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一月三日星期五至一月五日星期天 文 / 史迪格·拉森
布隆維斯特再次在赫德史塔下火車時,天空粉藍,空氣冰冷。車站牆上的溫度計指著零下十八度,他穿錯步行鞋了。與上次不同的是,弗洛德並未開著暖氣車來接人。布隆維斯特只告訴他們抵達日期,卻未告知車班時間。他本打算搭巴士前往海澤比,但拖著兩隻沉重行李加上一個肩背包實在費力,因此便穿越廣場到出租車招呼站。
聖誕到新年期間,整個諾蘭海岸區下了不少雪,從鋤雪機所鏟出的一堆堆白雪看來,赫德史塔的道路清潔隊應該是全員出動了。出租車司機名叫胡森,車窗上貼了他的登記證。當布隆維斯特問起前幾天是否氣候惡劣,他點了點頭,以濃厚的諾蘭口音說這是數十年來最大的一場暴風雪,並深切後悔沒有到希臘去過聖誕假期。
布隆維斯特指引司機開到范耶爾剛鏟過雪的庭院,將行李卸到圓石路面後,目送出租車掉頭駛向赫德史塔。這時候他忽然感到孤獨不安。
他聽見身後有開門聲。只見范耶爾裹著厚厚的毛皮大衣,穿著厚重皮靴,還戴著附耳罩的帽子。而布隆維斯特只穿著牛仔褲和一件薄薄的皮夾克。
「你若打算住在這裡,這個時期就得學著穿暖和一點。」他們握了握手。「你確定不要待在主屋嗎?不要?我想最好還是趕緊把你安頓到新居去。」
他與范耶爾、弗洛德談定的條件之一,就是得讓他有自己的生活空間,可以自行料理家務、來去自如。范耶爾帶著布隆維斯特朝著橋的方向往回走,接著在橋盡頭附近,打開另一個剛鏟過雪的庭院大門,裡頭有間小木屋。屋子沒上鎖。他們走進簡樸的門廳後,布隆維斯特總算鬆了口氣放下行李。
「這裡是我們所謂的接待賓館。要待久一點的客人,通常會安排住在這裡。一九六三年,你和你父母便住在這兒。這是全村最老的建築之一,但已經重新裝修過。今天早上我已吩咐管理員尼爾森生了火。」
屋內有一間大廚房和兩間較小的房間,共約五十平方米,其中廚房便佔了大半而且相當現代化,除了電爐還有個小冰箱。面對前門的牆邊擺了一個舊鐵爐,稍早確實已點了火。
「除非天氣酷寒,否則用不上壁爐。門廳有個柴箱,柴房在屋後。這棟屋子今年秋天沒人住過。通常開電暖器便已足夠,只是要小心別在上頭掛衣物,以免引起火災。」
布隆維斯特四處瞧瞧看看。屋子三面采光,坐在餐桌前還能看到大約三十公尺外的橋。廚房的陳設包括三個大櫥櫃、幾張餐椅、一條舊板凳和一個書報架。擺在最上面的是一九六七年出刊的《目擊》雜誌。角落裡有張小桌子可以當書桌。
有兩扇窄門各通往較小的房間。右邊最靠外牆那間幾乎只是個小隔間,除了書桌、椅子各一之外,牆邊還有幾個書架。另一間夾在門廳與小工作室之間,是個很小的臥房,裡面有一張狹窄的雙人床、一個床頭櫃和一個衣櫥,牆上懸掛了幾張風景畫。屋裡的傢俱和壁紙都已老舊褪色,卻散發著乾淨清新的氣味。有人用肥皂水刷洗過地板。臥室還有另一扇門與門廳相連,那兒有一間由儲藏室改裝成的淋浴間。
「用水可能會有問題。」范耶爾說:「雖然今天早上檢查過了,但水管埋得不深,如果繼續這麼冷下去,可能會結冰。門廳裡有個水桶,必要時就上我們那兒取水吧。」
「我需要電話。」布隆維斯特說。
「已經預約了,工人後天就會來裝。這裡如何?你若改變心意,隨時歡迎你搬回主屋。」
「這樣可以了。」布隆維斯特回答。
「好極了。離天黑大約還有一小時,我們出去走走順便讓你熟悉一下環境好嗎?建議你最好穿上厚襪和靴子。前門旁邊就有。」布隆維斯特聽取他的建議,並決定隔天去買長內衣和一雙好的冬鞋。
老人一開始先介紹對街鄰居根納·尼爾森,他是范耶爾的助理,范耶爾總是稱呼他「管理員」。不過布隆維斯特很快便發現他應該是海澤比島上所有建築的總監督,而赫德史塔也有幾間屋子由他負責。
「他父親是馬紐斯·尼爾森,我在六十年代的管理員,也是幫忙處理橋上意外事故的人之一。馬紐斯退休了,現在住在赫德史塔。根納和妻子海倫住在這裡,孩子們都搬出去了。」
