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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輕意表態後果很嚴重 文 / 王清平

    市委工作會議結束,運陽就著手籌備召開縣委工作會議。馬常委還在市裡會場上就給縣委主任打電話,通知連夜召開四套班子全體成員會議,討論如何貫徹落實市委工作會議精神。要求各分管領導抓緊調研,拿出分管工作的思路來。

    雪梅年前政府常務會上剛分的工,分管部門的人頭還沒熟悉呢,別說部門職能,更別說什麼思路了。雪梅著急,當官沒那麼輕鬆。掌握上情,吃透下情。向上匯報,說出個一二三來;向下指示,還能說出一二三來。那算基本合格。不然,昏昏然沒思路不行。思路哪來?從調研中來。雪梅安排秘書小胡,通知分管部門領導班子,排好日程,挨家挨家去跑,也就是去調研。小胡駕輕就熟,按輕重緩急排出調研方案。雪梅看了看,同意。

    但在此時,任光達不時給雪梅打電話。雪梅心煩,不接任光達的電話。任光達發信息給她。全是些海誓山盟,看了肉麻臉紅的文字。雪梅即看即刪,一條不回。工作壓在頭上,哪有心思談情說愛。雪梅簡直討厭任光達了,太不理解太不尊重人了,什麼老闆。

    雪梅擺脫任光達糾纏,帶著小胡到分管部門調研。

    第一家去的是建設局。建設局在縣政府大院外面,自建的大樓。辦公條件不錯。曹局長接到小胡電話,非常重視,把三樓會議室佈置得光光鮮鮮的。桌子上放了鮮花水果,每人打了席卡。一看就挺嚴肅挺重視的。

    雪梅輕車簡從,只帶秘書小胡上樓。往會議室席卡後面一坐,掃一眼對面的建設局班子成員,特別是注意看了一下正對面的曹局長。曹局長個頭不高,寬臉大眼大背頭,胖得脖子連著肩膀,像個俄羅斯套娃。但一看那副眼神就知道,曹局長不凡,起碼是官場油子。雪梅把自己的印象壓在心底,說聲,「開始吧」,於是開始聽匯報。雪梅邊聽邊記。曹局長匯報得很仔細,從職能到現在工作,從做法到存在問題,再到下一步工作打算,井井有條。雪梅面前有現成的材料,但她還是記下一些要點和數據。第一次聽這樣的匯報,雪梅感覺非常新鮮。但令她沒想到的是,建設局承擔著那麼多的職責。不僅是服務全縣建築企業,而且更主要的要承擔拆遷留下的一地雞毛般的群訪壓力。用曹局長話說,「建設局成了第二信訪局。」雪梅感到了問題的嚴重。

    就在雪梅到建設局調研的這天,聞風而動的上訪戶就湧到建設局。雪梅還在聽曹局長匯報,樓下就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雪梅沒經過這種事情,聽著吵吵嚷嚷聲直皺眉頭,但一直沒開話問是怎麼回事。曹局長卻坐不住了,匯報得三心二意,前言不搭後語。隨著樓下吵嚷聲越來越大,曹局長沉不住氣了,他手忙腳亂收拾材料,一臉驚慌站起來對雪梅說,「丁縣長,你聽,又圍上門來了。你是不是快走,不走馬上怕下不了樓了!」

    雪梅聽了還以為曹局長是危言聳聽。陽光燦爛,怎麼聽上去到處充滿火藥味?她坐著沒動,示意曹局長不要受干擾,坐下繼續匯報。

    但曹局長屁股下戳了釘子一樣坐不下去,剛落坐又站起來,指使一名副局長,「快去,把二樓的鐵柵欄鎖死。」

    那名副局長咚咚跑下樓去,不一會聽到樓下雜亂的腳步聲,接著就是鐵柵欄搖晃的響聲。雪梅還聽到有人在喊,「開門,咱們要和新縣長對話。咱們要飯吃,咱們要房住。」

    秘書小胡和一個副局長在二樓樓梯口抵擋,小胡考慮更多的是丁縣長的安全。他嚴肅告訴建設局副局長,「無論如何保證丁縣長調研後安全離開建設局。」副局長臉上擰下一盆苦水回答,「我保證不了。」說完就上樓。小胡一看陣勢不對,也悻悻回到會議室。

