,叫他趕到我的辦公室來。」

    領導的客人聯繫方式,秘書一般都掌握著的。不一會,小胡敲門匯報,「任老闆說他在運河熱電廠點火現場,走不開,問丁縣長有什麼事,能不能晚上單獨見面再說?」

    雪梅揮手打發走小胡,自己親自給任光達打手機,口氣很硬說,「在哪?」

    「跟你姐在一起。」

    雪梅噎住了,「說人話,在哪?」

    任光達說,「真的跟你姐在熱電廠點火現場。媽的,王啟明整我,結果怎麼著,熱電廠停產,運河市上下全抓瞎了。我不出來救他們,他們就讓老百姓一丁一點給掐掉了。你怎麼吃狗肉喝涼水回過味來了,找我有什麼事?」

    雪梅說,「能說人話嗎?你以為找你談情說愛的,找你趕快啟動財富廣場項目。」

    任光達打斷雪梅的話,「得得得,別套我。眼下房價坐著滑梯下來了,我還拿錢打水漂,你抓斗大的砂子往我眼裡揉,我能受得了嗎?」

    「我才沒工夫跟你囉嗦呢,這是縣委縣政府的決定。」

    「縣委縣政府決定能給我賺錢?要是你有這個想法,我還真的要考慮考慮,哎,雪梅,你還生我的氣呀?」任光達九翻十調地嘮叨個沒完。

    雪梅說,「跟狗生氣,也不跟你生氣。你算什麼東西!配跟我生氣?」

    「那我就是你的一條狗還不行嗎。」

    雪梅啪地掛了電話。沒想到打電話談工作,任光達談著談著就下道了。想想也難怪,他們誰跟誰呀,當初同居,什麼話都說,什麼事都做,哪還有官與商的距離,哪還有副縣長與百姓的尊卑,哪還有男女授受不親的隔膜。幾個月過去,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把各自的靈魂都曬出來了,把過去的恩愛都拋棄掉了,把過去的山盟海誓都從腦子裡趕走了。但靈魂是曬出來了,曾經像濕吻時彼此吞嚥口水那麼付出而又索取的恩愛,特別是刮胎帶來的痛苦真的就能像扔掉一雙破鞋那樣拋棄掉嗎?曾經佈滿神經之樹的刻骨銘心的山盟海誓能像趕走樹上一群麻雀那樣一哄而散嗎?任光達的調侃儘管有點厚顏無恥,弄得雪梅哭笑不得,甚至有點惱羞成怒,但是,雪梅也確實拿他沒有辦法。有的男人,就像一條癩皮狗,任光達就是一條活脫脫的癩皮狗。

    晚上,雪梅召集相關部門負責人開會,研究制定刺激樓市的相關政策。散會後,雪梅從小會議室回到辦公室,推門一看,任光達坐到裡面。原來雪梅開會前忘掉鎖門,任光達乘虛而入,早就坐在雪梅辦公室裡等著雪梅了。雪梅看到任光達,臉一沉,「你來幹什麼?」

