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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你緋聞了嗎? 文 / 蔣方舟

    前幾年,大家見面後,問話都有所雷同。一年級的時候流行問:「這道題怎麼做?」二年級流行問:「這道題給我看看好吧?」三年級時是:「你喜歡誰?」四年級是:「今天你跟誰好?」

    由於前幾年我的表現十分不積極,受到了班組織的注意,甚至幾次找人來給我做思想工作,令我下定決心痛改前非,決定這學期做問話的領路人。我第一個關心的問題就是:同學見面後,說哪一句開場白才能既顯得熱情,拉近距離,又不是那麼肉乎。所謂「肉乎」,就是指熱情地拉著人家的手,但自己的手卻汗津津的。

    我準備倡導一些健康問話。如:

    「今天你吃了嗎?」

    我帶著一身涼面味,來到學校。同學們都陸續來了,我逮住機會屁顛屁顛地跑到一同學面前,熱情洋溢地問:

    「今天你吃了嗎?」

    那同學先是愣了一愣,張開口想要回答,卻又閉上了,冷笑了幾聲,又張開了,一臉不屑地說:

    「老土,早變了啦!」

    我心理上一時還接受不了,悲切地問:

    「啥?」

    「今天你緋聞了嗎?」

    哇——呀呀呀!我苦心思索了十分鐘才想出的問話,竟被一口否決。但我仍不能確定這句話是否受到同學的歡迎和喜愛。環顧四周,覺得班裡的氣味果然有點不同。同學的目光裡含著曖昧,更有甚者,做出一副我犯了錯誤,已經被掌握住證據的得意。

    我剛放下書包,就有五六個同學圍到我的座位前。其中一個自報家門:

    「我叫劉雪兒,學前班的時候不是還跟你睡過一張床嗎?是這樣的,我們是為了辦手抄報《祖國頌》來找材料的。老師佈置開學就要交,我忘了,你知識淵博,特向您請教。」

    他們問道:

    「祖國是幾幾年成立的?」

    「中國第一條鐵路是誰修的?」

    「詹天祐今年幾歲?」

    「毛澤東的第一個老婆是誰?」

    「蔣介石跟你是不是親戚?」

    問著問著,聲音就越來越小,看來情況不妙,果不其然,問話就變成了:

    「聽說你昨天與范都都一起逛街,可有此事?」

    「聽說你昨天和龍超秘密結婚,是嗎?」

    「聽說你和宇文宇一塊吃飯,真的假的?」

    我暗暗吃了一驚,他們從哪兒得來的這些小道消息?是哪個不知趣的傢伙,想不想嘗嘗我一手能劈四片餅乾的空手道?我自以為很完善地學李逵大哥,黑著臉赤著脖,回答:

    「無可奉告!」

    他們雖然失望,但嘴唇中央,仍有一條朝上撇的弧線。

    接下來是牆報展出,牆上花花綠綠,很是鮮艷。我懷著無比豪放的心情,跨著流星大步,走上去仔細觀看。

    這些妮子們的手筆,遠看看整體效果,還像那麼回事;中等距離看圖畫,就顯出了畫工的拙劣。全仗著顏色多,光臉上就塗七種顏色,裙子更是她們展示自己顏料多的重要根據地。她們把裙子分成四十條,把四十種不同顏色都畫在上面。把畫裡一個個好人家的女孩兒,打扮得像個艷舞女郎。把一切她們認為好看的首飾,全戴在人物的身上。頭上的星星月亮桃心一層一層地堆積上來,使本來還不錯的腦袋,越變越像倭瓜。本來這就已經夠了,但還有人認為沒有顯盡他們的才華,便在人物的手上做手腳,先是把胳膊上套滿了手鐲,後來乾脆畫上一個比手還大的戒指,看得人無不眼花繚亂。

    近看看內容。我挑了一篇字跡清秀的看,我越看越笑,笑到肚子爆。他竟能把一句枯燥無味的話,演繹得絕頂搞笑,每句話裡都保證出現一個錯別字:

    欲話說:『台下十年工,台上一分中。』我國的竟走運動員,在ao運會上,取得了嬌人的戰績……

    看著看著,我的臉皮突然一麻,頭皮突然一硬,啊!在第五版犄角旮旯處,「祖國的春天」下面,有一條十五個字的短消息:

    蔣方舟對與某某結婚的事避而不談。

    下面的幾節課,我謹慎了許多。做到:不為了私事跟男生說話,如果是公事,跟男生說話時,盡量不帶「呢、嗎、呀」;不跟男生借東西,從男生堆前經過時,不哼歌,以免太出風頭。做到我不緋聞,他不報道,井水不犯河水。

    接下來展出的「手抄報」蕭條了許多,沒有了這些爆炸性、嘰裡咕嚕的花邊新聞。只有一些「台灣大選」「澳門回歸」「建國的偉大成就」「我是祖國的一片綠葉」等文章。

    事情發生在體育課下,我做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事:我竟然找龍超借水喝,我這一動作,立刻被一「記者」見到,他正愁沒素材寫,於是雙目放光,鼻孔放大,大喊:

    「我找到啦!」

    其高興程度可以和中彩票相媲美。接下來貼出的牆報赫然大了,由三十二開變成了八開,印有我緋聞的那條消息,題目周圍有著爆炸圖形,像白鹿市場門前貼著的「大甩賣」「跳樓價」,也像幾個不知名的明星到我們這個小城來唱歌時,海報的題目所用的裝飾。

    這個題目是:

    「十三年苦戀終於修成正果(我娘可以幫我證明,我暫時才十一呢)」

    小標題是:

    「蔣方舟戀情大曝光!」

    我饒有興致地看我到底是這麼苦戀的,沒想到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竟被他們編得這麼細緻,曲折,我們純潔的愛情竟然受到封建老媽媽的反對,但惟一的不足是:編報者有點太炒作了!

    我對這段「緋聞」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我很瀟灑地認為: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自己沒幹那事,何必怕人家說呢。而龍超卻沒有我這麼開通,只要別人一提及「緋聞」,他就極力否認。

    他一步跳出來,氣著說:

    「我,會要蔣方舟?我要豬八戒的妹妹也不會要她!」

    記者們的表情好像更興奮了。他們連課趕抄,終於製作出一份精彩的小報(當然沒敢貼在牆上,但讀者群很壯大,跟牆報的圍觀者不相上下),我斗膽擠進人群,上面只有一條新聞:

    「蔣方舟戀情亮紅燈」

    原因在小標題:

    「原是豬八戒妹妹插足」

    這回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一把鼻涕一把淚,逢人就訴苦,一隻手熱情地把別人的兩隻手攥著(儘管我的手小攥不住),另一隻手用力地拍著自己的大腿,內容當然是澄清我和龍超的關係:

    各位大俠,您聽我說:我可真是冤枉啊。只是因為和龍超家住得近,所以放學一塊走。但每次放學回家時,都有人在後面跟蹤偷拍,他們總是躲在一垛快要爛掉的破牆後面,戳個窟窿眼,只露出一架照相機的鏡頭,再聽到一聲「卡嚓」,他們的偷拍任務就順利完成了。還有甚者,沒有照相機之類高級的裝備,只想親自一飽眼福,隔幾米一棵的冬青樹,自然成了他們的掩體,我和龍超一回頭,他們就跳到樹後,自以為很隱蔽,其實胳膊腿全露在樹外。每到這時,我都假裝不認識龍超,一個人快快地走回家,把不明不白的龍超甩在後面。

    就這樣,我一個好女孩兒,平白無故地成了緋聞主角。

    後來發生的「水門借水事件」,更是成為了轟動一時的醜聞,害得我差點被彈劾。真相是這樣的:龍超每天都背一個超大型的瓶子,裡面全注滿了水,而且我發現,他們家的水特別甜,他又是我的同桌,近水樓台先得月,我當然也避不得嫌了。再說,下了體育課,每個人的杯子都只剩下一滴水,叫我如何是好。每天找龍超借水的人那麼多,怎麼就我一個人成了典型?