    群眾是上不了三樓了,但建設局也像懸在半空中的孤島,搖搖欲墜。干群對峙,一個群體在按部就班談工作,一個群體在群情激憤發牢騷。一個群體說著一套官話,一個群體說著粗話。說粗話的聽不到說官話的,說官話的聽得到說粗話的。雪梅的調研驚心動魄,在一片吶喊聲中繼續進行。但是匯報的曹局長魂不守舍,不時說錯話,或詞不達意。

    雪梅也在思考,怎麼對付擋在樓下的上訪群眾。聽架勢,是有人事先知道雪梅到建設局來調研,才組織起來圍堵建設局,向雪梅討要說法的。這突如其來的群訪事件,雪梅別說處理過,連看都沒看過。聞風喪膽說得有點過分,起碼雪梅心底發虛。她不出去與群眾對話,過不了這一關。除非從天上飛走,或者用根繩子從窗口滑溜下樓。但那都只是笑話,作為分管縣長,她就要敢於面對群眾,面對現實矛盾。不敢面對群眾,那還叫公僕嗎?不能面對現實,解決問題,那還要她幹什麼?雪梅找不到說服群體的好辦法。同時,感到自己的安全和尊嚴受到威脅。她對曹局長的匯報也有點不耐煩了,「哎,他們吵吵嚷嚷的都是什麼人?」

    曹局長回答,「財富廣場地段的居民,原來是物資局宿舍區,後來物資局並到建設局來了,他們本來相安無事,住在城中心,樓是破舊一些,但生活還方便。今年縣裡要把他們拆遷掉建設財富廣場,動遷任務砸給建設局了,兩名副局長整天撲在上面,挨家挨戶動員,他們死活不走。」

    雪梅聽到財富廣場,想到那天跟任光達夜裡看到的那片區域,隱約感到自己捲進了這場糾紛,群眾找她擺理,有一定道理。但沒有人知道她與任光達的關係,相信群眾也只知道動員他們拆遷的是縣政府,不會怪罪到任光達頭上的。因此,她必須穩住情緒,擺正位置,不能摻雜任何個人感情。她可以代表縣政府與群眾對話,但說什麼呢?急中生智,雪梅把球踢給曹局長,「他們最近經常這麼胡鬧?」

    「天天如此,比上班還準時還整齊。」曹局長說得輕鬆。

    「那你們下班,他們也下班?」雪梅看到希望。

    曹局長回答,「他們換班不下班。咱們下班下不了樓,有時就從窗口用繩子滑下去。」

    雪梅笑了,「真有這事,跟群眾打游擊的,注意安全呀。」

    局長也笑了,「沒發生過傷亡。今天丁縣長要是下不了樓,咱們肯定能安全把你從窗口滑下去。」

    「你們滑下去吧,我走不掉就不走了。」雪梅說完,拿起桌上的手機走出會議室。她不可能從建設局窗戶繫繩下樓,那傳出去會讓人笑掉大牙的。但怎麼才能勸退群眾,她想不出更好辦法。