    任光達在雪梅的辦公室一直心不在焉在看報紙雜誌。聽到雪梅散會在樓道裡給局長交待工作的聲音,依然裝著看報。雪梅進屋,他才站起來,腆著笑臉,「是你叫我來找你的。」

    小胡進來倒水給任光達。雪梅擺手,「出去吧,把門帶上。」小胡退出去同時把門關上。

    雪梅坐在辦公桌前,一邊翻看文件夾,一邊問,「任老闆,財富廣場項目你到底想不想做下去?」

    任光達聽出雪梅話裡的威脅,用同樣威脅的話說,「我沒說不做下去呀,怎麼,還有人打財富廣場項目的主意?」

    雪梅說,「要做現在立即啟動,現在是最好時機,有政府政策扶持,材料價格最低,正好等到內需上來了,財富廣場項目上市。難道你不以為危機也是機遇嗎?」

    任光達嬉皮笑臉說,「當然是機遇。但是,我再也經不起你們政府的折騰了。老房拆得差不多了,查封。我不幹了,你們又逼著我上。你說我怎麼辦?」

    「上。怎麼辦?不上就死。上了就有希望。」雪梅回答得斬釘截鐵。

    任光達說,「那我就聽你的,上。」

    雪梅又向任光達透露一些即將出台的政策細節,鼓勵任光達把財富廣場項目做起來。然後站起來下逐客令,「就這樣吧,盡快重新啟動。」

    任光達賴在沙發上不站起來,「雪梅,哦,丁縣長,我想換個話題談談,可以嗎?」

    雪梅意識到他想說什麼,連忙擺手,「不可以。天不早了,明天我還有會。」

    「那我就不走。」任光達把放在報架上的報紙拿下來,裝著看起來。

    雪梅回坐下來,「你想說什麼?」

    任光達放下報紙,「雪梅,我想跟你重歸於好。」

    「哼哼,經過那件事情我才算真正看清你任光達的真實嘴臉!你根本沒拿我當人,更沒拿我當你愛的人。我只不過是你發洩的工具,是你尋找你初戀時幻想的工具。你拿我當人了嗎?拿我當人,怎麼那樣待我?拿我當人,怎麼那樣到處糟蹋我?拿我當人,怎麼拿我媽那麼不當人?我是什麼樣的人,我自己最清楚。噢,你容不得我和任何男人說話。我身在男人充塞的官場,我能躲開和男人說話嗎?說話就有男女關係?說話就一定心有所儀?說話就一定志同道合?你的心胸也太狹隘了吧。這段時間我在服侍哥哥,我反覆思考過我們的關係。我承認你真心愛我,但是,愛我就一定要傷害我嗎?愛我就一定要把我搞得身敗名裂,像一個世上沒人再要的垃圾供你一人獨享嗎?我是人。我不是你想玩就玩,想丟就丟的東西。你說你這樣叫我怎麼跟你重歸於好,想想今後跟你生活在一起,我不要天天受到這樣的虐待折磨!唉,好好,就此一刀兩斷,長痛不如短痛,你我都沒有痛苦。」雪梅一口氣把心裡的話全倒出來,臉上氣得通紅。

    任光達一直怔怔看著雪梅,沒有打斷她的話。看到雪梅嘴唇發乾,還給她倒了一杯礦泉水,放在雪梅面前,雪梅沒喝。他退坐到沙發上,繼續聆聽雪梅發火。當雪梅停下話頭,任光達才說,「這段時間我也在思考兩個問題,一是我能不能離開雪梅?結果是,離開你,我失魂落魄,離開你,我茶飯不香,離開你,我活得沒意思。二是雪梅跟王啟明有沒有那層關係?結果是,沒有。」

    雪梅打斷任光達的話,「有。沒有我能跟她跑到國外去嗎?沒有我能跑他宿舍去嗎?沒有我能忍受邱艷那樣打罵嗎?沒有我能聽他擺佈跟你認識嗎?」

    任光達雙手掐著太陽穴,不停搖頭,「沒有沒有,全是我無中生有,你們根本沒有那層關係。」

    雪梅站起來走到任光達面前,「我偏說有。就是有。你愛的女人跟著別的男人上床,給你戴綠帽子,你光榮啊!我下賤,我不跟男人上床,我就沒法工作,我就茶飯不香,我就失魂落魄,我就活不下去。」

    任光達抬起委屈的臉,「雪梅,你真的沒有。要有,紀委早找你去談話了!」

    雪梅輕蔑一笑,「我正盼著紀委找我談話呢,否則洗不清我的清白。」

    任光達給雪梅作揖說,「你真的沒有。你就別糟蹋你自己了。」

    「我都讓你糟蹋成這樣了,心都碎得跟豆渣一樣,我哪還有勇氣挺直腰桿呀。我是個壞女人,我是個沒人要的女人,我是個破爛貨。你那麼有才,你那麼有能耐,你那麼有錢,你那麼有成就,找個什麼樣的女人找不到,還想和一個壞女人一個沒有要的女人一個破爛貨重歸於好,你也太掉價了,任光達!」

    任光達撲到雪梅腳下,跪著抱住雪梅的腿,仰起臉,淚流滿面,「雪梅,你是好女人,你是稀世珍寶,哪個男人都想得到你,我不想失去你,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會一心一意愛你一輩子。

    雪梅激憤得渾身發抖,淚水冰花似地掛在臉上,她望著黑黝黝的窗外。

    寧靜的寒夜裡,縣直機關整幢大樓裡只有雪梅辦公室亮著燈亮,遠遠看去,像是黑夜裡的一隻慧眼。

    雪梅平靜下來,從任光達的懷抱裡拔出一條腿,再拔出一條腿。任光達再次撲上去抱住她的雙腿,似乎抱住雪梅的雙腿就抓住她的心。雪梅再一次在任光達的撲抱中跋涉,一條腿一條腿拔出來。最後,她抬起一腳踢向任光達的臉,任光達四仰八叉地跌坐在地上。

