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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一月九日星期四至一月三十一日星期五 文 / 史迪格·拉森

    據《赫德史塔快報》報道,布隆維斯特在此地度過的第一個月是有史以來最冷的,或者(據范耶爾說)至少是自一九四二年戰時的冬天以來最冷的。在海澤比只待了一星期,他便學會所有關於長襯衣、毛襪與雙層T恤的知識。

    月中有幾天溫度降到零下三十七度,讓他過得很淒慘,即便是在拉普蘭的基律納服兵役那段時間,也從未有過如此經驗。

    有天早上,水管凍結了。尼爾森給他兩大桶水以便煮飯和清洗,但天氣實在冷得令人動彈不得。窗戶內側結出冰花,而不管他放多少木柴進火爐,還是覺得冷。每天他都得花很長時間到屋子旁邊的棚子裡劈柴。

    有時候他幾乎就要掉淚,還會隨興想著搭上第一班南下列車。不過他終究只會再多添一件毛衣,全身裹著毛毯坐在餐桌旁,喝咖啡、看舊日的警方報告。

    接著氣候起了轉變,氣溫穩定上升到涼爽的零下十度。

    布隆維斯特開始慢慢認識海澤比的人。馬丁果然信守承諾,邀請他去吃了一頓麋鹿肉排,他的女性友人也和他們一塊用餐。伊娃是個熱情、善於交際又有趣的女人。布隆維斯特覺得她非常迷人。她是牙醫,住在赫德史塔,但週末則在馬丁家度過。布隆維斯特漸漸得知他們已經相識多年,卻是在中年過後才開始交往。他們顯然都認為沒有結婚的必要。

    「她其實是我的牙醫。」馬丁笑著說。

    「我實在不想嫁進這個瘋狂的家庭。」伊娃深情地拍拍馬丁的膝蓋。

    馬丁的別墅以黑、白與鉻黃色調裝潢,其中有一些昂貴的設計師作品,內行的克裡斯特看了一定喜歡。廚房的設備可說符合專業廚師的標準。客廳裡有一組高級音響,還有一系列包括湯米·多西和約翰·柯川1爵士唱片收藏。馬丁多的是錢,他的住處既豪華又實用,但也缺少人氣。牆上的藝術品都是複製品和海報,就像宜家家居賣的那種。至於書架——至少在布隆維斯特看得到的部分——則擺了瑞典百科全書和一些大本精裝書,後者應該是旁人想不出更好的主意而送給他的聖誕禮物。總之,他只能看出馬丁生活中兩項個人興趣:音樂與烹飪。他那三千片左右的黑膠唱片顯示其一,而從馬丁腰帶上方便便大腹則可窺見其二。

    這個人本身綜合了單純、敏銳與和善的特質,無須高明的分析技巧便可推斷這名公司總裁是個問題人物。聆聽《突尼斯之夜》時,他們正談論到范耶爾企業,馬丁也毫不隱瞞公司正在生死邊緣掙扎的事實。雖然認識不深,他想必知道今晚的客人是財經記者,如此公開討論公司內部的問題似乎失之輕率。也許他認為,既然布隆維斯特替叔叔工作,也算是家裡一分子;而且他的看法和前任總裁一樣,公司落得今天這步田地,只能怪家族成員自己。然而,對於家人無可救藥的荒唐行徑,他似乎又感到有趣。伊娃點點頭,但未發表個人意見。在這方面他們顯然已經達成共識。

    馬丁接受了布隆維斯特受雇撰寫家族史的說法,並詢問他進行得如何。布隆維斯特面露微笑地說,令他最感困擾的就是記住所有親戚的名字,還問能否找個適當時機過來作一次訪談。他曾兩度試圖將話題轉移到老人對於海莉的失蹤念念不忘上。亨利一定也拿自己的推論來煩過海莉的哥哥,而馬丁也一定瞭解,如果布隆維斯特要寫范耶爾家族,就不可能忽視有一名成員離奇失蹤的事實。但馬丁卻無意談論這件事。

    當晚聚餐就在喝了幾輪伏特加之後,在凌晨兩點結束。布隆維斯特滑行三百公尺回到賓館時,已經醉醺醺。這是個愉快的夜晚。

    布隆維斯特來到海澤比第二個星期的某天下午,有人來敲門。他將剛剛打開的第六本警方報告講義夾放到一旁,關上工作室的門之後才去開門,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全身裹得暖暖的金髮女子。

