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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卷二·第十二章 (6) 文 / 張煒

    我終於忍不住:「我有自己的判斷,這也是瞭解那個『真相』之後。沒有人比我的導師更磊落,是有人太卑鄙了,也太殘酷……朱亞是累死在自己崗位上的!」

    「朱亞圍繞東部大開發做文章,就是要搞掉所長;他在很多方面誹謗所長,已經犯了誹謗罪——所長幾次住院都與他有關。還有,有些謠言,就是通過你傳播的……」

    這真是聳人聽聞!我一時給驚呆了。

    「你立刻回頭還來得及——我希望你能把送走的所有材料都收回,其餘事情嘛,由我來替你解釋。」

    這種赤裸裸的威脅還是有些出人意料。誰想到這座堂皇的大樓內,某一個房間內正發生這樣的事?它使我渾身一陣顫慄,那種受辱感讓我不能支持。兩隻手掌有些燙,如果不能盡快浸到冰水裡,就只能把面前的桌子掀翻——這樣也許會緩解一點點……他被我直盯盯的目光弄疼了,迅速站起:「你要幹什麼?你!」我湊近他的耳廓,盡可能清晰地告訴:

    「你知道嗎?你不過是瓷眼很不像樣的一條狗。」

    他叫了一聲跳開,兩手抓住了椅子,像要掄起來。最終椅子還是待在原地。

    接下去的嚷叫我都不想聽了。

    ……從這一天開始,沉寂的時期結束了,無論是對我還是對另一些人,還有這座大樓……春天即將來臨,可是這個春天我們將在冰水裡浸泡一會兒,再無暇去探望那一片爛漫的春花。河冰在激流的衝撞下要忍受、堅持,最終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彭啦——嘎嗒」一聲,破裂開來。但即便是個冷風刺骨的春天也好啊。

    黃湘要當副所長的消息在樓上傳遞,只是未成事實。不過他的確接管了朱亞原來負責的一攤。一天,他頭上隨隨便便扣了頂帽子,叼著煙,一派得意的模樣,溜進我的辦公室。他用殲滅性的目光盯著我,並不說話。這樣有一兩分鐘,突然大喝了一聲:

    「站起來!」

    我仍然坐著。

    「給我站起來!」

    我把手中的筆放下:「為什麼要站起來?」

    他捏煙的手比劃著:「領導來了你欠欠身子都不,真是太傲慢了!你現在了不起,覺得跟上朱亞混成了個人物,其實什麼也不是!你們的事兒很快就要暴露,他離開了,你就活該一個人受吧!」

    雖然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黃湘,但一個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裡裡外外變成一個無賴,還是有點始料不及。我注意了一下他的臉色神態,知道他並未喝酒。

    他繼續嚎:「你想得倒美,以為三戳兩戳就把這座大樓弄塌了?你不過是條小蟲子,那些大蟒還不知殺了多少……」

    他失態了,喊得太響,只一會兒就有人過來把他揪開。黃湘一邊走一邊斜眼看我,目光極凶。

    他走了。我一直坐在那兒,兩手都是汗水。我知道自己並沒有懼怕。該來的就來吧,我似乎做好了全部準備。現在最牽掛的只是那片平原的結局。

    曾經使我長期費解的是,他們為什麼要讓朱亞率領那支勘察隊?這不是自尋苦吃嗎?現在我似乎明白一點了:勘察結果太出乎預料,他們原以為那只是一次例行公事;還因為這需要長達幾年的時間,又是艱苦的野外作業,必須派一位所領導,於是就挑朱亞了。他們萬萬想不到朱亞會如此地固守,寸土不讓。而在有關方面「大開發」的強烈慾望面前,瓷眼一夥又沒有其他選擇。

    這種結論使我心裡變得冰涼。

    在導師身邊,在平原面前,我又會有別的選擇嗎?

    09

    記得來03所工作的第二年,這座大樓曾經有過一陣可怕的痙攣。好在很快就停止了。有人追查所謂針對瓷眼的各種「謠言」,甚至借核查辱罵瓷眼的匿名信為由,偷查了幾十份人事檔案。他們的矛頭直指朱亞。當時我相信導師對這一切還不夠敏感,因為他沒有任何異樣的表現,只是一聲不響做每天的事情。這是一個多麼奇特的人,長了一張肅穆的、顏色灰暗的臉,幾乎每時每刻都沉迷於工作。也許他身上散射出的某種神秘力量擊中了一些人,讓他們恐懼。

    當時我對03所的歷史尚不清楚,也剛剛聽說陶明教授其人,更不瞭解他、朱亞與瓷眼等人的糾葛。這筆賬沉得太深了,對於一個年輕人而言它是那麼陌生。誰有興趣心事重重撫摸它的細部?可是捨此又怎麼會理解今天?

