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卷三·綴章:寧府與曲府 (3) 文 / 張煒
在對面山嶺的一個大懸石下面長了茂密的榆樹叢。他扳開樹叢往裡走,心裡說:「快了。」一片亂石總是絆他的腳,他最後差不多在地上爬了一截路才算挨近了高處,那是一個黑糊糊的地方。他小心地把燈舉起,這才看出是一個半敞半隱的大洞。「我的天,我今兒個不被她吞吃了就算命大了。」這麼說著,撿個石頭往裡扔一下。沒有任何反應。他又往前摸了幾步,把燈籠探進洞裡:天哪,又看到血滴了,比一路上看到的還要多。血滴的更裡邊是什麼?毛茸茸一團,一動不動。他反覆端量,壯著膽子湊近,最後看出是一隻死去的狐狸。不錯,雌性,頸喉那兒中了一刀。她微睜著眼哩,不過一點氣息也沒有了。
這一夜寧老爺沒有吃飯。包了一半的水餃就放在案板上。他蜷在草鋪上一動不動。他想的一直是那個胖乎乎水靈靈的姑娘,最後流下了淚水。「可憐的閨女,我憑什麼就敢說你半夜裡要害我啊?你也許是大冷天裡餓壞了,變化出人的模樣來跟我討一口吃的,我卻一刀把你結果了!我這輩子不得好報,不信就等著瞧吧!」他唉歎一夜,沒有入睡,在心裡盤算一件大事。天亮了,他也想好了:下山去吧。他認為自己手上沾了大山的血,再住下去會有大麻煩的,不如趕緊返回寧府,去和老婆孩子把最後的日月過完吧。這樣挨過大年初二,他背著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下山了。當時太陽升起很高了,太陽照著他那張發青的臉。
寧吉記得父親最後的歲月中瘋瘋癲癲,什麼都想試一下,惟獨厭惡府裡的正事。因為許多年來夫人過慣了沒有男人的日子,所以仍舊像過去一樣獨自奔忙,府裡的下人只對她惟命是從。這一來倒讓山中歸來的老爺自由流暢地幹起了一些荒唐事,比如說從集市和其他場所出其不意地領回一些「異人」:變戲法的、會武術的、算命的,還有下一手好棋的人、無疼割雞眼的人。這些人在寧府住下來總是好吃好喝,一天到晚只陪著老爺。寧吉記得自己二十多歲時,府裡來了一個神醫,聲稱能夠讓人返老還童。老爺於是召集全家人聚在一起,半是命令半是規勸,讓他們吞下那個醫生弄出來的一些丹丸。
寧吉年紀尚輕,他的問題不是怎樣「還童」,而是快快成長接管家業,所以不必吞服了;而夫人從心裡厭惡丈夫領回的各色人等,只是應付而已:一手接下丹丸,另一手就扔進了馬桶。只有老爺一個人忠實地聽從醫囑,結果服用了半個多月後面紅耳赤,見了府裡的女人就雙手亂抖,眼神也不對了。老爺一輩子好吃好喝,游手好閒,其他的毛病卻從來沒有啊!夫人知道男人大半要出亂子,就讓人偷偷換下藥丸,並且一步不離地跟隨他。儘管這樣,一天半夜老爺還是赤腳跑出了屋子,待夫人發現後已經晚了。十幾個下人打著燈籠去找,每個角落都轉遍了,就是不見蹤影。後來黎明時分有趕車的來拍門,說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抱著路邊一棵樹,看樣子是不行了,快去看看吧!夫人臉色馬上黃了。她只叫上最忠實的一個僕人去了,結果看到的果真是一絲不掛的老爺:人早就沒氣了。
老爺死後第二年,老夫人也病故了。寧府的老爺於是成了年紀輕輕的寧吉。一個全新的時代就這樣開始了。
寧吉好像突然發現自己長大了,對一切都沒有準備。一大群身懷絕技的人依舊被稱為「大師」,他們在寧吉身邊得到的恩寵比前一個老爺還要多,以至於發生了這樣的怪事:那個畏罪潛逃的做丹丸的傢伙竟然又回來了。府裡的下人見了他大吃一驚,馬上稟報寧吉,說快些綁上送官府吧。誰知寧吉不僅沒有如此辦理,反而備下酒宴款待了他,說人嘛,這一輩子幹什麼還沒有個失手的時候?咱大可不必對一些有能為的人求全責備。這一番話讓一桌「大師」流出了眼淚,那個江湖郎中哭得最重,發誓說要一輩子做寧吉老爺的牛馬。寧吉說這怎麼行呢?我有馬呀!原來他比過世的父親還多了一個嗜好:喜歡駿馬。