    雪梅在三樓走廊上來回踱步,後來還是給王啟明打電話,報告在建設局調研時受到上訪群眾圍攻。群眾上訪理由是建設財富廣場讓他們無家可歸。

    王啟明在電話裡和雪梅說話也忘不掉他的那句口頭禪,「不日他親媽媽,不喊你親爸爸。別給他們好臉子!」

    雪梅說,「他們為財富廣場拆遷賠償的事,光訓怕是不解決問題。」

    王啟明乾脆說,「財富廣場,你問任老闆啊,叫他多賠些錢,保證沒人上訪了。」

    雪梅說,「我問他幹嗎。我請示你,我該怎麼向上訪的人解釋?」

    王啟明說,「這是對你的一次考驗。就是要在處理棘手矛盾中鍛煉成長。我勸你選一兩個上訪群眾代表跟你對話,能學到不少東西。但不管你怎麼解釋,不能破壞縣委縣政府的決定,更不能讓他們說軟心了,答應他們什麼。記住,你無權答應他們什麼。」

    雪梅得到啟示,但她反感王啟明說她無權答應什麼。憑什麼無權答應?我是分管副縣長,我怎麼能無權答應上訪群眾?那要我這副縣長幹嗎?雪梅想不通。既然無權答應什麼,那還有什麼必要面對群眾,面對群眾說些什麼呢?草草應付,瞞天過海,忽悠群眾,可能不少幹部都是這樣工作的。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糊弄不得。況且雪梅從來沒忽悠群眾的經驗,雪梅無所適從。

    樓下有人高喊,「堅決要求縣委縣政府放棄財富廣場項目。」

    對,放棄,叫任光達放棄財富廣場項目。雪梅靈機一動,突然想到她可以爭取任光達放棄。任光達願意放棄嗎?即使一個任光達放棄財富廣場項目,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任光達」看好那塊風水寶地,以地生財。要是任光達真的放棄了財富廣場項目,那王啟明承諾給她服務的招商引資項目也就跟著泡湯了,那她就失去了按運河市官場遊戲規則提拔的籌碼了。孰輕孰重,雪梅居然沒去多想,迅速給任光達打電話。沒有稱呼,直截了當說,「我現在面對幾十個上訪群眾,都是你那個財富廣場項目要動遷的居民,我承諾開發商放棄財富廣場項目,你看可以嗎?」

    當時任光達正在運陽賓館草擬收購運河熱電廠合同,接到雪梅電話,分外高興。但當雪梅說出自己想法時,任光達的熱情冷了下來。「你怎麼敢這樣答應他們呢,我什麼時候告訴你我要放棄財富廣場項目的?我指望這個項目大賺一把,你怎麼可以說開發商放棄呢?就是我有這個想法,運陽縣政府能放棄嗎?哎,我鬧不明白了,你又不分管信訪局,你煩他們上訪幹嗎?我勸你別往火頭上湊,你還沒那個本事,懂嗎?」

    雪梅說,「我用不著你教訓,我就是認為,財富廣場項目做不起來,不信,你走著瞧。」

    「雪梅呀,你怎麼知道做不起來。一切皆有可能。我正在運作啟動資金,你別攪這盆渾水,好不好。」

    「那我被人困在建設局三樓下不去,誰來管我?」雪梅振振有詞說。

    任光達吃驚了,「有沒有傷著你,我馬上過去看看你吧。」

    「不用了,他們馬上就走了。」雪梅感覺到處碰釘子,什麼辦法沒有。只好硬著頭皮面對上訪群眾。她叫跟在身後的小胡,去讓他們派代表來談。

    兩名代表上來了,雪梅在建設局長辦公室接待了他們。看上去他們都曾做領導幹部,一問,果真,一個大胖子,一個瘦高個,都當過物資局長。政治覺悟很高,說話非常通情達理。剛才在樓下吵吵嚷嚷好像不是他們帶的頭。曹局長向他們介紹,「這是運陽縣剛到任的丁縣長,你們有什麼想法向她匯報一下。」他們匯報了居民們的想法。歸結為一句話,戀土難移,堅決不搬。