范耶爾停頓一下整理思緒,接著說道:「麥可,你來到這裡的正式說法是為了替我寫自傳,這樣你才能有借口查探所有黑暗角落、提出問題。至於真正的任務只有你、我和弗洛德知情。」
「我瞭解。我也要再重申一次:我想我無法解開這個謎底。」
「我只要求你盡力。但在其他人面前說話要小心。根納今年五十六歲,也就是說海莉失蹤時他十九歲。有個問題我一直沒有得到解答——海莉與根納處得不錯,我想他們之間應該有某種純真浪漫的情愫。總之根納對她頗有好感。不過她失蹤當天,根納入在赫德史塔,和其他人一起被困在大陸那邊。由於和海莉關係特殊,他受到特別仔細的盤問,讓他感到很不舒服。他整天都和朋友在一起,直到傍晚才回到這裡來。警方查證了他的不在場證明,完全沒問題。」
「我想你八成列出了島上所有人的名單,以及他們當天所做的事。」
「沒錯。我們接著走吧。」
他們在小丘上的十字路口停下,范耶爾指著如今用來停泊遊艇的舊漁港。
「海澤比島上所有土地都屬范耶爾家族所有——或者說得明確些,是屬於我所有,只有『東園』的農地和村裡的幾棟屋子例外。漁港那邊的幾間小屋是私人所有,不過都是避暑木屋,冬天裡多半空著,除了最遠的那間之外——你可以看到煙囪在冒煙。」
布隆維斯特看見煙裊裊升起。此時的他感到寒意徹骨。
「那間破舊屋子總有風灌進去,但一年到頭都有人住。尤金·諾曼就住在裡頭。他已經將近八十歲,是個蹩腳畫家。我覺得他的作品沒什麼價值,但他卻是挺有名的風景畫家。你可以說他是村裡非有不可的怪人。」
范耶爾帶領布隆維斯特往岬角端走去,並一棟棟地介紹沿路住家。村中道路西側有六棟建築,東側有四棟。第一間離布隆維斯特住的賓館與范耶爾主屋最近,屬於亨利的哥哥哈洛德所有,是一棟兩層樓的長方形石砌建築,乍看之下似乎無人居住。窗簾合攏,門前小徑也沒有打掃,堆著五十公分深的積雪。再一細看,卻可看見從路邊拖行到門口的腳印。
「哈洛德是個孤僻的人。我和他從未正眼看過對方,除了因公司事務起爭執外——他也是股東——我們這六十年來幾乎沒說過話。他已經九十二歲,是我四個哥哥當中唯一還活著的。細節我稍後再告訴你,不過他受過醫藥專業訓練,大半輩子都在烏普薩拉執業,直到七十歲才搬回海澤比。」
「你們彼此不喜歡,卻又比鄰而居。」
「我很討厭他,也寧可他留在烏普薩拉,可是屋子是他的。我說話像個無賴,是吧?」
「像個不喜歡自己兄弟的人。」
「我一生中的前二十五年都在為哈洛德這種人辯解,因為我們是家人。後來我發現有血緣關係不一定會有愛,我實在沒有理由替哈洛德說話。」
下一間的屋主是伊莎貝拉,海莉的母親。
「她今年就滿七十五了,還是和以前一樣時髦、虛榮。她也是村裡唯一會和哈洛德交談、偶爾去探視他的人,不過他們並沒有太多共通點。」
「她和海莉的關係如何?」
「問得好。女性也得列入嫌疑人名單。我說過她大多時候都丟著孩子不管,我雖然不能肯定,但我想她只是沒有責任感,並非壞心眼的人。她和海莉從未親近過,卻也不是敵對狀態。伊莎貝拉也許很固執難應付,但偶爾腦筋卻不太清醒。你見到她就會明白了。」
伊莎貝拉的鄰居是哈洛德的女兒西西莉亞。
「她結過一次婚,住在赫德史塔,但約莫二十年前離開丈夫。我是屋主,是我提議讓她搬進來。她是老師,在許多方面都與她父親大相逕庭。我可以再補充一點,她只有在必要時才會和父親說話。」
「她幾歲?」
「一九四六年出生,所以海莉失蹤時她二十歲。沒錯,當天她也是島上的賓客之一。西西莉亞或許看似不懂事,其實她比大多數人都機靈,別太小看她。如果有人察覺你的目的,那一定就是她。所有親戚當中,她可以說是我最看重的人之一。」
「意思是說你並不懷疑她囉?」
「我沒這麼說。我希望你毫無拘束地思考整件事情,不要管我怎麼想、怎麼認為。」
最靠近西西莉亞住處的房子也屬亨利名下,但出租給一對老夫妻,他們曾是范耶爾集團管理團隊的成員,在八十年代搬到海澤比島,因此與海莉的失蹤無關。下一棟的屋主是西西莉亞的哥哥畢耶·范耶爾。自從畢耶搬到赫德史塔的現代化住家後,屋子已經空下多年。
