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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卷三·綴章:寧府與曲府 (4) 文 / 張煒

    寧周義這是一個生不逢時的俊傑。如果在和平年代,他會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清正官吏。這個人生得儀表堂堂,學問也好,可能是寧家幾十年裡最出色的一個男人。他受過新式教育,是寧家轉向城裡商業活動之後成長起來的第一茬人物。他曾為理想熱烈求索,在三十歲之前就加入了革命黨,並捐出了許多錢財。後來就是失意,是面對一片殘局的心灰意冷。好在這個人是外冷內熱,最終也沒有萎縮在產業經濟的龜殼裡,而一直關注著急劇變化的時局。

    由於他與一些頭面人物的特殊關係,當時半島地區的黨閥軍閥都對他敬畏有加。可惜在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裡,他基本上是碌碌無為的。因為他找不到可以為伍的人,而且像歷史上某些滿腹經綸的人物一樣,有時難免眼高手低——先是嘗試幾次,而後索性旁觀起來。他越來越多的歎息讓許多人都聽到了,一些政要邀他共事,聽到的也依舊是這種歎息。後來不少人開始冷落他,他有點百無聊賴,只得把心思花在了生意上、侄子寧珂身上;還有,他越來越珍愛自己的南方小妻子了。寧珂是寧家那場大火之後餘下的一個光桿少爺,一個讓寧周義喜愛不已的英俊少生。

    本來寧周義在老家的妻子李家芬子不失時機地將寧珂收在手邊,正打譜把他視做親生兒子一樣蓄養調教出來,想不到回家探視的寧周義連這個機會也不給,回城時就把孩子領走了。李家芬子為此哭了好幾天,哭自己的命運。她比寧周義還要大幾歲,是他的結髮夫人。她生有一個女兒,後來也隨父進城了。多年來只有她和一幫下人守著這個深宅大院。她不知自己的命為什麼會這麼苦,一開始遷怒於城裡的阿萍,後來又想:沒有阿萍也會有別的人——男人既然像鑽天的鷂鷹那樣飛翔了,他就不會把老家的妻子帶在身邊。還好,他是一個好人,正派人,畢竟沒有三妻四妾的,而且每年裡都要回寧府住些日子。在他們後來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裡,她每聽到男人半夜發出的深長乾咳,心上都要一陣陣揪疼。

    阿萍在婚後的一段日子裡是尷尬而愧疚的。她竟不知怎麼度過這樣的日子,每逢在鏡子裡看見自己就有些忐忑。她從很小就對自己的身體敏感得不得了,每一點微小的改變都會讓她驚訝和不安。她發覺自己的臉龐更圓潤更細膩,眉頭一夜之間就舒展開來,鼻翼輕輕翕動,整個神氣甚至不聽自己調度;臉色紅得嚇人,有時又突然變得煞白,鼓鼓的額頭上滿是汗珠。她驚異於一個好男人的耐心和愛力、仁慈和博學,他的氣概與無法言說的深奧。她相信自己今生都無法弄得懂這個男人在想什麼、他內心深處那些悠遠可怕的期待。她自己感到得意與不安的,是對方更多地把她當成一個孩子來呵護。是的,她是寧珂的奶奶,可許多時候更像是他的大姐。

    寧周義在心情最惡劣的那些年裡都待在阿萍身邊。他自己發覺有些過於沉溺在兒女情長之中了,只可惜沒有任何辦法。他可以和阿萍從喝早茶開始一直待到下午三點,這個時間既非一人躲入書房,也不讓對方離開。有時阿萍在廚房或別的屋子耽擱得稍稍長了一些,他這邊就要呼喊起來。「你啊,真是一個大孩子。」阿萍有一次竟這樣吁歎。她想和他一起走入回憶,想聽聽寧府的過去、特別是男人的半生勞頓,可他一句也不願提及過去。他大概想更多地抓住眼前,活在兩個人狹小而溫暖的世界裡。他嗅著她頭髮上散出的桅子花的香氣,悄聲在她耳旁吐出一句:「這是我一生最愜意的日子。」阿萍抬起頭,試圖從他的目光中尋找一絲誇張的神情,沒有。他是那麼安詳沉靜,惟有兩頰帶著一點年輕人的紅潤,這在花白的鬢角下顯得格外動人。