    「嗨。我只是想來打個招呼。我是西西莉亞·范耶爾。」

    兩人握過手後,他取出咖啡杯。哈洛德的女兒西西莉亞顯得很開放、很有魅力。布隆維斯特記得范耶爾說過欣賞她的話,還說她雖然住在父親隔壁,卻不與他交談。他們寒暄片刻後,她才提及自己造訪的原因。

    「我聽說你在寫一本關於我們家族的書,」她說:「這個主意我不太喜歡。我想看看你是什麼樣的人。」

    「是這樣的,我是亨利雇來的,這可以說是他的故事。」

    「而我們的好亨利對家人的態度卻不怎麼中立。」

    布隆維斯特打量著她,不確定她所指為何。「你反對寫一本有關范耶爾家族的書嗎?」

    「我沒有這麼說,何況我怎麼想不重要。不過你現在想必已經發覺到,身為這個家族的成員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布隆維斯特並不知道范耶爾說了什麼,也不知道西西莉亞對他的任務瞭解多少。他雙手一攤。

    「我和你叔叔訂立了撰寫家族史的契約。他對家族的成員有一些十分有趣的觀點,但我會嚴守分寸,只寫經過證實的事。」

    西西莉亞露出冷冷的微笑。「我想知道的是:出書的時候我得流亡或移民嗎?」

    「我想不會。」布隆維斯特說:「大家會有能力分辨善與惡。」

    「例如我父親?」

    「你那個有名的納粹父親?」布隆維斯特說。

    西西莉亞眼珠子往上一翻。「我父親瘋了。我一年只見他幾次面。」

    「你為什麼不想見他?」

    「在你開始提出一堆問題之前,先等等……你打算引述我說的任何一句話嗎?或者我可以繼續和你正常交談?」

    「我的工作是將亞歷山大·范耶爾薩隨同貝爾納多特來到瑞典以後直到今日的一切寫成書,書中會涵蓋數十年間的事業帝國,也會探討如今帝國為何陷入困境,並提及存在於家族中的仇恨。如此綜觀整個家族史,難免有些家醜會外揚,但這並不意味我將著手醜化某人。比方說,我見過馬丁,我覺得他是個非常好的人,我在書中也會照實描述。」

    西西莉亞沒有搭腔。

    「我對你的瞭解是你是個老師……」

    「其實更糟——我是赫德史塔預備學校的校長。」

    「抱歉。我知道你叔叔很喜歡你,你結過婚但分居了……大概就是這些。所以請你多和我談談,別擔心我引述你的話。我想我很快就會找一天去敲你的門,到時候便是正式訪談,你可以選擇是否回答我的問題。」

    「那麼我說的話可以……所謂的『不列入記錄』囉?」

    「當然。」

    「現在的談話不列入記錄?」

    「當然,這畢竟是聯誼性質的造訪。」

    「好,那麼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請說。」

    「這本書裡頭關於海莉的篇幅有多少量!」

    布隆維斯特咬咬嘴唇,盡量漫不經心地回答:「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可能一個章節吧。至少這樁悲劇在你叔叔心裡烙下了陰影。」

    「你不是來調查她失蹤的事?」

    「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因為尼爾森推了四個大紙箱過來,那些可能是亨利這許多年來私下調查的資料。我去看過海莉以前的房間,亨利一向把數據放在那裡,但現在不見了。」

    西西莉亞並不笨。

    「這事你得去問亨利,不是問我。」布隆維斯特說:「不過想必你也不會驚訝,亨利確實說了許多關於海莉失蹤的事,看看他搜集的資料,我想應該挺有趣的。」

    西西莉亞再度向他投以毫無笑意的微笑。「有時候我真懷疑我父親和我叔叔到底誰比較瘋。我聽他講述海莉失蹤的事情少說有一千遍了。」

    「你覺得她出了什麼事?」

    「這是訪談的問題嗎?」

    「不是。」他笑了笑說道:「我只是好奇。」

    「我好奇的是你該不會也是個瘋子。你是輕易就相信亨利的信念,或者其實是你煽動他的?」

    「你認為亨利是個瘋子?」

    「別誤會我的意思。他是我所認識最親切、最體貼的人之一,我非常喜歡他。可是獨獨這件事,他就是鬼迷心竅。」

    「但海莉確實失蹤了。」

    「我對這整件事實在厭煩透頂。它已經毒害我們的生活數十年,到現在還沒結束。」她猛然起身穿上毛皮大衣。「我得走了,你這個人給人的感覺還不錯,馬丁也這麼想,不過他的判斷不一定可靠。隨時歡迎你到我那兒喝咖啡,晚上我幾乎都在家。」