    自從緋聞傳播開之後,每次我喝水,龍超也在現場時,總有幾個傢伙,圍著我們跳土著人的舞蹈,還喊:

    「喝交杯酒了!喝交杯酒了!」

    更可悲的是,我在同學之中,從此改了姓,被稱為「龍大嫂」。

    總之,我的緋聞,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稀里糊塗!

    但我的解釋,卻起到越描越黑的效果,小報記者們越來越猖狂了。我只好拿起法律武器來維護我的權益。在我們心目中,老師,就等於至高無上的法律。

    讀報時間,我利用自己班長的權利,在講台上高喊:

    「聽好嘍!要是誰再傳那些西胡拉呱的事情,我就告老師,讓老師看看你們辦的報,《祖國頌》頌的是些啥?!」

    我的最後一句話達到了殺雞嚇猴的效果。

    果然,「記者」們聽了,很是慌張,以為真的會因為自己一時嘴巴痛快,惹上人命官司,趕緊跑到我的座位前,也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悔恨?討好?加起來不由得不倫不類。記者們讓他們的頭頭髮言:

    「小蔣啊,是這樣的,我們那些記者們是有點扭曲了,多包涵。所以……」他說到這時,精神忽然為之一振,眼睛亮了許多,還輕輕敲了一下桌子,讓人害怕,「我準備聘你做常務副總編,所有稿子您審查後才能登!」

    回家的路上,我和龍超因為沒有「貓仔隊」的跟蹤,所以破例並排走在一起,為了慶祝我的偉大勝利,我決定跟他聊點什麼:

    「你姐學習成績好吧?你知道楊非雪喜歡誰吧?……」

    天哪,我看到了對面走來一張報紙,報紙下面是兩隻不粗的腿,那報紙正是我們班親愛的記者們的傑作——八開的「蔣方舟戀情大曝光」。那報紙可是獨家版權私人珍藏哪!更可氣的是,拿報紙的人不光看,還笑,而且還「咯咯」地笑。我嘴巴還沒合上,報紙上赫然出現了一個大窟窿,露出讀報人的臉龐,這人你也認識,她就是神姐!

    我撇下龍超,把神姐拉到破牆根下面,三把兩把搶過報紙,撕個粉碎,一副貞潔烈女的樣子,神姐仍「咯咯」地笑個不停,說:

    「撕也沒用,地球人都知道啦!」

    我半晌才想到反擊的話:

    「人家小龍把你甩了,你還死纏爛打地拉著人家不放,沒有女孩子的矜持!」

    她沒料到我會來這一手,呆了一會,方才會意,倒退幾步,一雙眼睛瞪了我半天,還真是有點嚇人,我邊退邊思量如果打起架來,我是不是她的對手。沒想到她卻哭了起來,我更是吃驚,膽膽顫顫地走上前去,輕輕地撫摩著她的背,聽著她斷斷續續的哭訴。

    經過我一個小時的整理和推測,我終於得知了神姐能嚇死一頭牛的身世:

    「你知道勞拉吧?你知道李逍遙吧?他們是我的學長哩……我們是一個孤兒院裡的孤兒呢!自從他們當了遊戲的主角,出了名,一個去拍電影了,一個娶了仨老婆,啊嗚嗚……其實我也有王者之像的……你看……我的耳朵夠大吧……本來我是可以當霸主的,怪就怪你們班那些討厭的小妖怪,阻礙我當霸主……現在小龍也擠丟了,讓我一個人怎麼活喲……」

    我摸著她的背,安慰到:

    「節哀順便,此情可待成追憶。」

    我感興趣的是她和小龍不得不說的故事,對她「申請當霸主的決心書」倒是不甚留意。

    上學時發現教室越發空曠了:又有三個人沒來。那三人正好是小報的首席記者。我以為他們去報道「小區改進廁所」,「八十歲老人扭秧歌」之類的重大新聞,忽然想起神姐對「小妖怪」的憎恨之情,全身的肉都緊張地縮到一起,形象變得很緊湊。

    楊非雪見到我一臉痙攣的模樣,湊到我面前問:

    「你知道劉雪兒他們為什麼沒來吧?他們翻校門,要報道前門老太太和後門老爺爺(門衛)的羅曼蒂克史,結果摔斷了胳膊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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