    雪梅坐到桌邊,「任光達,愛情不能勉強。我承認我曾愛過你。但我想咱們倆在一起生活肯定不合適。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狹隘的個性已經無法改變,而我的工作又不能徹底打消你的猜忌,更不能滿足你天天耳鬢廝磨的要求,我說的全是實話。咱們分手算了。」

    任光達說,「我想好了,雪梅,等咱們結過婚,你就辭職不當什麼副縣長,當我的全職太太。副縣長有什麼意思,拿不到多少錢,還整天忙得跟兔子似的。人來世上一輩子不就是圖個錢嗎,有錢咱還要什麼?現在,我的錢足夠咱們和子女享受一輩子的。」

    雪梅說,「哼哼,我做你的全職太太,相夫教子,養尊處優,無所事事?」

    任光達欣喜地說,「對。你的性格非常適應做全職太太。」

    雪梅說,「也許外人看來是那樣,但我不想失去自我,更不想成為別人蓄養的寄生蟲!」

    任光達問,「在爾虞我詐的官場上拚殺,你能拼過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在明爭暗鬥的官場上想獲得你的一席之地,你有什麼優勢?我料定,你要麼像你姐姐那樣忍辱負重拚命工作來維持自己的地位,要麼像你媽媽那樣不擇手段踩著男人的肩膀往上爬,要麼成為男人爭權奪利緩衝減壓的花瓶擺放在官場,那樣你感覺會比一個全職太太更有意義嗎?」

    雪梅手一揮說,「別說了,你鑽錢眼裡去了。人活著就是為了錢,那你跟錢結婚吧,我不會跟一個充滿銅臭的男人結婚的。」

    任光達撲到雪梅辦公桌對面,「真的不原諒我,雪梅?」

    雪梅避開他的目光,「不是不原諒你,是我不能原諒我自己。」

    「一點餘地沒有?」

    「沒有一點餘地。」

    任光達突然伸出手去,「那我祝你幸福!」

    「謝謝,」雪梅輕輕碰了一下任光達的手。

    任光達消失在夜色裡,像一粒塵埃落入茫茫大海。

    接到王麗電話,雪清的手術日期定下來了,雪榮雪梅一起趕到省城醫院。

    雪梅在路上就悄悄流淚了。上次在哥哥身邊,雪清對妹妹說,「雪梅呀,我怎麼都沒想到你會走上官場呀。我還是那個觀點。你的性格不適合在官場上混。教個書多好啊。唉,既然走上官場,身不由己。但哥勸你一句,找對象千萬別找任光達那樣有錢的人,也不能找官場上有權的人,他們都不會容忍你在官場上工作的。要找就找個老師呀醫生呀,地位低,職業好,人品好,就行了。不然,找有權有錢的,早晚都得離婚。」雪梅反覆琢磨哥哥這話,覺得非常有道理。因此,她才斷然拒絕任光達重歸於好的哀求。想想哥哥對自己婚姻的設計,感念哥哥的情義,雪梅不禁潸然淚下。

    丁家全家這下都集中在省城醫院裡了。天大的事啊,能不聚到一塊嗎?一個獨蛋兒子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可把家裡人熬死了。丁家旺天天沒好臉色。男人嘛,疼兒子一聲不吭。但丁家旺更氣老婆,哪點不順心,就罵陸愛俠是個女敗家。那麼多錢敢撇給任光達那個孬種,現在誰不捂緊口袋,現金為王。陸愛俠禿嘴,一句硬話不敢說。心放在油鍋裡炸似的滋滋冒煙,就是不敢發火,天天把心揪在手心裡。人瘦了一圈,淚哭干了,眼眶都熬黑了。王麗倒想得開,哭一陣,嚎一陣,飯照吃,水照喝,覺照睡,人不見瘦,臉皮反而比在運河市家裡還滋潤了些似的,白裡透紅。現在雪榮雪梅來了,丁家旺陸愛俠王麗三人都鬆一口氣。

    雪梅帶路找到哥哥住的病房,還是和在運河市醫院一樣,先沒進病房,一家人在背地裡抹一陣子眼淚,然後才開開心心走到雪清病床前。

    雪榮好久沒見哥哥,坐著床頭跟哥聊天。一家官員,聊天離不開政治。雪清病後,運河市和運陽縣發生的一切,雪榮都向哥報告了。

    雪清歎息,「王啟明進去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但他畢竟是丁楠的舅舅,他一出事,王家就完了。邱艷那女人能守得住嗎?我看難。」