    「謝謝。」布隆維斯特說道:「你還沒有回答我那個非訪談的問題。」

    她走到門邊停下來,回答時沒有看他:

    「我不知道。我覺得那只是個意外,如果真找出答案,我們恐怕都會對事情如此單純感到驚訝。」

    她轉身對他微微一笑——第一次帶著和善的笑意——然後便離開了。

    儘管與西西莉亞首次會面堪稱愉快,與伊莎貝拉的第一次碰面卻不然。海莉的母親正如亨利提出的警告一樣:她確實是個氣質高雅的女性,隱約讓他聯想到羅琳·白考兒2某天早上,布隆維斯特在上蘇珊的咖啡館途中與她巧遇,她很纖瘦,穿著黑色波斯羊皮大衣,搭配同款無邊帽,拄著一根黑枴杖,看起來有如老化的吸血鬼——依舊美得驚人,卻也彷彿毒蛇。伊莎貝拉顯然是剛散步完正要回家。她在交叉路口喊住他。

    「喂,年輕人。過來。」

    那命令的口氣不太可能聽錯。布隆維斯特四下看了看,最後斷定被叫喚的人正是他,於是便走了過去。

    「我是伊莎貝拉·范耶爾。」女人說道。

    「你好,我叫麥可·布隆維斯特。」他說著伸手想和她握手,她卻視而不見。

    「你就是那個到處打聽我們家務事的人?」

    「如果你的意思是說,我是不是和亨利簽訂合約,協助他撰寫有關范耶爾家族史的人,那麼我是。」

    「那與你無關。」

    「你指的是什麼?是亨利找我簽合約的事,或者我接受合約的事?」

    「我的意思你清楚得很。我不喜歡有人到處刺探我的生活。」

    「我不會到處刺探你的生活。至於其他的事,你得去找亨利談。」

    伊莎貝拉舉起手杖,頂住布隆維斯特的胸膛。她並未太用力,但他因為吃驚而倒退一步。

    「我要你離我遠一點。」她說完轉過身,步伐蹣跚地朝住處走去。布隆維斯特繼續站在原地,就好像剛剛遇見一個活生生的漫畫人物似的。他抬起頭,看見范耶爾站在工作室窗口,手裡拿著一個杯子,諷刺地舉杯向他致意。

    第一個月,布隆維斯特只出過一趟門到錫利揚湖畔。他借了弗洛德的奔馳車,駛過白雪遍地的景區,與警探莫瑞爾共度了一個下午。布隆維斯特曾試著從警方的報告中構思對莫瑞爾的印象,結果他所見到的卻是個身形瘦長、行動輕柔、說話更是緩慢的老者。

    布隆維斯特隨身帶著筆記本,裡面寫了十個問題,主要都是翻閱警方報告時冒出的想法。莫瑞爾以老師教學般的方式回答每個問題。最後布隆維斯特將筆記擱到一旁,解釋說這些問題只是他前來造訪的借口,他其實只想和老警探聊聊天,同時間一個重要問題:調查當中有沒有任何一件事沒有寫進報告?或者老警探有沒有任何直覺願意與他分享?

    因為莫瑞爾也和范耶爾一樣,花了三十六年思索這樁懸案,布隆維斯特預期的是對方會有所抗拒——因為他是新人,一來到此地便開始在莫瑞爾已經迷路的灌木叢中任意踐踏。不過莫瑞爾沒有表現出絲毫敵意。他熟練地裝填煙斗,點燃後才回答。

    「沒錯,我確實有我自己的想法。只不過十分模糊,瞬間即逝,幾乎無法訴諸言語。」

    「你認為發生了什麼事?」

    「我想海莉是他殺。這點亨利和我有同樣想法,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但我們始終沒有查出可能的動機。我認為她是因為某種特定原因被殺——不是什麼瘋狂行為或強暴之類的。如果知道動機,就能知道是誰殺了她。」莫瑞爾打住後沉思片刻。「這起謀殺可能是臨時起意的,我的意思是,有人趁著意外發生後人來人往的混亂情形,抓住機會殺人,然後藏起屍體,等到後來我們在找她的時候再將屍體移走。」

    「也就是說他是個非常冷血的人。」

    「這其中有個細節……海莉去過亨利的房間想找他說話。事後回想,我覺得她此舉怪異——她明知道當時一堆親戚在場讓他忙得不可開交。我認為海莉活著對某人造成嚴重威脅,她有事情要告訴亨利,而兇手知道她即將……怎麼說呢,洩密。」