寧吉愛馬是出了名的。只要是渾身一色的馬,都被他視為寶駒。他在寧府造起了第一流的馬廄,而且把所有中意的馬都依照古代戰馬的模樣打扮起來,他自己則少不了製作幾套武士服裝。所以寧府的人最熟悉的就是騎馬挎槍的寧老爺,喜歡看他策馬而去的身影。不過當他的坐騎被騰起的煙塵隱去時,人們心裡又不由得泛起一陣憐惜。他們擔心寧府的富貴不能長久,自己依靠的這株大樹終有一天倒塌。這種不安在另外兩個寧府的比照下就顯得更為嚴重了:其餘的寧家除了把原有的山巒經營得井井有條,已經開始把餘下的財力和精力用到了大山之外,正在周邊的一些大中城市開了錢莊和布店之類。
特別是寧吉的三叔寧周義,這是一個人最早走出大山的人,年紀輕輕就讀了大學堂,後來又在商場官場上廝混,到寧吉懂事時已經不知做了怎樣的高官,結交的人物一個比一個顯赫。寧周義偶爾回寧府看看,都是跟隨一大幫護衛,縣太爺想巴結還圍不上邊呢。寧吉眼裡誰也算不了什麼,幾個同族叔伯兄長都愛搭不理的,可是惟獨害怕寧周義。他只要聽說三叔回來了,第一件事就是打馬出門躲起來。寧周義可能對這個異類多少有些好奇吧,儘管每一次回來都是行色匆匆,但時不時還要問一句:「寧吉呢?讓他來見我。」管家總是恭恭敬敬答一句:「回老爺,我家老爺雲遊去了。」寧周義笑了。他知道這是侄子交代下來的一個說辭。什麼「雲遊」啊,那不過是在山裡山外轉轉,頂多是在平原上兜幾圈,與那幫好吃懶做的「大師」們一起荒唐幾日而已。
寧吉二十多歲娶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富家小姐,開始的一兩年裡恩恩愛愛,後來他就像瘋癲父親一樣,忙得再也顧不上她了。「有其父必有其子,這話真是一點不假。」守在寧府的年輕夫人抱著少不更事的兒子,眼淚汪汪望著窗子。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準備怎樣打發這一生,懊喪而又好奇。她每逢看到丈夫望向天邊的奇怪目光,都覺得自己嫁給了一個介乎於傳說和現實之間的人物。憑一個妻子的敏感和悟性,她深知丈夫不是一個拈花惹草的人,這個男人忠誠、熱烈,也極其善良。他絕不是因為追逐女性才要四處奔波流蕩,而是因為天生的好奇和不安,因為從父親身上遺傳下來的那種莫名的躁動和怪異。對此她只有長歎,而沒有一點辦法。
寧吉真的是一個熱烈的人,也是一個深藏了憂鬱的人:有一種說不清的企盼得不到滿足而讓其產生了深刻的沮喪。他這個人正是以極大的好奇心和流浪的品性,稍稍遮掩了一種更可怕也更常見的東西:頹廢。這種情緒和氣質在當年的鄉下還是一種嶄新的、不曾被人理解的東西,是真正的陌生之物,所以人們對其無法命名,而只說這樣的人是「怪人」。「哦,寧吉嘛,那是大怪人哩。」山裡人在許久之後回憶時還這樣說。願意追究一下的,不過再加上一個批注,說:「寧吉嘛,跟他爹一樣,就是那樣的脾性。」這就接近了血脈之謎。血脈是神秘的,一提到它,連那些最自以為是的人也得掩了嘴巴。血脈類似於「品種」,用山裡人的話說:「這沒辦法,天生就是這麼個物件嘛。」
也有人認為寧吉是個富得不耐煩的那一類紈褲子弟,後來的那些行為舉止皆可依此解釋。其實這是所有認識當中最為浮淺的一種。寧吉的遊歷和嬉戲是伴隨勇敢的,比如他暗中引來一幫土匪搶劫自家的那件事,幾十年裡都讓人津津樂道,可是幾十年裡誰也沒有在分析中擊中要害。多數人只說這是怪人手筆,是瞎胡鬧;但他們卻忘記了,寧吉要在整個過程中冒極大的生命之危。
事情是這樣:那一次寧吉在外面結交了一幫打家劫舍的土匪,喝酒中談得投機,心上一熱,就說起了山裡有一戶寧家,如何如何值得一試,到頭來會有怎樣大的收益等等。當這幫土匪的精神真的被撩撥起來了,決定要去幹一傢伙時,他自己就先自溜回家裡待命去了。結果當然是一場激烈的衝突,由於寧府事先早有準備,土匪自然佔不到便宜。後來土匪準備退了,火器還在交射之中,只聽得一聲厲嚎,有一個古代武士打扮的人從火光中衝出,他騎著大馬,威武非凡,像是刀槍不入,冒著槍林彈雨就殺出來了。劫匪們正打得吃力,又哪裡見過這等陣勢,哀號一聲就趕緊逃竄了。