    那一次興師動眾表面上被制止,實際上一直未能中斷,這是我從基地歸來後才逐漸明白的。即使在朱亞率領勘察隊進行最艱苦的野外作業、連連吐血的日子裡,也仍舊有人在一定範圍內搜羅編織他的罪狀。那一次被制止的原因,黃湘的解釋是所長想「饒恕」了;而真實的情況恰恰相反,是風聲太大,太過分,引起了上邊干涉。在這個過程中黃湘依舊是最活躍的人物之一。他後來談到這些也很得意。記得有一次他來辦公室閒聊,胖女人說:「查來查去,誰也沒整著。」黃湘說:「你知道什麼!不過是閒了攪一攪,讓他難受……」幾句話給我留下擦不掉的印跡。當我面對朱亞瘦削的面龐,心裡就湧過難忍的疼痛。是的,對於他們來說,這只是一場殘酷的遊戲;而對於導師來說,卻是一種可怕的磨損!

    我永遠記得,在03所,不止一個人手上沾了導師的血……

    那些日子裡,幾乎所有與導師來往密切的人都受到了刁難和不同程度的威脅。

    今天這場遊戲仍在持續,不同的是導師沒有了。

    與黃湘和處長衝突之後,一個早晨我與蘇圓在樓梯上相遇。因為兩次找她都沒見,這時就加快步子走到她身邊,聲音裡有抑制不住的興奮:「蘇圓!我找過你……」

    她繼續往前,語氣淡淡的:「有事嗎?」

    「……」我站下了。

    她在二樓拐彎處停下,從高處望我。當她觸碰到我的目光時,又把臉轉開。我心中不知從哪兒泛起一股勇氣,登登跑上幾步。我的聲音艱澀極了,但說得很清楚:「我想和你好好談一次,有很多話要說……讓我們約個時間吧!」

    她抬起頭。這時對面有一個人過來,她趕忙放低了聲音:「再說。」走開了。

    就是這天傍晚,黑臉秘書用歡快的語調給我下了一個電話通知:明天上班時間到某街某號辦公室,有人要找我談話。他的語氣告訴我這是個很糟糕的事兒。但這種談話是必須去的。我預料這是對勘探匯報的詰問,或頂多是與之有關的一些事情。

    按時來到那個地方。屋內空空,只有一個條桌、幾把椅子;在條桌對面幾米遠放了孤零零一把椅子——它讓我看了不舒服。

    又等了一刻鐘,進來兩個人:一男一女,都穿制服。他們把一個夾本砰地往桌上一放,坐下,根本不想打招呼,臉色陰沉。女的頂多二十歲,紮了毛刷刷辮,在中年男子點煙時,拔出自來水筆等待記錄。男子瞥瞥我,問了姓名籍貫單位,民族甚至性別……這顯然是一場審問。我拒絕回答。

    他提問的方式很專業化:有時繞成一個陷阱,有時單刀直入。主要圍繞如下問題:你曾多次在不同場合誹謗所領導生活作風腐敗,證據是什麼?你曾多次在不同場合說過,所領導的主要學術著作是剽竊,證據又是什麼?

    所有問題在03所都是公開的秘密……這不必回答,因為它隱藏殺機。如果答一句: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常常議論的事實啊!那麼審問者就會立刻抓住話柄:「誰知道?誰議論過?」接下去將找不到一個人站出來,因為誰也不會承認。

    更為陰險的是審問者直接讓我拿出證據,這樣我無論否定或肯定,都等於接受了一個前提:誹謗了瓷眼!