道路兩旁的住屋多半是二十世紀初堅固的石造建築。最後一間風格卻不同,是一棟由建築師設計、白磚搭配黑窗框的現代住宅。地點很棒,布隆維斯特看得出來屋頂上必然有美景可賞,向東面海,往北則可眺望赫德史塔。
「那是馬丁住的地方,就是海莉的哥哥,范耶爾公司的總裁。這裡原本是牧師的住所,七十年代慘遭火災之後,馬丁在一九七八年接任總裁時蓋了這棟房子。」
住在道路東側最後一棟房子的是亨利的哥哥葛雷格的遺孀——葉妲·范耶爾和她兒子亞歷山大。
「葉妲體弱多病,患有風濕症。亞歷山大手上握有范耶爾公司的少數股份,不過他自己也經營一些事業,包括餐廳等等。通常他每年都會在加勒比海的巴巴多斯島待上幾個月,因為在當地投資了不少觀光事業。」
在葉妲和亨利住處之間有一塊土地,上頭有兩棟較小的空屋,專門用來接待親朋好友。亨利家另一邊是另一個退休職員與妻子的私人住宅,冬天裡空著,因為夫妻倆去了西班牙。
他們又回到十字路口,行程也告一段落。暮色開始降臨。布隆維斯特主動開口。
「亨利,我會做你請我來做的事,我會替你寫自傳,也會順應你的要求,盡可能仔細而嚴謹地看完所有關於海莉的資料。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並不是私家偵探。」
「我沒有抱任何期望。」
「那就好。」
「我是夜貓子。」范耶爾說:「所以午餐過後,你隨時可以來找我。我會在這裡為你安排一間工作室,你隨時可以來用。」
「不用了,謝謝。賓館裡已經有工作室,我在那兒就行了。」
「隨你高興吧。」
「如果需要找你談話,我們可以在你的工作室談,但我不會今晚就開始向你丟問題。」
「我明白。」老人似乎給人一種膽怯的錯覺。
「要看完這些文件得花上幾星期。我們由兩方面著手。我們每天見面幾個小時,關於自傳所需的資料,我要拜訪你。當我開始對海莉的事有疑問想和你討論時,我會告訴你。」
「聽起來很合理。」
「我希望工作能完全自由,也不會設定工作時數。」
「該怎麼做,你自己決定。」
「我想你也知道我得入獄服刑幾個月。不知道確切時間,但我不打算上訴,所以很可能就是今年的某段時間。」
范耶爾皺起眉頭。「那不行,若遇上這個問題就得想辦法解決。你總可以要求緩刑吧?」
「如果獄方允許,手邊數據又充足,也許可以在獄中寫你的書。還有一件事:我仍然是《千禧年》的所有人之一,而雜誌社至今仍未渡過危機。萬一出什麼事需要我回斯德哥爾摩,我就得放下手邊的事跑一趟。」
「我不是把你當農奴看待。我要你徹底完成我交付的任務,但你當然可以設定自己的時間表,以你認為適當的方法做事。如果需要休息一下,也不必客氣,但若是讓我發現你沒有在工作,就視同違約。」
范耶爾的目光移向遠方橋面。他身形瘦削,布隆維斯特覺得此時的他彷彿一尊憂鬱的稻草人。
「說起《千禧年》,我們應該來談談它目前面臨什麼樣的危機,以及我是否能幫得上忙。」
「你能幫上最大的忙,就是現在立刻將溫納斯壯的人頭端到我面前。」
「不,我不打算這麼做。」老人冷冷看著布隆維斯特。「你之所以接下這份工作,完全是因為我答應揭發溫納斯壯,如果我現在把數據給你,你可能隨時喊停。一年之後,我再把數據給你。」
「亨利,請原諒我這麼說,但我可不確定一年後你還活著。」
范耶爾歎了口氣,若有所思地望向漁港。
「說得對。我會跟弗洛德商量一下,看看有無解決之道。不過有關《千禧年》,我或許能幫上其他忙。據我瞭解,廣告商已經開始抽手。」
「廣告商是眼下的問題,不過危機還不只如此。主要是信心問題。如果沒人想買雜誌,不管有多少廣告商都沒用。」
「這點我明白。我雖已隱身幕後,但畢竟仍是一家頗具規模的大公司的董事。我們總得做廣告宣傳。這件事以後再談吧。你想不想吃晚餐……」
「不了。我想先整理東西、添購一點必需品,順便到處看看。明天我要去赫德史塔買些冬天衣物。」
「好主意。」