更有意思的是故事的結尾:寧吉外出遊蕩時特意又找到了那幫劫匪,彼此寒暄之後,又說到了那次交火。寧吉歎息:「你們沒有得手完全是偶然的,因為寧府那時候的事我也不知道:他們府中這些年出了一個英雄——有了這個人,別說你們這一夥了,就是調集精兵一個團、就是個個手持上好的火炮洋槍,恐怕也奈何不得他啊!」劫匪們邊聽邊點頭,除了自認倒霉,再就是一臉的神往。寧吉與他們喝酒,神聊,從中得到了最大的快慰。
這就是寧吉的生活。他沒法忍受日常的平庸。除了騎馬遊歷、結交一些古里古怪的朋友,另一個嗜好就是下棋賭錢之類。與他下過棋的人都說這是世上最不可救藥的臭棋簍子,而且許多年下來沒有一絲長進。奇怪的是他的棋癮又特別大,所以到處查訪象棋高手,結果方圓幾十里的名手都與之過了招。漸漸人們都知道這種對局是多麼枯燥,所以個個躲閃,最後他只好攜一副精美絕倫的棋具到遠處求戰。如果因為天氣的原因不能遠行,他就用賭輸贏的辦法在府內與人博弈。這樣當然不難找到對手——那些下人,包括老實巴交的長工,都樂於用這種方法從老爺手裡贏錢。對方幾局棋下過,一把銅錢掖進腰裡,咧著大嘴就離開了。
寧吉賭錢的本事不可小視,除了玩棋不行,其他倒也樣樣精通。他在賭桌上本來輸贏相抵,只由於過分迷戀,再加上酒喝得太多,總是最後把口袋掏乾淨。那些熟悉寧吉脾氣的人在開賭之前總是先招待他喝上一場,這讓他輸了錢又要感激對方:「和你這樣大方的人在一起,就是輸了錢我也高興。」與他打牌的人當中,最起勁的就是那些上一代留下的、或後來新入寧府的「大師」們。這些人白天睡覺,晚上精神特別足,專門陪老爺下棋或打牌。他們當中有個上了年紀的土匪,就因為會使雙槍,所以得到了寧府兩代人的推崇。寧吉最愛看他倒地爬行、一邊滾動一邊扣響扳機的模樣。可是寧吉的槍法卻始終糟糕透頂,除了一隻公雞,他差不多從來沒有打中過什麼。那隻大公雞因為長得格外健壯,在一大群母雞中過分張揚了,接二連三地欺負異性,把它們頸上的毛啄得四下飛散,最後終於引起了寧吉的震怒。他把那只公雞結果了。府中人聽到槍響跑出來,看到老爺手提冒煙的長筒槍,臉色青得嚇人。
寧吉騎馬遊歷的日子越來越多,每次出行的時間也變得越來越長。過去最多是出門一個星期歸來,後來是半個月、一個月。他最後一去不歸的行程是從三叔身邊開始的:本來說要找寧周義玩耍幾天,後來不慎說出了遠行的目的,讓三叔大吃一驚——他說要去南方,非要一直走到南國不行,不見到真正的「小南蠻」不回來。本來寧周義就對這個不務正業的侄子憂心忡忡,這一回朦朧知道了事情的結局會是什麼。他料定那個寧府最終只會留下一個孤單的女人、一個尚未成人的兒子。一場酒宴之後,寧周義讓衛兵拴了侄子的馬,然後把人囚禁起來。
寧吉從來沒有忍受過這樣的拘束,這一下不得了啦,他開始號叫、跺腳、不停地踢打門窗,後來就仰躺在地板上不再起來。寧周義太忙,也許是故意冷落,許多天裡不見侄子一面。這時候只有嬸母阿萍經常過來看他。阿萍要小寧周義二十多歲,是個南方的小夫人,模樣精製優美,人也溫柔到了極點。她的出現才讓狂躁的寧吉稍稍安靜下來。阿萍憐惜這個一心遠行的人,只是規勸,讓他在風雨不寧的世道裡更多地顧戀一下妻兒老小,寧家傳下這一份家業不易啊。寧吉哭了,這是他長大成人之後少有的啼哭。他在比自己還要小的嬸子面前哭得像個孩子。哭了一會兒,一擦眼淚坐直了身子:「放我走吧,我去了南方看一眼,吃過那裡的醉蝦就回來。」阿萍說這道菜我也會做啊,你幹嗎非要去南方不可?
阿萍每天都送來醉蝦。寧吉到後來乾脆不再吃飯,只瞅著窗外出神。阿萍知道事情不可挽回了,於是瞞著丈夫,偷偷打開了囚室的門,還給了那匹純色的大馬。
寧吉去了南方,從此杳無音訊。大約是他走後的第三年,寧府裡燃起了一場大火,把寧吉的家產——原來寧府三分之一的房舍,連同一百年來的積存全部燒了個精光。大火直燒了三天三夜,然後又是一場大雨,給這兒留下了一個面積大得嚇人的黑色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