    「當時亨利正忙著應付幾名親戚?」

    「房間裡除了亨利還有四個人:他哥哥葛雷格、一個堂姐的兒子名叫馬紐斯·休格蘭,以及哈洛德的兩個孩子畢耶和西西莉亞。不過這並沒有提供任何線索。假設海莉察覺有人侵佔公司公款——當然,這純粹是假設,她可能已經獲知好幾個月,甚至曾經和當事人談論過。她也許想勒索這名男子,也可能為他感到難過,為檢舉他感到不安。她可能突然之間作出決定,並告知兇手,於是兇手絕望之餘便殺了她。」

    「你認為是個男的?」

    「書上說殺人犯多半是男性。不過范耶爾家族中有幾個女人是地道的禍首,這倒也是真的。」

    「我見過伊莎貝拉了。」

    「她就是其中之一,但還有其他人。西西莉亞有時也非常刻薄。你見過莎拉·休格蘭了嗎?」

    布隆維斯特搖搖頭。

    「她是亨利的堂姐蘇菲亞·范耶爾的女兒,而且真是個不討喜、不體諒人的女士。不過她當時住在馬爾默,就我所探查到的事實,她並無殺人動機。」

    「這麼說她不在名單之列。」

    「問題是無論我們如何牽強附會、如何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出動機、這才是重點。」

    「你在這個案子上費了很大工夫。你記不記得有哪條線索是沒有追蹤到底的?」

    莫瑞爾咯咯一笑。「沒有。我花費無數時間調查此案,就我記憶所及,沒有一條線索不是追到底卻仍徒勞無功的。即使在我陞官調離赫德史塔之後也一樣。」

    「調離?」

    「是的,我並不是赫德史塔人。我是在一九六三到一九六八年間在那裡任職,後來升為警司便調到耶夫勒警局直到退休,但即使到了耶夫勒,我還是繼續追查。」

    「我想亨利應該從未放棄過。」

    「確實如此,但那不是主要原因,關於海莉這個謎,至今依然令我著迷。我是說……是這樣的:每名警員都會有自己未解的謎團。我還記得我在赫德史塔的時候,年紀較大的同事們常在飯廳裡談論蕾貝卡的案子。尤其有個名叫托騰森的警察——他已經去世多年——更是年復一年不斷回頭追查那個案件。只要他有空或放假,只要當地的地痞流氓稍有一刻平靜,他就會拿出資料研究。」

    「也是關於失蹤女孩的案子嗎?」

    莫瑞爾有點驚訝。接著他發現布隆維斯特只是想在兩者間尋找關聯,這才露出微笑。

    「不是,我不是因為這樣才提起的。我想說的是警察的靈魂。蕾貝卡案發生時,海莉都還沒出生呢,案子也早已過了追訴期。約莫在四十年代,有個女孩在赫德史塔遭到攻擊、強暴後被殺害。這並不是特別不尋常。每個警員在自己的職業生涯中,總會碰到類似的刑案,但我說的是那些你揮之不去、調查時又感到焦躁不安的案子。這女孩死得很慘。兇手將她捆綁後,把她的頭壓進壁爐裡還在冒煙的灰燼中。我們無法確知那可憐的女孩過了多久才死去,她又忍受了多大的痛楚。」

    「太可怕了!」

    「是呀。簡直有虐待狂。她被發現後,托騰森是第一個抵達現場的警探。儘管從斯德哥爾摩請來多位專家,命案始終沒有偵破,而他也一直放不下這個案子。」

    「我可以理解。」

    「海莉就是我的蕾貝卡,我們不知道她是怎麼死的,甚至無法證明這是一起謀殺案。但我始終無法放手。」他停下來想了一下。「刑警也許是世上最孤獨的行業。被害人的朋友會難過、絕望,但遲早——幾星期或幾個月過後-——會回到原來的生活。最親近的家人花的時間會長一點,但大多數人多少都能從悲傷與絕望中復原。可是未破的兇殺案卻會不斷折磨人,到最後只剩一個入夜以繼日地想著受害者:那就是負責調查的警員。」

    范耶爾家還有另外三人住在海澤比島上。亞歷山大住在一棟翻新的木屋裡,他是葛雷格的兒子,生於一九四六年。范耶爾告訴布隆維斯特,亞歷山大目前在西印度群島盡情享受自己最喜愛的休閒活動:玩遊艇、消磨時間,完全無所事事。當年亞歷山大二十歲,那一天他也在。