「我希望你將有關海莉的檔案搬到我那兒去。」
「處理這些東西要……」
「非常小心,我知道。」
布隆維斯特回到賓館,進屋時牙齒不停打顫。窗外的溫度計指著零下十五度。和范耶爾散步了將近二十分鐘,他第一次覺得這麼冷。
他花了一小時將屋子收拾成未來一年的家的模樣,衣服收進臥室衣櫥,盥洗用具放進浴室陳列櫃。第二件行李其實是個有滾輪的大箱子,他從裡頭拿出書、CD、一架CD播放機、筆記本、一台三洋錄音機、一台全友掃瞄儀、一台手提噴墨打印機、一架美能達數碼相機,以及其他許多他認為流放一年必備的物品。
他將書與CD連同兩個存放有關溫納斯壯資料的講義夾放到工作室的書架上。那些數據已經沒有用,但他就是丟不開。他總得想辦法將那兩本講義夾變成日後繼續發展事業的基石。
最後他打開肩背包,將筆記本電腦放到工作室的書桌上,然後停下來,怯怯地環顧四周。住在鄉下果然好處多多:寬帶網絡線沒地方插,甚至沒有電話插座可以連接調製解調器。
布隆維斯特用手機打給瑞典電信公司。經過一番周折後,對方總算找到范耶爾為賓館申請電話的記錄。他想知道這線路能不能使用ADSL,對方告知通過海澤比的中繼站是可以的,不過需要幾天時間。
布隆維斯特整理好的時候已經下午四點多。他穿上一雙厚襪和借來的靴子,並多穿了一件毛衣。出了前門他忽然定住,屋主沒把鑰匙給他,而依據他大都市居民的直覺,又很不願意不鎖門。他走回廚房,一一打開抽屜。最後發現食品儲藏櫃的釘子上掛了一把鑰匙。
氣溫又降了兩度。他快步過橋,爬上小丘,經過教堂。昆薩姆超市就在三百公尺外,十分便利。他塞了滿滿兩大袋的用品,搬回家後又再次過橋。這回他進了蘇珊橋頭咖啡館。站在櫃檯後面的女人五十來歲年紀,他問她是不是蘇珊,然後自我介紹說往後肯定會是常客。這個時間店裡只有他一個客人,他點了三明治又買了一個麵包以後,蘇珊替他倒了杯咖啡。他從報架上拿了一份《赫德史塔快報》,坐到可以看見橋和教堂的桌邊,教堂外的燈已亮起,看起來有如聖誕卡片。大約四分鐘之後他才開始看報。唯一有趣的是一則簡短新聞,報道當地一名政治人物畢耶·范耶爾(自由黨)準備投資赫德史塔一個IT高科技發展中心的消息。麥可一直坐到六點咖啡館關門才走。
七點半,他打電話給愛莉卡,卻無人接聽。他坐在廚房板凳上,試著閱讀小說,根據書的封底介紹,這是一名伸張女權的少女初試啼聲的佳作。小說描述作者在一趟巴黎之旅中,如何試圖掌控自己的性生活。布隆維斯特不禁暗想:如果他以高中生口吻寫一本關於他自己性生活的小說,也能算是女權主義者嗎?恐怕不行。他買這本書是因為出版社將這名首度寫作的小說家喻為「新生代的卡琳娜·萊柏1。他很快便確定無論就風格或內容而論,這都不是事實。他將書擱置一旁,轉而看起五十年代中期《記錄》雜誌裡的卡西迪牛仔2事。
每半小時都會聽到教堂傳來簡短、隱晦的鐘聲。對街管理員住家的窗口亮著燈,卻看不到屋內有人。哈洛德的屋子是暗的。九點左右,一輛車駛過橋面,消失在岬角那頭。到了午夜,教堂外的燈熄了。這顯然是海澤比在一月初某星期五晚上所能提供的所有娛樂。四下裡靜得可怕。
他又打一次電話給愛莉卡,電話轉到語音信箱請他留言。他留了話,然後關燈上床。他入睡前最後一個念頭是:繼續待在海澤比,他恐怕會發瘋。
在一片死寂中醒過來,感覺很奇怪。布隆維斯特在瞬間從熟睡進入完全警覺的狀態,然後靜靜躺著,傾聽著。房裡很冷。他轉頭看看放在床邊凳子上的手錶——七點零八分,他向來不是早起的人,平常若沒有至少兩個鬧鐘,他很難起得了床。今天他卻是自動醒來,甚至不覺得累。
他裝了些水準備煮咖啡,然後進淋浴間。他忽然覺得自己的狀況很有趣。小偵探布隆維斯特——深入窮鄉僻壤辦案。
老舊的蓮蓬頭只要稍微一碰,水就會從滾燙變得冰冷。廚房餐桌上沒有早報。奶油硬邦邦。放餐具的抽屜裡沒有乳酪刀。外頭仍一片漆黑。溫度計指著零下二十一度。今天是星期六。