    只有夜晚不眠的時刻寧周義才一個人度過。這段時間他在書房裡磨蹭,除了阿萍為他送去一碗甜羹,再無別人打擾。他不再像過去那樣頻頻出入半島地區的幾個城市,除了去一次南京和東北,沒有到過更遠的地方。但這個特殊的時期快要結束了,它的一個主要標誌,就是一個外號叫「蜂腰姑娘」的機要秘書的到來。這個姑娘不苟言笑,最初出入這裡時沒有引起阿萍的注意,但後來她在男人屋裡越待越長,終於讓其不安起來。「蜂腰姑娘」是從南京來的,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偶爾穿上軍裝,漂亮得讓人不敢正視。她是那種落落大方的姑娘,好像從一開始就不打算隱瞞什麼。不過這個姑娘究竟是他剛剛結識的,還是早有來往,阿萍卻無從判斷。寧周義的目光變得熱烈起來,這使阿萍的膽子也大了許多,終於在「蜂腰姑娘」離開後問了一句:「老相好嗎?」寧周義搖頭:「以前只在會議上見過,五年前吧。」「哎喲,五年前她還多麼小啊!」阿萍驚呼。寧周義再次說明:「只見過一兩面。」「那她就追過來了?」「不,她在做自己分內的事。」阿萍笑出了眼淚。

    後來,「蜂腰姑娘」在寧周義外出的一些日子裡向阿萍道出了一切。她說:「在這樣的亂世,一個女人除了好好愛一個男人,還有什麼事情可做!」阿萍不由得點頭,但馬上又回了一句:「是的,大概我們寧先生和你想的一樣。他再也無心做別的事情了。」阿萍認定這是寧周義一生裡惟一的一次艷遇,不僅原諒了對方,而且盡可能地給予理解。不知為什麼,她覺得這很像一個熱血男兒征戰前的一場豪飲——她在內心裡為這樣的比喻而驚訝。她夜裡睡不著,每逢寧周義不在身邊時就要淚水潸潸。

    寧周義與「蜂腰姑娘」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不少正好一年。一年之後的春天,正午時分,阿萍發現寧周義在二樓拐角的小廳裡喝茶,一抹陽光照在花白的頭髮上,整個人顯得如此衰老。正在她凝視丈夫的時候,又發現那只端杯子的手有些抖,好不容易喝進嘴裡的水也順著嘴角流下來。她「咦」了一聲跑過去,為他揩去脖子上、衣襟上的茶水。大概他是走神了,不過顯而易見的是,這個人正在邁入老境,雖然年紀還沒有那樣大。阿萍的淚水嘩嘩流下來,寧周義的大手一遍遍撫摸她的頭髮,自語一樣說:「這一切該結束了。」她不知道這指了什麼?指與「蜂腰姑娘」的關係還是其他?她不知道,只是有些懼怕。

    不久寧周義就開始打點去半島的行裝了。阿萍原以為丈夫是要回一次老家,於是要求與他同行。誰知男人搖頭,很乾脆地否決了。她不知道丈夫正謀劃一個大事,要親手在半島組織一支隊伍,並取得了重要派系的支持。他認為等待和觀望以及頹喪的時間已經夠長了,一切都該有個了結。他就像一個傑出的演員開始一場告別演出一樣,對場地、行頭,一切的一切都準備得格外用心。經過了這一場,他真的就要退出人生大舞台了。阿萍發現寧周義在出發前的幾天裡又變得生氣勃勃了,在分手的前夜甚至又恢復了十年前才有的溫存,一遍又一遍地吻她,在耳邊說著一些無法聽清的絮語,囉嗦而又甜蜜。

    就這樣,漫長且又急促的半島之行開始了。寧周義一生不願接近行伍,但卻是一個滿腹韜略的人。他這次不可避免地捲入了可怕的爭奪之中,並在整個形勢處於劣勢的局面下取得了令人驚詫的成功。不過一場冤仇就此結下,對方放言:總有一天會把他活宰了。寧周義說自己從來沒有私敵,對方既然如此,即說明這些人是怎樣狹小的器局,即便得了江山也不會有什麼作為。他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者,對自己的事業也早已不抱希望。他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他最喜歡的一個詩人是自沉汩羅的屈原,有一段時間竟親自動手把厚厚的楚辭譯為白話詩。他鍾愛白話詩,卻對當時流行的一些白話詩人嗤之以鼻:「哼哼呀呀的,總是沒有來由地激動。」他對阿萍誇張地念出一些句子:「『啊,女郎!女郎!我的女郎!』」他念著念著大笑起來,笑彎了腰。阿萍問怎麼了?他說這些詩句讓他走神了,他想起了一個諧音:女狼。他說還想起了另一個詞:色狼。阿萍說:你多麼頑皮啊。

    寧周義對阿萍的愛是無法言說的。人世間有這樣的理解和給予,真是讓人嫉羨。對此李家芬子是銘心刻骨的。她作為結髮夫人有理由在心裡把阿萍打入十八層地獄,但最終還是感動多於嫉恨。她在最後的日月裡甚至喜歡上了這個身材嬌小的女人,喚她「妹妹」。但李家芬子隱隱覺得,自己的丈夫如此長久地迷戀而不能自拔,總是不祥的。她擔心丈夫有一天會因為這種沉迷而失去清晰的計算,落入什麼險惡的陷阱。

    李家芬子估計得不錯。一個長期孤寂的老女人往往會有特別的預感。那年春天阿萍被一支武裝用計軟禁在東部一座城市,以便吸引另一個更大的獵物。一般來說這種險境是不難預料和判斷的,可是寧周義這一次竟直奔陷阱,結果只能是束手就擒。