    亞歷山大與母親葉妲同住,她現年八十歲,是葛雷格的遺孀。布隆維斯特從未見過她,她多半都躺在病榻上。

    第三名家人是哈洛德。第一個月期間,布隆維斯特連一眼也沒看見過他。哈洛德的住家離布隆維斯特的木屋最近,所有窗戶都掛著黑色窗簾,顯得陰沉不祥。布隆維斯特有時經過屋前,彷彿看到窗簾略有波動。有一回他深夜正要上床時,發現樓上某個房間發出微光。窗簾中間有個縫隙。於是他就在黑暗中站在自家廚房窗口,對著那燈火看了二十多分鐘,直到受夠了才抖著身子上床。到了早上,窗簾又恢復原樣。

    哈洛德好像一尊隱形卻又無所不在的幽靈,以不現身的方式影響著全村的生活。在布隆維斯特的想像中,哈洛德愈來愈像《魔戒》中那個邪惡的咕嚕,躲在窗簾後面窺伺四周,並在自己構築的洞穴中從事不為人知的勾當。

    每天都會有一名家庭護理人員(通常是年長婦人)從橋的另一頭來探視哈洛德。她會帶著幾袋食品雜貨,跋涉過厚厚的積雪來到他門前。當布隆維斯特問起哈洛德,尼爾森只是搖搖頭。他說自己曾主動想幫他鏟雪,哈洛德卻不想讓任何人踏入他的宅院。只有一次,那是哈洛德回到海澤比島的第一年冬天,尼爾森開著拖拉機清除所有車道的積雪時,也順便進去清院子的雪。不料哈洛德以驚人的速度衝出屋外,不斷地吼叫、比手畫腳,直到尼爾森離去方休。

    可惜的是尼爾森無法清除布隆維斯特院子裡的雪,因為大門太窄,拖拉機進不去,只能以人工的方式鏟雪了。

    元月中旬,布隆維斯特請律師查一查他何時得去服那三個月的刑期:他很想盡快了結此事:沒想到入獄比他想像的還容易。經過短短幾星期的討論,法院下令布隆維斯特在三月十七日,到厄斯特松德外圍、安全管理鬆散的魯洛克監獄報到。律師安慰他說刑期很可能會縮短。

    「那好。」布隆維斯特回答的語氣並無太多興奮。

    他坐在廚房餐桌旁撫摸著貓,這隻貓現在每隔幾天就會到布隆維斯特家過夜。他從尼爾森夫妻那兒得知貓的名字叫喬文,沒有特定的飼主,只是在各家之間轉來轉去。

    布隆維斯特幾乎每天下午會和他的僱主碰面,偶爾簡單聊幾句,偶爾則靜靜地坐上幾個小時。

    對話內容經常是布隆維斯特提出一個理論,然後范耶爾加以否決。布隆維斯特盡量想和自己的任務保持一定距離,但有時候卻發現自己無可救藥地沉迷一於女孩失蹤的謎團中,

    布隆維斯特向愛材卡保證自己也會想出向溫納斯壯宣戰的對策,可是來赫德史塔都一個月了,他還沒打開過將他送上法院被告席的檔案。相反地,他會刻意將事情擱置一旁,因為每當一想到溫納斯壯和自己的處境,他便會陷入沮喪與倦怠。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和那個老人一樣,就要瘋了。他的專業聲譽己毀,而復原的方式就是躲到窮鄉僻壤的小鎮上追逐鬼魅:

    范耶爾看得出來布隆維斯特有些時候有點失衡。到了一月底,老人作出一個連他自己也感到詫異的決定他拿起電話,撥到斯德哥爾摩。對話持續了二十分鐘,主要都在談論布隆維斯特。