前往赫德史塔的巴士站位於昆薩姆超市對面,布隆維斯特打算在流放的第一天實行進城購物的計劃。他在火車站旁下車後,進城裡轉了一圈,路上順道買了厚重的冬靴、兩件長襯衣、幾件法蘭絨襯衫、冬天穿的中長外套、一頂暖帽和有襯裡的手套。在電器行裡,他找到一台附有室內天線的小型手提電視。店員向他保證在海澤比至少可以收看到公共電視頻道SVY,他也向店員保證,如果收不到,一定會來退費。
他順便去圖書館辦了張圖書證,借了兩本伊麗莎白·喬治的推理小說。他買了筆和筆記本,也買了一個軟背包放他新買的東西。
最後他買了一包煙。他早在十年前便戒煙,但偶爾會破戒。他直接將煙塞進外套口袋,沒有打開。他的最後一站是眼鏡行,除了買隱形眼鏡藥水,還訂購新眼鏡。
下午兩點,他已經回到海澤比,正在撕新衣的標籤時,忽然聽到前院大門的開門聲。一個約莫五十來歲的金髮女人跨進門坎後敲著敞開的廚房門,手上端著一盤海綿蛋糕。
「你好,我只是想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海倫·尼爾森,就住在對街。聽說我們要當鄰居了。」
他們握過手後,他也自我介紹。
「我知道,我在電視上看過你。以後晚上這裡就能看見燈火了,真好。」
布隆維斯特煮了點咖啡。她起先說不用,後來還是坐到餐桌旁,並偷偷瞄一眼窗外。
「亨利和我丈夫來了,好像帶了幾箱東西要給你。」
范耶爾和尼爾森推著手推車停在外頭,布隆維斯特連忙迎出去,幫忙將四個紙箱搬進屋內,放到火爐旁的地板上。布隆維斯特拿出咖啡杯,然後將海倫送來的蛋糕分切成塊。
尼爾森夫婦十分和善。他們對於布隆維斯特來到赫德史塔的原因似乎並不好奇——他為范耶爾工作顯然已是理由充分。布隆維斯特觀察尼爾森夫妻和范耶爾之間的互動,發現他們主僕之間的關係很輕鬆自然,毫無隔閡。他們談起了村子,和當初建造布隆維斯特住的這間賓館的人。當范耶爾一時想不起來時,尼爾森夫妻便會提醒他。另外他還說了一段有趣的往事:有天晚上尼爾森回家時,看見住在橋另一頭的傻子正想砸破賓館窗戶,竟然走過去問那個呆頭呆腦的竊賊,為什麼不從沒上鎖的大門進去。尼爾森不太有信心地檢視布隆維斯特的小電視,並邀請他想看哪個節目的話就上他們家來。
尼爾森夫婦離開後,范耶爾又多停留片刻。他想最好還是讓布隆維斯特自己翻閱檔案,若有任何問題再到他的住處去。
再次落單後,布隆維斯特將紙箱搬進工作室,然後列出清單。
范耶爾調查哥哥孫女的失蹤案已長達三十六年。布隆維斯特不知道這究竟是一種不健康的偏執心理,或者經過這麼多年,已經發展成一個腦力遊戲。但很明顯地,這位老家長是以業餘考古學家一絲不苟的方式在進行這項工作——所有的數據足以填滿七公尺長的架子。
其中最大部分是警方調查報告的複印件,分裝在二十六個講義夾裡。一宗普通的人口失蹤案竟能搜集到如此完整的資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范耶爾無疑具有足夠的影響力,能讓赫德史塔警方持續追蹤所有可信與不可信的線索。
其他還有剪貼簿、相簿、地圖、關於赫德史塔與范耶爾公司的文章、海莉的日記(但頁數不多)、她的課本、醫療診斷書。另外還有十六本以A4紙張裝訂而成、每本約一百頁的簿子,是范耶爾自己的調查筆記,他在裡頭以工整的字體記錄自己的推測、理論與不相干的想法。布隆維斯特快速地翻閱。裡頭的文字帶有一種文學氣息,他覺得這些可能是從其他更多筆記本中謄寫下來的。有十個講義夾裝了有關范耶爾家族成員的資料,內容是用打字機打的,是這許多年來範耶爾對自己親人的調查所累積的成果。
七點左右,他聽到前門有貓大聲地喵喵叫。一開門,一隻紅棕色的貓很快從他腳邊溜入溫暖的室內。
「真聰明。」他說。
貓在賓館內到處嗅嗅聞聞。麥可在碟子裡倒了點牛奶,這個不速之客隨即舔得乾乾淨淨,然後跳上廚房板凳蜷縮起來。它就這麼待下了。