    「你們不搬,周圍都改造完了,縣城中心還破破爛爛的,有損運陽縣城市形象,知道不?」雪梅還是想做他們的思想工作。

    大胖子反問,「丁縣長,是民生重要呢,還是政府形象重要?」

    雪梅當然不能在民生和形象兩者之間作出選擇,因為只能選擇民生重要,否則,她就太沒有水平了。但那樣正好進入了對方的圈套。「這要看怎麼看了,民生固然重要,但政府改造老城區,正是為了進一步改善民生啊。」

    「丁縣長的意思還是要我們滾蛋?」瘦高個子說話有點粗。

    雪梅說,「我以為,你們作為老領導老同志,應當理解支持縣委縣政府的舉措,帶頭拆遷才對。」

    不料這話一下觸怒了兩個代表。他們對一下眼,二話沒說,同時站起來走人。瘦高個摟不住火,走到門口又回頭用手點頭雪梅說,「你呀,我以為你年紀輕輕的能幫著百姓說句話的,沒想到你才出科就也是那套腔調。好,行,我看你還有升頭。好好幹吧。找你沒用,咱們找書記縣長討說法去。」

    雪梅沒想到自己給對方留下這個印象,站起來問,「你們想怎麼樣?」

    大胖子逮住雪梅問話回來,「只有一條路,放棄開發財富廣場。否則,咱們請焦點訪談曝光去。」

    雪梅說,「我答應你們,我負責向開發商說,請他放棄開發財富廣場,行了吧?」

    兩人眼睛泛光,「說話算話。」

    雪梅說,「算話。」但底氣不是很足。

    兩人下樓了,上訪群眾潮水般退去。

    建設局中午留飯,雪梅怎麼也不肯在局裡吃飯。本來是來調研分管工作的,無端插進接待上訪的事情。雪梅心裡堵得慌,沒一點食慾。無論曹局長怎麼盛情挽留,她就是不在建設局吃飯。王啟明讓她不要輕意表態,她還是表態了。面對群眾,幹部不表態,怎麼才能說服群眾,雪梅不相信有這樣的幹部。但雪梅的表態太冒險了。是運陽縣捨得放棄財富廣場項目,還是任光達捨得放棄?似乎都不可能放棄。只有雪梅息事寧人地相信,放棄財富廣場項目並沒什麼大礙。事實上,雪梅把自己置身於兩方的對立面了,唯一支持她的可能是那些上訪的群眾。而那些人對她的前途命運是毫無作用的。因此,雪梅惴惴不安。

    雪梅對群眾集訪事件處理得草率,建設局的曹局長自始至終一聲沒吭,但雪梅在分管部門負責人心中的份量大打了折扣。

    兩天密集調研,非常緊張。每到一個分管單位,雪梅最後都要指示指示,不指示過不了關。部門領導幹部眼巴巴握筆等著雪梅指示,雪梅能沒指示嗎?但指示什麼呢?雪梅心裡沒底。浮光掠影的話好說,但不痛不癢的,沒什麼意思。針對性很強,一刀一個血口子的狠話,說起來中用,雪梅還沒找到怎麼說。聽各單位匯報,腦子裡塞得滿滿的,但不得要領。雪梅記起有人說,其實官最好當,全是嘴皮子功夫。說說話,喝喝酒,偶爾也要動動手,不坐車子不想走。但她現在明白了,嘴皮子功夫不容易練就。跟在學校教書不同,一場會議,不管大小,沒幾板斧砍不下來。雪梅每到一處,都想講一講自己的心裡話。但感覺那些話說出來,別人會笑話,時間長了別人就不拿自己當人看。還好,秘書小胡不錯,早給雪梅在各家調研座談會結束時的講話稿打好帶著。雪梅照著稿子念下去。大一小二,完全中規中矩的材料,而且大同小異。雪梅念著大冷天都有點冒汗,但是,奇怪,聽會沒有不在認真記錄的。在今後的工作中,雪梅發現這種不動腦筋的講話非常有用。四平八穩地闡明了自己的要求,不知不覺地把時間打發過去了,儘管那些要求放之四海而皆准,但那些時間浪費在空話套話裡非常令人惋惜。

