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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卷三·綴章:寧府與曲府 (12) 文 / 張煒

    「飛腳」有幾次在窗外偷看曲予讀書,曲予就拉合了窗簾。小慧子有幾次走在園中石板路上,「飛腳」迎面過來,竟嬉笑著擋住去路。小慧子夜裡不敢出門,因為總覺得有人在小屋四周啪噠啪噠走路。她懷疑是那個叫「飛腳」的客人。這個人平時戴了禮帽,紮了寬寬的腿帶子,黑綢衣服上還垂下一截懷表鏈子。曲予與小慧子背後常常嘲笑這一身打扮,有一次被曲予聽到了,立刻被斥責一句:「不能這樣說我們的客人。」小慧子不敢吱聲,可是曲予反駁說:「他太裝模作樣了。」曲予說:「你們不懂。」「他游手好閒呢,他做什麼事情啊?」曲予還是堅持。曲予板起了臉:「小孩子們不懂的。」

    小慧子常常被曲予打扮得怪模怪樣:一會兒是背帶褲子,一會兒是長裙;髮型不是改成這樣就是改成那樣。她一開始不敢這樣往外走,後來大家知道是小姐為她做的,於是看了只是笑。不過當小姐有一次為她搽胭脂時,她還是拒絕了,說:「小姐和我一起搽吧。」為了說服小慧子,曲予這一次真的搽了。她們倆真的像親姊妹,一起出出進進,嘀嘀咕咕。

    對小慧子產生深刻影響的一件事當然是曲予的戀愛。她突然發現兩人之間的距離變得如此遙遠。對方有了美好的心事卻不能與之分享,那個叫寧珂的英俊男子與她在一起了。小慧子的孤單沒人能夠理解,於是她只好更多地與淑嫂在一起。但是她發現有許多話根本無法對淑嫂吐露。

    只要「飛腳」來到曲府,小慧子就要關在自己屋裡。她害怕對方那雙直盯盯的眼睛。這眼睛可真是怪啊,除了有些鬥雞眼,還特別地尖亮,就像錐子一樣。淑嫂有一次對曲予小聲叮囑一句:「不要和那個『飛腳』說話。」小慧子嚇得心撲撲跳,可是她在心裡安慰自己:「我不怕呢,老爺,太太,還有曲府裡所有的人,都會保護我呢。」

    可惜這樣的境況很快就要過去了。時局動盪,曲府裡接二連三發生了不測,先是曲予被害,淑嫂自盡,接著又是寧珂長期離開,大院裡只剩下了幾個女人。「飛腳」有好長時間不再光顧曲府,小慧子知道這與曲予先生出事有關:曲府裡再也沒人接待他了。小慧子懷念曲先生,更懷念淑嫂,她在淑嫂做出那個可怕的抉擇前一個月,還有過一次嚇人的經歷。她當時因為害怕,怕極了,就對淑嫂說了。淑嫂卻不如她想像的那麼驚訝,只是靜靜地聽著,咬著牙。大概淑嫂也沒有更好的主意,只是讓她等等看,不要慌張。

    事情是這樣的:由於曲先生出了事,曲府的人一下陷入了驚懼和悲哀之中。但也就在這樣的日子裡,「飛腳」不聲不響地出現了。他像個大官那樣背著手走路,得知寧珂不在,就躺在了過去常宿的那間客房裡。那天半夜小慧子爬起來,因為她好像聽到了有人在窗外咳嗽。她坐了一會兒,忍不住好奇開門看了看。外面是一片挺好的月光——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踏著這片月光走出……事後她說是因為恐懼——可是恐懼只能使人一動不動地待在屋裡。總之那個夜晚她出去了,一直踏著月光往前走。牆角有一片小香蒲,它們旁邊臥了那條熱情的護院狗。小香蒲在夜風中抖動,她走了過去。就在她挨近小香蒲的時候,突然有一隻大手一下攫住了她:還沒等她呼叫出來,另一隻手就迅速封住了她的嘴巴。一陣熱烈的話語讓她全身發抖,她聽出了一個熟悉的男聲。