布隆維斯特對於數據涵蓋的範圍有了清楚概念並一一整理上架時,已經過了十點。他煮了一壺咖啡,又做了兩個三明治。他已經一整天沒好好吃過一餐,但竟也毫無食慾。他喂貓吃了一片香腸和一點肝醬香腸。喝完咖啡後,他從外套口袋掏出香煙,撕開包裝。
他查看一下手機。愛莉卡沒來電。他又試了一次,還是語音信箱。
布隆維斯特首先採取的步驟之一,便是掃瞄他向范耶爾借來的海澤比島地圖,然後趁著記憶猶新,順手寫下每棟屋子的住戶姓名。范耶爾大家族成員實在太多,要想弄清楚誰是誰還得花點時間。
近午夜時,他穿上厚衣新鞋走到橋的另一頭,轉上岔路沿著教堂下方的海灣走。海灣和舊港內已經結冰,但望向遠處可以看見一長條顏色較深、未結冰的海水。他站在那裡時,教堂外的燈熄滅了,四週一片漆黑。空氣凜寒,天上星斗密佈。
剎那間,布隆維斯特感到沮喪。他這輩子恐怕都無法理解自己怎麼會讓范耶爾說服,接下這項任務。愛莉卡說得對:他應該在斯德哥爾摩——也許在她床上——計劃如何對付溫納斯壯。但對此他也不感興趣,他甚至毫無概念該從何著手計劃反制策略。
此刻若是白天,他會直接上范耶爾住處取消合約,然後回家。但從教堂旁邊的高地,可以看出范耶爾主屋已經熄燈且悄然無聲。從教堂可以看到島上所有屋子。哈洛德的屋裡沒有燈光,但西西莉亞的家卻是亮的,還有馬丁位於岬角邊的別墅和那間出租房子也一樣。在遊艇碼頭處,畫家的破舊木屋也亮著燈,還有少許的煤屑煙塵從煙囪冒出。另外尚未熄燈的還有咖啡館頂樓,布隆維斯特不禁暗想蘇珊是否住在那裡,又是否獨自一人。
星期日清晨,賓館內響起不可思議的嘈雜聲將他驚醒。過了一會兒,他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也才發現那是教堂召喚教區信徒作晨禱的鐘聲。已將近十一點。他繼續躺在床上,直到聽見門口傳來急促的喵鳴聲,才下床開門放貓出去。
到了中午,他已經淋浴過也吃了早餐。他毅然決然走進工作室,取下第一本警方調查報告的講義夾,這時他又猶豫了。從山形牆的窗口可以看到蘇珊橋頭咖啡館。於是他將講義夾塞進肩背包,穿上外出服。到了咖啡館,發現裡頭擠滿客人,他內心一直狐疑的問題終於獲得解答:在海澤比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咖啡館怎麼生存?蘇珊專做上教堂的人的生意,或許也會為喪禮與其他集會場合供應咖啡與糕點。
他沒有進去,轉而在外頭散散步。昆薩姆超市星期天沒有營業,他又繼續往赫德史塔方向走幾百公尺,在一間加油站買了報紙。他在海澤比晃了一個小時,讓自己多熟悉橋頭前的城區。過了昆薩姆超市,離教堂最近的地區是城中心,較老舊的建築——布隆維斯特猜測這些兩層樓石材建築應該建於一九一○或二○年代——形成一條短短的大街。進城道路北側多為維護妥善的公寓建築,住的都是有小孩的家庭。海岸邊和教堂南側則多半是獨立住宅。海澤比看起來應該是赫德史塔的高層決策者與公務員居住的相當富裕的地區。
當他回到橋頭,咖啡館的突襲人潮已經減少,不過蘇珊還在收拾桌上碗盤。
「週日尖峰嗎?」他招呼著問。
蘇珊邊點頭邊將一綹髮絲塞到耳後。「嗨,麥可。」
「你記得我的名字呀!」
「很難忘得了。」她說:「我一直留意電視上你打官司的新聞。」
「新聞總得塞點什麼東西。」他喃喃地說,同時不自覺地走到角落裡一張可以看見橋的桌邊坐下。當他與蘇珊目光交會時,她微微一笑。
三點時,蘇珊說咖啡館要打烊了。教堂的人潮散去後,只進出了幾個客人。布隆維斯特把第一本警方調查報告看了五分之一多一點。他將筆記本塞進背包,很快地過橋回家。
貓在階梯上等候。他環顧四周,不知這是誰家的貓。不過他還是讓貓進門,至少可以跟他作個伴。
他又打了一次電話給愛莉卡,還是沒人接,她顯然怒氣未消。他其實可以直接打辦公室或家裡電話,但到底已經留了夠多留言。於是他給自己煮了咖啡,把貓趕到廚房板凳另一頭,然後坐到餐桌前攤開講義夾。