    調研一結束,雪梅就佈置秘書小胡,迅速拿出調研報告。雪梅特別強調,要向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匯報財富廣場的問題。小胡出手很快,第二天一上班就把調研報告遞交給雪梅。雪梅看完,很滿意。按照縣委縣政府的安排,馬上召開的縣委工作會議將充分吸收這次調研成果,豐富和提升縣委工作思路。但怎麼吸收調研成果,雪梅不懂。

    小胡及時提醒,「一方面,請丁縣長當面向馬常委王縣長匯報,向他們灌輸你的想法,把你的想法用他們的嘴在縣委工作會上說出來,變成縣委縣政府的意志,這種轉化方式最好。另一方面,我過會兒把這份調研報告送給縣委辦綜合科和政府辦一科,請為常委縣長寫材料的人把你的觀點充實進領導講話。但這個方式不如直接向兩們領導匯報效果好。」

    雪梅看看規規矩矩站在面前的小胡,發現他有點像賈雨村身邊那個門童,別看身份卑微,還挺有見地。雪梅滿意,「你再提一份給我,我現在就向王縣長匯報去。」

    雪梅拿著調研報告去找王啟明。王啟明辦公室在大樓一頭,與馬常委在四樓的辦公室一上一下重疊,隨時都可能上移一層樓,但這層樓非常難移。平時馬常委和王縣長見面機會很少,除非開會。馬常委開會喊著王縣長,王縣長不能不去。但王縣長開會很少喊上馬常委,馬常委可以拒絕王縣長。雪梅當副縣長以來,到過王啟明辦公室一次,是王啟明電話通知她過去的。平時從不擅自去闖王啟明的辦公室。為爭取王啟明對分管工作的支持,雪梅親自上門找王啟明匯報。

    王啟明很忙。桌上摞一摞高高的報紙雜誌,從來沒翻過。秘書要給他搬走,他不同意。說是有空翻翻,結果從來沒空。桌上的液晶電腦更是很少打開。打開也不會用。聽別人匯報也是三言兩語,不能多聽,多聽了就煩。但是,雪梅到他辦公室第一次主動上門向他匯報工作,王啟明聽得認真。但聽著聽著,王啟明的眉毛擰成疙瘩,嘴裡絲絲出聲,「上訪已經平息了,關於財富廣場居民上訪的事情就不要提出來了,在哪裡都會遇到拆遷受阻的事,我們不能因噎廢食啊。」

    雪梅沒聽出王啟明此話的背後深意,堅持說,「王縣長,這恰恰是我想強調的問題。財富廣場項目牽涉面很大,事關穩定大局,事關民生,不能不考慮。」

    王啟明向後一仰,大笑,「幾個人上訪你就嚇成這樣子了?作為一級政府,必須牢牢抓住發展這一執政興國的第一要務不動搖,在發展中解決穩定問題,在發展中解決民生問題。抓不住發展這個要務,是政府官員的失職。」

    王啟明扣下的帽子不小。雪梅還有什麼理由說服王啟明放棄財富廣場項目?「王縣長,我以為任光達沒有實力開發財富廣場項目。」

    「上不上財富廣場項目是運陽縣的事情,不是任光達的事情。他沒有實力,總會有實力的人。」王啟明又把雪梅的另一條路堵死了。在他看來,雪梅反映的問題比起縣長副縣長要做的工作相距太遠,區區一次群眾上訪,雪梅居然拿民生說事,進而要否定縣政府的決定,幼稚。這也難怪,剛出校門,雪梅見識過多大的天空。抓了芝麻,丟了西瓜,非常正常。有時甚至本末倒置也不稀罕,畢竟還年輕嘛。但王啟明感覺自己有責任把面前這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培養成合格的副縣長。他意味深長地岔開財富廣場話題,「坐吧,雪梅啊,當副縣長有幾個月了吧,感受怎麼樣啊?」