    在小香蒲中,那個人把她強暴了。

    事情過去了一個多月,她還是日夜不安,因為她快要挺不住了。有一天她一把攥住了淑嫂的胳膊,說出了一切。可是她隱去了那個男人的名字。淑嫂猜中了。她大聲否認。她只說那是一個翻牆而至的生人,一個小城的歹人。

    最後的日子來到了。曲府一片蕭索。秋天對於曲府是多麼殘酷啊。「飛腳」像個幽靈一樣又一次出現了,叼著粗長的雪茄,見了小慧子就不停地咂動那根煙,又是一副鬥雞眼。他有一會兒挨近了她,小聲說:「該從長計議了!」小慧子躲開一步,他就向她擠擠眼。這天夜裡他伏在小慧子窗下,哀求她開門,終於沒能達到目的。黎明前他又來到窗下,威脅說小慧子再不離開就晚了:曲府必遭滅頂之災。

    小慧子一整天嚇得臉色蠟黃,不知該不該把這句可怖的詛咒告訴閔葵和曲予?這天她出門買米,剛拐過一個牆角,一輛破舊的美式吉普就駛了過來——她往旁躲閃,駛近的車子就把她逼到了牆根。車門打開了。令她尖叫出來的是,開車的不是別人,正是頭戴禮帽的「飛腳」。這個人皺著眉頭,一聲不響就把她提上了車子。「砰」一聲關了車門,吉普車飛快駛進了一團煙塵裡。

    殷弓這個人不能算曲府裡的人,但由於與曲府的關係實在太密切了,因而不可忽略。如果有一個願意追究族史的後來者,必定要好好琢磨一下這個人。他會這樣記錄殷弓:一個專心於殘酷鬥爭的人,一個軍人、地下工作者,一個鋼鐵做成的人、百折不摧的強者,一個冷如寒冰的人、忘恩負義的人,同時也是一個名留青史的功臣、一個被戰友救下性命卻最終對其袖手旁觀的人,一個高官、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然而得到善終的人。

    無論是曲府還是寧府,可能都會詛咒他。但這無濟於事。歷史的一頁翻過了,爾後無聲無息。

    殷弓身上凝聚著一個時代的隱秘。他的瘦小總是讓初次見面的人發生誤解,因為誰都會輕視他,對他的身個、發青的嘴唇,也許還有一雙小腳,產生一些毫無根據的輕藐,認為站在面前的會是一個低能者,一個懦夫,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但他們很快就會發現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接下來的一些事實會讓他們大吃一驚:老天,這個人的力量到底是從哪裡來的?難道他渾身都生滿了心眼和力氣?

    他是由一些極其矛盾的東西構成的。他獨身一人像個聖徒,忍辱負重,為自己崇尚的事業貢獻一切,可以不食人間煙火;可是面對一位使之心動的女性又會全身顫抖,為突然襲來的熱愛變得魂飛膽喪,咬牙切齒。但是這種情形對他來說只有一次,失去後即一生不再出現。所以他年屆五十還是個童男子,見了女人目不斜視。直到五十二歲,他才勉強考慮了一下自己的婚姻。對方是一個文藝兵,一個黃毛丫頭,面容尚好,沉默寡言,初次見到大首長嚇得一聲不吭。殷弓則不經意地瞥了幾眼,點點頭就離開了。新婚之夜很快到來,但殷弓幾乎把這個日子忘掉了,直到深夜兩點還在開一個會議,會上因發火而拍得雙手脹痛。回到洞房,余火還是頂得心煩。他對任何不應有的疏失、玩忽職守,更不要說其他荒唐行為了,都絕不通融。當新娘羞紅的面龐轉向他時,他才突然覺得今夜有些特別:溫暖而寂靜。可是,這個夜晚太孤寂了——那本來就寥寥可數的賀喜者因為等得太久離開了,更多的人卻壓根兒不敢靠近這位嚴厲的首長。

    他後來生了六個孩子,都是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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