他看得很仔細、很慢,以免漏失任何細節。傍晚時分,當他合上講義夾,自己的筆記本上也寫滿了好幾頁,全是一些提示與疑問,希望能在後面的講義夾中找到答案。數據全都按時間順序排列。他看不出是范耶爾重新整理過,或是警方原本便採用這種方式。
第一頁是一份手寫報告的複印件,上頭標示著「赫德史塔警察緊急服務中心」。受理報案的警員簽名時寫的是「D.O.呂廷耶」,布隆維斯特推斷「D.O.」應該是「執勤警員」的意思。報案人是范耶爾,住址和電話號碼都做了記錄。日期是一九六六年九月二十三日星期日,上午十一點十四分。內容很簡潔:
亨利·范耶爾來電,指稱哥哥的女兒(?),出生於一九五○年一月十五日的海莉·烏莉卡·范耶爾(十六歲),自星期六下午便從海澤比島上的住家失蹤。報案者表示十分憂心。
上午十一點二十分記下的備忘錄寫著:已經派出P-014(警車?巡邏車?領船員?)前往現場。
另一段文字寫於十一點三十五分,字跡比呂廷耶潦草:馬格努森警員報告,通往海澤比島的橋樑依然封鎖。以船運送。邊上的簽名無法辨識。
下午十二點十四分,呂廷耶又回來了:海澤比島上的馬格努森警員以電話證實,十六歲的海莉·范耶爾自星期六中午過後不久便失蹤。家人十分擔憂。認為她昨晚沒有回自己床上睡覺。由於橋面封鎖,不可能離開島上。家中無人知道海·范的行蹤。
下午十二點十九分:G.M以電話報告現場情況。
最後一段記錄於下午一點四十二分:G.M抵達海澤比島現場;將會接手。
下一頁披露縮寫「G.M」指的是警探古斯塔夫·莫瑞爾,他搭船抵達海澤比島後接手指揮,同時為海莉失蹤案準備正式的報告。莫瑞爾的報告與一開始使用一些不必要的縮寫的備忘錄不同,不僅是以打字機完成,而且內容詳實易懂。接下來幾頁記述他們採取的措施,其客觀性與豐富細節令布隆維斯特十分驚訝。
莫瑞爾首先面談的對象是亨利和海莉的母親伊莎貝拉。接著便輪流與烏莉卡、哈洛德、葛雷格、海莉的哥哥馬丁,以及阿妮塔談話。布隆維斯特得到一個結論:這些面訓順序是依對象的重要性而定,愈後面愈不重要。
烏莉卡是亨利的母親,地位顯然與皇太后不相上下。烏莉卡住在范耶爾的宅院,無法提供任何信息。前一晚她早早便上床,而且已經幾天沒見到海莉。她堅持要見莫瑞爾警探似乎純粹只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意見,要他立刻採取行動。
哈洛德在名單上排第二位。海莉從赫德史塔的節慶活動回來以後,他只匆匆看到她一眼,不過自從橋上出車禍,他便未再見到她,也不知道她會在哪裡。
亨利與哈洛德的兄弟葛雷格聲稱,曾見到失蹤的十六歲女孩在當天稍早去過赫德史塔後,來到亨利的書房要求與亨利說話。葛雷格聲稱自己並未與她交談,只是打個招呼。他不知道她會上哪去,但認為很可能是她一時疏忽,沒有告訴任何人便去找朋友,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當被問及以當時的情況她如何離開島上,他卻沒有回答。
馬丁的面談十分倉促。他當時就讀烏普薩拉預備學校的最後一年,就住在哈洛德的家中。哈洛德的車坐不下,因此他搭火車回到海澤比,由於抵達時間太晚,被橋上的意外事故困在另一頭,直到深夜才搭船上島。警探與他面談是希望他妹妹或許向他吐露過心事,或是暗示過打算離家出走。問題一出,海莉的母親立刻表達抗議,但當時莫瑞爾警探或許認為海莉離家出走應該是最好的結果。但馬丁從暑假便不曾和妹妹說話,無法提供有利的信息。
哈洛德的女兒阿妮塔被誤列為海莉的「堂姐」。她在斯德哥爾摩大學讀一年級,暑假在海澤比度過。她和海莉年齡相仿,兩人幾乎無話不談。她說她和父親在星期六來到島上,很期待和海莉見面,卻還沒有機會去找她。阿妮塔聲稱自己很不安,海莉不是個會不告而別的人。亨利和伊莎貝拉也證實她的說法。