    愛莉卡幾乎花了一整個月才平息憤怒。一月底某天晚上九點半,她打了電話給他。

    「你真的打算待在那裡嗎?」她劈頭就問。這通電話來得太突然,布隆維斯特一下子竟答不出話來。接著他露出微笑,把身上的毯子裹得更緊。

    「嗨,小莉。你應該也來試試。」

    「為什麼?住在那種鳥不生蛋的地方有什麼好?」

    「我剛剛用冰水刷牙,補牙的地方好痛。」

    「那也只能怪你自己。不過斯德哥爾摩這裡也冷得要命。」

    「說說最糟的事吧。」

    「我們的固定廣告商丟了三分之二,沒有人想挺身直言,不過……」

    「我知道。把跳槽者的名單列出來,總有一天我們要好好寫篇報道。」

    「麥可……我算過了,如果再不找新的廣告商,秋天以前就得關門大吉。就這麼簡單。」

    「事情會有轉機的。」

    電話那頭傳來她無力的笑聲。

    「你躲在拉普蘭地獄裡頭,沒有資格說這話。」

    「愛莉卡,我……」

    「我知道,又是該做的事就得做那套鬼話,你什麼都不用說。沒回你的簡訊是我不好,對不起。我們重新來過好嗎?我能不能去那裡找你?」

    「隨時歡迎,」

    「我需要帶步槍和射狼的子彈嗎?」

    「不需要。到時候再雇幾個拉普蘭人、獵犬隊,備好所有裝備。你什麼時候來?」

    「星期五晚上,好嗎?」

    除了鏟過雪的門前小徑之外,整個院子覆蓋著大約三尺厚的雪。布隆維斯特以批判的眼神盯著鏟子好一會兒之後,走過去問尼爾森能不能把愛莉卡的寶馬車停在他家。沒有問題,他們大大的車庫裡還有位子,甚至有引擎加熱器。

    愛莉卡開了一下午車,六點左右抵達。他們小心地互望數秒,然後才彼此擁抱許久。

    天黑後除了有燈光照明的教堂外,沒什麼可看,而昆薩姆超市和蘇珊橋頭咖啡館也都正要關門,因此他們趕回家去。布隆維斯特煮晚餐時,愛莉卡在屋裡轉轉瞧瞧,一會兒對五十年代留存至今的體育期刊《記錄》發表評論,一會兒又翻閱他工作室裡的檔案看得入迷。

    晚餐吃的是白醬羔羊薄片加馬鈴薯,配紅酒。布隆維斯特試圖繼續他們稍早的話題,但愛莉卡無心談論《千禧年》。結果兩個小時下來,他們談的全是布隆維斯特在這裡做些什麼、和范耶爾處得如何。稍晚,他們去看了床夠不夠他們倆一塊睡。

    莎蘭德與畢爾曼律師的第三次會面時間重新安排,最後敲定在星期五下午五點。前兩次出面招呼她的是一個散發曉香味的中年女秘書,今天她不在。畢爾曼身上略帶酒味。他揮揮手,示意莎蘭德坐到訪客椅上,然後心不在焉地翻閱桌上文件,過了好一會兒才似乎驚覺她的存在。

    接下來又是一場審問。這回他詢問關於莎蘭德的性生活——一個她根本不想和任何人討論的問題。

    會談過後她知道自己處理得不好。起初她拒絕回答問題,律師解讀成她是害羞、遲鈍,或有所隱瞞,因此逼迫她回答。莎蘭德知道他不會放棄,於是開始給他一些簡短、不帶任何色彩,而且應該符合她的心理學特徵描述的答案。她提到「馬紐斯」——據她描述,是個與她同年、書獃子似的計算機工程師,對她很紳士,會帶她去看電影,有時會上她的床。「馬紐斯」並不存在,是她邊說邊杜撰出來的,但畢爾曼卻以此為借口一點一滴勾勒出她的性生活模式。你多久發生性關係?偶爾。誰主動,是你還是他?我。會用保險套嗎?當然會——她聽說過艾滋病。你最喜歡什麼體位?嗯,通常是仰躺。你喜歡口交嗎?呢,等一下……你曾經肛交過嗎?

    「沒有,屁股被插進去的感覺不太好——不過這干你屁事?」

    這是她唯一一次發火。她眼睛始終盯著地板,以免洩漏她的怒氣。當她再次抬頭時,他隔著桌子對她咧開嘴笑。離開他的辦公室時,她直覺得噁心。潘格蘭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問這種問題。但話說回來,只要她想找人談談,他一直都在,雖然她從未找過他。

    畢爾曼已經漸漸變成一個「大問題」了——

    註釋:

    1湯米·多西(TommyDersey)與約翰·柯川(JohnColtrane),兩人均是搖滾爵士樂派的大師,前者演奏的樂器是伸縮喇叭,後者演奏的是薩克斯風。

    2羅琳·白考兒(LaurenHacall,1924—),美國知名女演員,發跡於五十年代,曾與亨佛萊·鮑嘉(HumphreyBogart)結婚十二年。代表作有《願嫁金龜婿》《東方快車謀殺案》等一向以典雅聰明、具勇氣的女性典範形象著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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