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間「天堂」(1958∼1965) 九、無名英雄 文 / 國亞
一九六五年冬天的一個早晨,在加格達奇火車站附近,我的父親和另外四個工人在工班長的帶領下坐著軌道車到工地幹活。軌道車是鐵路工人常用的一種交通工具,下面是火車的鐵輪子,上面是平板,在鐵路上可以用手推或者手搖驅動把向前走。由於速度不快,軌道車的剎車裝置比較原始:用一個木棍綁在車身上,剎車時拌動木棍,使木棍摩擦車輪停下來。
幾個人在軌道車上有說有笑,不知不覺中走到一個很長的下坡。由於勢能作用,軌道車突然加速,並且越走越快。工班長見狀急忙扳動剎車棍,可是沒想到綁剎車棍的繩子因為日曬雨林已經漚糟,一下子斷了。在勢能的作用下,失去剎車裝置的軌道車就如同脫韁的野馬,速度越來越快。工班長大驚,急忙拿著木棍跳下車,把木棍朝車輪底插去,想讓車掉道。誰知車子跑得太快,木棍插了個空。工班長又拾起木棍在後面猛跑著追趕,可是根本就追不上了。
斜坡的盡頭就是加格達奇火車站,站內正停著一列油罐車。我父親他們幾個已經看到了車站內正在徐徐行駛的機車所冒出的白色蒸汽,而且越來越近。其他在車上的幾個工人見狀紛紛跳車逃命,轉眼間車上只剩下我父親一個人了。但我父親沒有跳車,他當時只有一個念頭:「軌道車這麼快的速度,如果撞上了車站內停*的油罐車,那將會是一場後果不堪設想的惡性事故。一定要想辦法讓車停下來!」當時車上已經沒有其他可用的工具,我父親就脫下了自己的羊皮厚襖疊起來並用袖子紮緊,使它成為一個枕頭的形狀,趴在軌道車上等待機會。
失控的軌道車此時已經像飛一樣的駛入火車站區。這時,前面出現了一條鐵路岔道(「注」岔道口鐵軌間有間隙)。我父親一看,感覺這是個機會,就在軌道車走到岔道的一剎那,猛地把羊皮襖塞到了車輪下。只聽「光當」一聲巨響,軌道車掉道了。我父親也被巨大的慣性從車上甩出一二十米遠,跌落到地上。好在東北冬天厚厚的積雪如同軟綿綿的毯子,我父親被甩到地上以後,除了有些皮肉擦傷以外沒損傷到骨頭。一掉道,軌道車就沒什麼勁了,又「垮啦垮啦」地在枕木上滑行了一段距離之後,漸漸停了下來。就這樣,我父親用自己的機智和勇敢避免了一場惡性事故的發生。
這件事發生以後,工人們回去向上級匯報了。單位聞訊後派了幾個人向我父親核實這件事,但核實完了就再沒人提起他的事跡了。一九六五年雖然還沒有搞「文化大革命」,但在毛澤東「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指導方針下,已經日益強調家庭出身了。以我父親那樣的出身和經歷,自然屬於異己分子,是沒有受表彰的資格的。隨後,單位召開了表彰大會,受表彰的不是冒著生命危險使軌道車掉道的我父親,而是那個工班長。領導在大會上撒謊說:工班長從軌道車上跳下來以後沒有自顧逃命,而是機智地阻止了軌道車的前進,這是「工人階級當家作主的主人翁態度」。會上授予工班長一個英雄稱號,但對真正的英雄,我父親的事跡卻隻字不提。我父親並沒有爭什麼,因為他早已經明白:無論自己做出何種英勇壯舉,在那個制度下都是「不可信任的人」。
儘管上面如同祥林嫂一般強調「階級鬥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灌輸「階級感情」,但是人與人之間樸素的情感和良心卻戰勝了偉大領袖的號召。那次表彰會結束後,戴著大紅花的工班長私下找到我父親,紅著臉地對他說:「這個紅花應當你來戴,要不是你,別說戴紅花,我連這個工班長也幹不成了。」我父親早就已經習慣於逆來順受,於是微微一笑,回答道:「這有啥,讓你戴你就戴唄,當時如果你還在車上,肯定也會想到這個法子。」說完,無名英雄輕輕地拍了一下戴著大紅花的英雄肩膀,坦然走向林海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