    「感受最深的就是太累,什麼都要從頭學起,應酬也多。」雪梅繼續站著,說得不得要領,似乎不能令王啟明滿意。

    王啟明點上一支煙,深深吸一口,腮幫鼓鼓的,像是有什麼硬東西撐著,然後慢慢吐出一股青煙,十分享受。「肯學習就好,副縣長不是那麼好當的。首先要抓重點,工作千頭萬緒,不能眉毛鬍子一把抓。其次要拎得清,就是找準自己的位置,什麼該說,什麼該做,自己心中有數。比如,為財富廣場項目上訪的事情,我認為就不是你的工作職責,那是分管信訪工作副縣長的事情。」

    雪梅頻頻點頭,但對王啟明最後一句話還有看法,「因為建設局負責財富廣場項目的拆遷工作,我能不管嗎?」

    王啟明一聽煩了。連這一點悟性都沒有,就是一根筋,能當好副縣長嗎。他站起來,把桌子上的材料裝進包裡,邊向外走,邊說,「我還有一個會議,有什麼材料交給我的秘書轉給我看。」

    雪梅離開王啟明辦公室,走出去很遠,回頭看看,居然還沒發現王啟明出去開會。王啟明在秘書辦公室轉了一圈,又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裡坐下了。雪梅懷疑王啟明是找個借口打發她的。雪梅心裡發涼,剛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口,又突然拐向樓梯上了四樓。她想,馬常委安排的調研報告,辛辛苦苦調研了兩天,自己的想法也都寫進去了。王啟明一個觀點都沒採納,對調研報告的事似乎沒興趣,自己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了嗎。不過也難怪,馬常委佈置的任務,王啟明煩什麼神呢。她拿著調研報告直接找了馬常委。

    雪梅跟馬常委見面的機會更少。馬常委不是到省市開會,就是率團外出考察,不是在縣裡開會,就是下去調研,除在運陽台的電視上經常看到,很少看到真人馬常委。但就在前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雪梅打完飯菜,抬眼瞥了瞥桌子,發現馬常委一人坐在一張桌子上,王啟明等縣領導擠在另一張桌子上,一把椅子不剩。雪梅就衝著馬常委笑笑,坐到馬常委旁邊去。馬常委慈眉善目問她,「怎麼樣,還適應了?」雪梅點頭,「還在學習。」馬常委說,「年輕,愛學習,進步一定很快的。」雪梅沒敢再說什麼。她發現馬常委剛好吃完飯了,但還坐著沒走。雪梅以為他是在等自己,就說,「馬常委,你吃好先走吧。」馬常委這才站起來,「有什麼困難,找我。」雪梅想,自己有什麼困難呢?工作上還不熟悉的事情,怕是找誰都沒用。要說困難,就是哥哥雪清調動工作的事情,哥嫂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可她又不知如何解決。她下決心有空找馬常委幫哥哥這個忙。

    雪梅拿著調研報告去找馬常委,上樓時就想著趁機請馬常委幫忙給哥哥調動。巧了,馬常委今天正在辦公室裡找人說事。雪梅在馬常委辦公室門旁的秘書辦公室坐等,馬常委秘書給她倒了茶水。不一會,一個部門的一把手從馬常委辦公室出來,馬常委送他到門口。雪梅走上去,「馬常委,我想把你安排的調研情況匯報一下。」馬常委抬腕看看表,「好,我還有半小時時間,你進來吧。」

    馬常委辦公室與王啟明辦公室不同,到處是青枝綠葉,牆上掛了幾幅地方名人寫的警世格言牌匾。馬常委身後是一桿鮮艷的黨旗,再向後是一面紫紅色的書櫥,書櫥裡整整齊齊的全是書,幾乎都是大部頭的精裝本。雪梅坐在馬常委對面的沙發上,離馬常委有點遠。馬常委示意她坐到辦公桌旁的椅子上,那樣距離只有一桌之隔,雪梅基本上照著調研報告的思路匯報的。馬常委打斷她的話,「你就說說你自己深入部門調研的感受,對今年縣委縣政府的工作有什麼建議吧。」