    我不會在這種陰謀中低頭。願冥冥中的陶明和朱亞扼住那些喪心病狂者的喉嚨!願那只潔白的鷺鳥——此時早已化為冤死的厲鬼,撲向那些仍然逍遙人間的惡魔……

    我的藐視激怒了這個男人。他不停地拍桌子,把煙蒂踩滅,背著手在我身邊轉動。後來他終於忍不住,又喊來兩人。他們把我推搡進旁邊一個黑屋子:「什麼時候考慮好了什麼時候出來!狗東西……」

    這間小屋有五六平方,一尺寬的小窗子鑲了鋼條。屋內有一張髒膩不堪的小床。雖然剛剛上午九點多鐘,屋內已是黃昏光色。小床上那條漬了不知多少汗汁的藍被子讓人噁心,它使人想到這裡待過各種各樣的人。至於是否要在此過夜,這完全看他們肆虐的程度。他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不願沾那張小床,就倚牆而立,閉著眼睛。腦子裡一片模糊,什麼也記不起。不知為什麼,此刻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大束鮮艷逼人的月季花!我緊閉著眼睛,因為擔心一睜眼它就消逝……想啊想啊,這一大蓬月季何等熟悉。想起來了,這是在導師最後日子裡,一位匿名者獻上的!

    直到今天,在這間小屋裡,我還固執地認為它是蘇圓送的……身上熱辣辣的,我開始低低呼喚她的名字。她的身影如此清晰完美地凸現。我從未這樣急切地想見她,想在她耳邊聲聲訴說。我需要她。我在這座城市,不,在這人世間真的沒有一個親人……最後我還記起了那次沒有確定的約會。

    門開了,中年男人進來。天已接近黃昏。「滾吧!到這裡算一小段,明天接上——以後什麼時候叫就什麼時候來,直到你老實了為止……」

    曲曲折折的街巷一直走到漆黑。天冷得出奇,春天又延遲了。回自己宿舍要乘五站汽車,可我只想走下去。路燈大多都毀壞了。來往的行人匆匆而過,他們當中沒有一個熟人。我多次幻想自己的兄長會從夜色中一步邁出來,牽上我的手……

    不知走了多久,總算到了一個小窩——今夜如此地渴望歸來。我拖著沉沉的步子上樓。走過一條短廊,倚在了綠色的門上——只是此刻我才恍然大悟,深深吃了一驚,額頭立刻冒出汗來——我來到了蘇圓的宿舍!

    我猶豫著,心快要跳出胸膛了。門很快打開,蘇圓「啊」了一聲。她怔住了。「我……順路走過……」

    她好像點了點頭。

    她住在這麼好的地方,我每看到一次都忍不住驚歎。一個人佔據了兩室一廳,而且鋪了地毯。微弱的燈光;那套高級音響正放輕音樂。看來她用過飯了,屋內有淡淡的咖啡味兒。站在廳裡,可以看到裡間那張大床。多麼好的床,上面鋪了淺黃色的真絲床罩。

    她坐在旁邊,說了什麼我沒聽清。她讓我離開嗎?沒聽清……我一直沉默。我這次只想說一點簡單的、實在的,它類似男人深思熟慮之後的一個重大決定——雖然這只是一時衝動……沉默了一會兒,我抬頭看著她:

    「蘇圓,我特意趕來,只想說一句:我非常非常喜歡你。這是真的;我總是想念你。我有點離不開你了……」

    她一點也不驚訝。但我看到她低了頭。

    屋內一點聲音也沒有。音樂何時停了?

    她在微微搖頭。「不,蘇圓!」我兩手扳住她的肩膀。她的臉離我只有幾公分。她一直看著我。我好像看到了一層若有若無的淚光。她把我的手扳開,然後撫弄起我的頭髮。她在上面吻了一下。我說:「不,我讓你回答,你應該說點什麼……」她的手停止了。她開始吻我。這一次她真的哭了。「……蘇圓!我想讓你嫁給我。我會愛護你——如果你願意,跟我到平原上,再不就到我流浪過的大山裡去……我們蓋一座小屋。離開03所吧!真的!我今夜來說的就是這個……」

    她不回答,只用接連不斷的吻堵塞我的話。後來她伏在我的耳邊,聲音小得快要聽不見了:「……什麼都明白。真感謝你。不過我早就想告訴你,我們不會在一起——這是真的,是對你好。今夜我們要一塊兒。天亮了再分手,把一切忘掉……」

    「為什麼?」

    她環視這屋子:「你聽到那些傳說了嗎?瓷眼有很多女人,也包括我……」

    「我不信!」

    「那你看到我住的這套房子,真的什麼也沒想過嗎?你太迂了……」

    我想去捂她的嘴巴,但兩手一點力氣也沒有。

    「你好好保護自己,小心點吧!我只能告訴你這些……今夜之後就忘記吧,我也會忘記……」

    我馬上就要離開。我聽到了自己的牙齒磕打聲。這個夜晚真冷到了極點……我站起來了。

    我以為她在分別的一刻會哭。沒有,她微笑的眼睛裡充滿了寬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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