莫瑞爾警探面談范耶爾家人之際,已經吩咐馬格努森和柏曼警員——○一四巡邏小隊——趁著天還亮,組織第一支搜索隊。橋上還不能通車,所以請求支持有困難。第一支搜索隊大約三十人,都是當時可以參與的人,男男女女各個年齡層不拘。當天下午搜索的範圍包括遊艇碼頭的空屋、岬角與海灣的海岸線、離村子最近的林區,和遊艇碼頭後方一座名叫南山的山丘。之所以搜山是因為有人推測,海莉可能會爬到上面以便更清楚地看到橋上場景。另外還派出巡警到島上另一端的「東園」與戈弗裡的小屋查探,因為海莉偶爾會上那兒去。
但搜索並無結果,直到晚上十點,天黑許久之後他們才收隊。夜裡的氣溫降到了冰點。
下午,莫瑞爾警探將亨利為他在范耶爾產業管理處一樓所騰出的會客室,設為調查總部。他採取了幾項措施。
他在伊莎貝拉陪同下,檢視海莉的房間,想看看有什麼東西不見了,例如衣物或行李箱等等,那就表示海莉可能離家出走。有一段記錄稍微透露伊莎貝拉的幫助並不大,她對女兒的穿著打扮似乎也不熟悉。她經常穿牛仔褲,可是看起來都一樣,不是嗎?海莉的皮包放在桌上,裡頭有身份證、一個放了九克朗五十歐爾3皮夾、一把梳子、一面鏡子和一條手帕。仔細檢查過後,海莉的房間便上了鎖。
莫瑞爾傳喚了更多人來面談,除了家人還有員工。面談內容都記錄得非常詳細。
當第一支搜索隊的成員開始帶回令人沮喪的消息後,警探決定展開更有系統的搜尋工作。當天晚上到深夜,莫瑞爾不斷尋求支持,他多方聯繫,其中包括請求赫德史塔徒步越野俱樂部的會長協助召集搜索隊志願者。到了午夜,他獲知有五十三人——多半是初級組人士——會在翌日上午七點到達范耶爾宅邸。亨利從紙廠找來一部分早班員工,約五十人,還替所有人準備食物與飲料。
布隆維斯特可以清楚地想像那幾天在范耶爾宅院裡上演的情景。前幾個小時肯定因為橋上事故而混亂不已——因為無法招來支持人力,也因為大家多少都認為這兩起不幸事件發生在同一地點且幾乎是同一時間,當中必定有所牽連。當油罐車被拖走後,莫瑞爾警探走到橋上,以便確認海莉沒有在意外的轉折下成為車下亡魂。布隆維斯特發現這是警探唯一不合理的舉動,因為車禍發生後,確實有人在島上看到失蹤的女孩。
經過慌亂的二十四小時後,他們對於情況可能忽然出現好結局愈來愈不抱希望,反倒是逐漸出現兩種理論。儘管悄悄離島確實很困難,莫瑞爾仍不肯忽視她離家出走的可能性。他決定發出全面通告尋找海莉,並下令赫德史塔的巡警仔細留意這名失蹤女孩。此外他也派出一名刑事組同仁去訊問巴士司機與火車站工作人員,看看有沒有任何人見過她。
一再收到否定的報告後,海莉遭遇不幸的可能性開始升高。最後這個理論便主導了接下來幾天的調查工作。
據布隆維斯特看來,在她失蹤兩天後,大型搜索隊的工作進行得很有效率。組織搜索行動的是有過類似經驗的警員與消防隊員。海澤比島上的確有一些幾乎無法到達的地點,但畢竟只是小小的區域,一天下來便已完成全島的地毯式搜索。一艘警船和兩艘志願加入的彼得松遊艇也盡可能地搜尋環島水域。
第二天,搜索行動依然繼續,但人力減少了。這次出動巡警再次掃視特別崎嶇難行的路段,和一個被稱為「要塞」的地區——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興建的一群小型防禦工事,如今已棄置。當天他們也找過小洞穴、井、蔬菜儲藏窖、附屬建築物和村裡的閣樓。
搜索行動於女孩失蹤第三天停止時,正式記錄內容透露出沮喪的意味。莫瑞爾當然還不知道,其實當時他的調查已經到了盡頭,後來再也沒有突破。他很困惑,也努力地想找出下一步該怎麼做,或是該到什麼地方搜索。海莉彷彿從人間蒸發,而亨利也從此開始了長年的磨難——
註釋:
1卡琳娜·萊柏(GarinaRybery),瑞典知名女作家,作品經常帶有自傳色彩。
2卡西迪牛仔(HopalongCassidy),美國作家莫佛德(ClarenceEMulford)於一九○四年創造出來的一個牛仔英雄角色。
3歐爾(dre),瑞典貨幣單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