    雪梅放下材料,看著馬常委說出建議放棄財富廣場項目的想法。

    馬常委聽得非常認真,還拿筆在面前本子上記著。

    雪梅看見馬常委寫了「財富廣場」四個字,然後迅速又把這四個字圈了起來。

    「你把調研報告放在我這,我抽空再好好看看。」馬常委接過雪梅的調研報告,站起來說,「丁縣長,你要盡快適應工作需要,獨當一面,組織對你寄予厚望啊!」

    雪梅說,「謝謝馬常委關心。我還有件事情請馬常委幫忙,就是我哥丁雪清在白廟鄉當副鄉長,請馬常委考慮給他調進城裡來。」

    馬常委非常爽快,「我給組織部長說一下。好,你安心工作。有什麼困難找我。」

    離開馬常委辦公室,想起馬常委前後沒幾天講了兩次「有困難找我」的話,雪梅感到心裡很溫暖。

    回到自己辦公室,雪梅給雪清打電話,「你的事情我向馬常委匯報了,他馬上安排組織部長去辦,你放心吧。」

    雪清在電話裡說,「那我快熬出頭了,謝謝妹妹。」

    雪梅沉浸在一種成功的快樂中。快樂來自於自己的調研報告得到馬常委重視,還順便解決了哥哥多年七死八活解決不了的調動問題。她初步體會到,領導幹部的快樂來自於上級領導的肯定和支持。在上級領導那裡,也許就是一個電話,一個字條的事情,下面人磨破嘴跑斷腿也休想辦成。這就是權力的威力。人們追逐權力和權力的庇護,是對付權力奴役的最佳途徑。有人在權力庇護下為所欲為,甚至為非所歹,雪梅曾為那些人感到恥辱。但當她初次嘗到權力庇護甜頭時,她才比較深刻理解了媽媽為什麼千方百計要她改行從政。但是,雪梅畢竟年輕,她在獲得馬常委讚許便有點欣欣然的同時,忽視了另一個重要的遊戲規則,權力還有制衡力量。雪梅無意踏進了一潭泥淖,踩響了一顆地雷,等待她的是王啟明的嚴厲批評和瘋狂報復。

    事情就發生在第二天上午。正值初春,陽光明媚,氣候怡人。雪梅按時上班。沒有任何徵兆,沒有任何準備,雪梅剛坐到就接到王啟明的電話,口氣很沖,吃了槍藥似的,「過來一下。」接著,啪,雪梅聽到電話是摜掉的。

    雪梅迅速跑到王啟明的辦公室,「有什麼指示,王縣長?」

    王啟明睜大眼睛直直地看著雪梅,眼珠子像是射不出槍管的鋼珠,團團打轉,絲絲冒火,把臉燒得通紅,就是不說話,彷彿睜大眼睛就關閉了嘴巴。

    雪梅避開王啟明的目光,心裡七上八下。想走,走不了。想坐,沒人央。她猜王啟明可能是為財富廣場項目的事在生她的氣,「王縣長,請指示。」

    「哼哼,我有什麼指示,有馬常委給你作指示了。」王啟明拿起桌子上的一份材料扔向雪梅,材料在空中像只大鳥展開翅膀,唰,直衝雪梅的臉飛過來。

    雪梅在空中一把抓住那份材料,原來是自己報給馬常委的調研報告。上面有馬常委的一段批示,「請王縣長閱研,財富廣場項目事關重大,可以考慮停建或緩建。」因為緊張,雪梅看馬常委的批示有點模糊。