    雪榮說,「哥,王啟明栽在自己手裡,怨不得別人。邱艷找我說情,我找誰說情去?誰不躲瘟神似躲得遠遠的。我沒辦法呀。」

    雪清說,「你做的對。別說沒什麼,就是有什麼,也不能去招惹這事。」

    雪榮說,「我怕嫂子對我有看法。剛才王麗見到我就撂臉子了。」

    雪清說,「她懂個屁,不要理他。我要一死,她保不準還不如邱艷呢。」說著傷感流下眼淚。

    雪榮勸哥別難過。

    雪梅幫著王麗跑哥哥手術的手續,什麼手續都是要錢的。剛轉院過來時帶的錢,看上去幾十萬,不少,但錢到病面前就少得可憐了。一兩個月住下來,雪清天天用藥,而且都是保命的好藥。好藥就貴,不貴就不叫好藥。但再貴也得用。雪榮在家每天電話沒少叮嚀,別疼錢,有什麼好藥都用上去。王麗有時嘀咕,錢花得跟淌水似的,得花多少呀?陸愛俠疼兒子,根本不惜花錢。因此,那些錢就像個蓄水池裡的水,有出沒進的,越耗越少。到真正手術時,錢居然不夠了。拿到醫生開的單子,王麗當時就哭了。雪梅拉起蹲到地上的嫂子,「先有多少交多少,不夠再挪去。」

    雪梅拉上王麗來到一樓住院部交費處交費,一對賬,哥哥賬上居然多出一百萬塊錢。

    怎麼回事?

    雪梅看著王麗,王麗看著雪梅。是誰交的錢?雪梅問交費處的會計,會計說是一個中年男子剛才交的。雪梅明白了,是任光達,一定是任光達。他欠著丁家那麼多錢,他借此還錢的吧。

    就在這時,雪梅的手機響了,一看是一條短信,但是分成兩段發進雪梅手機的:

    雪梅,我來省城看望雪清,同時帶來了嬸子和王麗投在我公司的本息。我知道你們現在急等用錢。但我公司的資金鏈也很緊,嬸子要錢那陣子,我正在為錢愁得睡不著覺。我對嬸子過分了,我對不起她老人家。但我沒有賴賬不還的意思,只是想等財富廣場項目有了收益再還你們錢。到時本息一起還,你們將能得到一大筆合法收入。可沒想到你們家裡如此困難。一門幹部,兩代為官,家裡居然湊不夠雪清的手術費,我知道了,非常感動,我佩服你們母女仨如此清廉。當我走進醫院住院部大樓時,我突然發現我無顏面對你們。我把一筆錢存在雪清的住院交費賬上,算我贖回自己的一點良心。請別忘了把嬸子和王麗手裡的公司收據轉交給財富廣場項目代理。哦,雪梅,財富廣場項目已經正式開工了。但家鄉留給我太多的傷心,我欠你們姐妹太多,無顏面對你們,我決定把財富廣場項目和運河熱電廠項目分別委託給兩個CEO,我自己到其它地方尋求新的發展機會了。我走了,再見,謝謝你給我一段美好時光。任光達。

    雪梅看後連回都沒回,立即刪掉這條信息。如果不署名,她都不知道是任光達發的,因為任光達的手機號讓她給刪掉了。她不想再理任光達,連看到任光達名字三個字都反感。

    王麗不再為錢犯愁了,回到病房,王麗就把賬上多出一百萬塊錢說出去。丁家旺不信,陸愛俠不信,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雪梅卻說,「那錢是咱們自己的,只不過有人良心發現還了咱們。」

    陸愛俠王麗才恍然大悟,原來是任光達存進去的。有恨在先,因此就談不上什麼感激了。

    雪清手術了。

    一家人都揪心等在手術室外面。雪梅扶著媽媽,王麗抱著雪榮胳膊,丁家旺一人蹲在地上。分分秒秒都十分漫長。在煎熬中度過了十個小時,十二個小時,沒一個人想吃想喝。手術室裡有點見吹草動,他們都心驚肉跳。

    手術室門終於看了,一個醫生走出來,搖頭告訴他們,手術失敗,雪清死在手術台上。

    一家人大哭,瘋一樣衝進手術室……

    一天以後,丁家人喊著雪清的名字,把親人的遺體帶回運河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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