    那是殘酷的戰爭年代,一撥人草率地結束了寧周義的生命。而這個生命曾經是那樣地傑出。他嚴厲地磨練自己,準備做一番無私無畏的大事業。但一切還是化為泡影。這是那個年代裡數不清的悲劇之一。

    寧纈她是李家芬子的親生女兒,寧周義惟一的子嗣。她常常因為有一個俊美的少年寧珂喊自己姑姑而興奮不已。寧纈算不得一個美麗的女人,也不夠時髦,但就是格外惹人注目。她長得高大健碩,面龐闊大明亮,眉眼疏朗,常常咧開很大的嘴巴裡露出一排雪白整齊的牙齒。大概因為過早地離開了李家芬子,父親寧周義又沒有好好管束的緣故,她在十六七歲的時候就長成了一個潑辣女人,成為寧周義的一塊心病。當時她看上去已經十分成熟,身高在一米七以上,胸部高聳,兩腿粗壯,最愛穿一雙高筒皮靴。

    當年的艷俗畫報已經在私下流傳,讓寧纈手不釋卷,並將其中的不良女子奉為楷模。她常歎沒有遇到一個上好的攝影師或洋畫匠,不然自己的身體也會大放異彩。她有一次在閣樓上孤芳自賞了一會兒,然後就連聲喊起了寧珂。寧珂一踏入這間脂粉氣逼人的屋子就看到了一個半裸的姑姑,抬腿就往樓下跑去。寧纈不失時機地喊了一嗓子,他略一猶豫,就被對方一把逮住。「姑姑讓你幹點什麼也敢偷懶,你的膽子可真夠大的。」寧珂低頭咕噥:「我一會兒再上來。」寧纈在他的額頭親了一口:「你這個小嫩孩兒早晚被人一口吞了。」她從一旁取出一個器具,寧珂認出是一台照相機。「來,快給姑姑按按快門兒。」寧珂只好依從。這一次他從鏡頭裡仔細看了她的肉體,想起了書上說過的一個詞:「尤物」。他卡嚓一聲按了快門,手凍得像冰。

    那天閣樓上的寧纈親了寧珂的額頭三次,還張開血盆大口嚇唬:「快走吧小嫩孩兒,姑姑火了一巴掌把你打殺!」寧珂逃離火場一般跑下樓去,身後是一陣哈哈大笑。寧纈對著鏡子扭動,高一聲低一聲說:「小生這廂有禮了!」她後來穿上衣服,下樓扳住阿萍的肩膀,故意叫著「阿貓媽」:「阿貓媽,你說我多大嫁人才好呢?」阿萍並不氣惱,因為已經習慣了。她知道只要寧周義不在,這個胖女兒什麼都敢做。她說:「那要你爸同意呢。」「我會偷著嫁人的。說不定我會一口氣嫁上仨倆的。」

    寧纈很快喜歡上了一個黑瘦的青年軍官,因為她被對方摘手套的動作迷住了。有一天她跟他走過了三條街,最後纏著他進了一座影院,然後就是深夜不歸。黑瘦軍官是一個副司令的公子,那一陣正要去國外出一趟公差,寧纈硬是不讓他走,嚷叫著:「你一走我就死了,肯定死了!」她把他的嘴唇咬破了,認為對方無法帶傷出門。可最後年輕軍官還是走了。寧纈在閣樓上大睡了三天,第四天濃妝艷抹出門去了。她對阿萍說:「阿貓媽,我這個人哪,現在一天不戀愛都不行!」「孩子,這會出事的,你哪知道世道是怎樣的壞啊!」阿萍不是疼惜這個早熟的女子,而是為寧周義難過。寧纈嚷著:「我是生不逢時啊!」她一扭身子走了。阿萍盯著她的背影說:「不,你正是亂世的孩子。」

    寧纈惟一懼怕的人就是父親。因為這畏懼,只要寧周義一回家她就要找個借口出門。她有時說要跟人學畫、學琴,甚至是學拳術;有時又說要去找人學洋話、學馬術、學黑白棋,最後卻什麼都沒有學會。有一陣寧周義因為大半時光都是在家裡度過的,寧纈就說想母親了,然後真的回了山裡的寧府。在李家芬子身邊的寧纈是絕對自由的,她既撒嬌又撒野,母親對這個長年不在身邊的親骨肉不知怎樣疼愛才好,已經顧不得憂愁。她夜裡摸到女兒的睡床邊撫摸她,她就嚷:「癢死了煩死了!」李家芬子拍打她,有時在旁邊摟她一會兒,她索性用被子蒙了頭。母親撫弄著她說:「我孩兒大瓜一樣滑胖,我孩兒吃下了什麼山珍海味啊。」寧纈在被子裡大聲叫道:「誰都喜歡摸我。男的說我是大老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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