    王啟明自言自語,「沒想到啊,丁雪梅同志,你小小年紀,居然跟我玩這一手。我真小瞧你了。」

    雪梅懵懵懂懂說,「王縣長,我玩哪一手,你這樣陰陽怪氣的,我受不了。」

    「還要我明說嗎?你不是找到靠山了嗎,有人為你撐腰了嗎。噢,在我這通不過的事情,背著我找馬常委,你本事不小啊!」王啟明繼續陰陽怪氣。

    雪梅眼淚噙在眼眶裡團團打轉,「我沒背著你,我的調研報告本來就是報給你和馬常委的,不信,你看這上面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嗎。」雪梅把調研報告再次送到王啟明面前,把抬頭指給王啟明看,那上面寫著:馬常委、王縣長。但是,王啟明根本沒看上眼材料,氣得快要爆炸了,哪有工夫探究細節。

    「怎麼樣,看到馬常委批示,如願以償,高興了吧。」王啟明突然砰砰砰拍著桌子,提高嗓門說,「天王老子批示,財富廣場項目非上不可。哪個說放棄,哪個去給我完成財政收入增長80%的目標去。」

    原來財富廣場項目事關完成財政增長目標,雪梅根本沒想到那麼多。她看到過這樣的報道,各地財政收入非常重要的來源是房地產。因此,各地熱衷於扶持房地產發展。但是,雪梅以為,她勸王啟明放棄財富廣場項目,並不等於放棄房地產。但此時王啟明正在火頭上,雪梅無論說什麼他都不會感興趣的。

    因為王啟明氣得根本原因不在財富廣場項目。

    「丁雪梅同志,你姐把你交給我,我真心實意幫你,說服馬常委,讓你分管經濟工作,在經濟主戰場上鍛煉成長。但是,現在看來,你辜負了我的一片苦心。不是說你搞不好經濟工作,而是說你還沒學會做人。」王啟明平靜下來,嚴肅告誡雪梅。

    雪梅感到王啟明懷疑自己做人上出了問題,委屈了自己,但她還是低頭說,「感謝王縣長幫助,我哪裡做的不到的,請你多批評,真的,我會認真接受教訓的。」

    王啟明說,「做官先做人。做不好人,肯定做不好官。怎麼做人?做人要有原則,要有立場。你以前在政府常務會上放炮,我不計較你。因為你年輕,遇事講真理,講正義,是非常好的品質。你不懂,我不怪你。但這一次你的做法讓我無法原諒。我和馬常委是全市公認的最佳搭檔,多少年來沒紅過臉。我支持他,他愛護我。你看這次事情做的,把我們倆攪和成什麼了。財富廣場項目是我力主上馬的,打算寫進政府工作報告,列為為民辦實事項目的。現在馬常委聽你的,不同意了。你說下一步縣政府怎麼辦?」

    雪梅哪裡知道怎麼辦。她設身處地為王啟明想想,還真是,因為自己多頭請示,給王啟明帶來被動,真是難為他了。雪梅本來還一肚子委屈,甚至準備了一套振振有詞的說道對付王啟明的,聽王啟明這麼一說,感覺問題的確嚴重,她突然一下變得沒有立場了,「王縣長,我聽你的。」

    「哼,我想你這次還不是成心的。要是成心跟我搗亂,雪梅,我說話撂在這兒,你別怪我不客氣。我這人就這熊脾氣,誰跟我作對,我讓他不得好死,哪怕我跟他一塊死。不日他親媽媽,不喊你親爸爸。我偏不信這個邪。」王啟明的話刀子一樣扎進雪梅心。

    「王縣長,我真的不是成心的。」雪梅哽咽著,說不下去了,眼淚直流。

    王啟明說,「我警告你,下不為例。你再這麼不知天高地厚地胡鬧,我向市委要求把你退回中學教書去。記住,你姐把你交給我,咱們多少還沾親帶故的,我批評你完全是為你好。我王啟明要是哪天不批評你了,丁雪梅同志,就預示著你要完蛋了!去吧!」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雪梅趴在桌子上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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