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卷二·第十章 (1) 文 / 張煒
01
這兒成了冬雪披掛的世界。一切聲息都被吸走了,消融了。好像這座大樓中的人給抽到了一個腔子裡,不留一絲行跡。與我一起參加勘察的幾個人也不見了,問辦公室,說是勘察結束後享受假期去了——「你的頭兒沒有通知你嗎?」
我對這一切全然不解,甚至搞不明白現在誰是頭兒。因為我是朱亞的助手,這會兒並無新的安排。自從朱亞入院、去世到現在,心上的鉛塊總也搬不掉……有人提醒說,現在的頂頭上司該是黃湘了,他接替朱亞的空缺大概已成定局。我有些沮喪。
這是一個前後交接的特殊時期……失去導師的悲慟壓迫著,有形無形的牽掛分扯著,讓人焦思如焚。我不會離開,因為許多重要的事情還沒有做;到哪裡休假也是個問題。平原和山區都沒了親人,現在只剩下了我、孤零零的我。最好的去處大概還是守在這裡,在這兒張望和等待……即將來臨的會是什麼?
我把各種各樣的數據再一次匯總抄錄。有些需要核對印證、需要對照原始圖表記錄的,也只得放棄。辦公室和檔案資料庫說那些材料還沒有交上來。也就是說,如今這些都在黃湘手裡。在勘察隊時他就有完全不同的一份圖表和數據——那時我只認為這是一個消極怠工、偷懶和投機的傢伙,這會兒又不禁為另一種可怕的東西擔憂。這疑慮只是一閃而過,卻使我渾身一震。我想起他當時率領一部分人堅持住在小城,不到朱亞的郊外營地——這樣做如果是經過了深思熟慮,那就太可怕了。
關於「東部大開發」的宣傳越來越多。作為一個引人注目的國際合作項目,它還處在意向性階段,有人卻以十倍的熱情報道它了。顯然在某些人看來,只要他們願意,什麼都可以付諸實施。
我明白,黃湘和瓷眼都是「大開發」不遺餘力的配合者。他們既要狂熱迎合,就會肆意踐踏——對真實的踐踏。這種踐踏由來已久,踐踏者總是獲得歷史性的快感。這兒沒有人顧念那個平原,沒有人會為她流一滴眼淚……
我這個平原的孤兒,如果還有勇氣認其為惟一的母親,如果還記得剛剛有一個兄長在她身邊倒下的話,就不該坐視。
又是紛紛揚揚的大雪。上午,辦公室真的鄭重通知:你可以回去休假了。我問:黃湘呢?對方有些不耐煩,說黃湘開會去了,你只管走就行了。
我到哪兒去?此刻一點離開的心情都沒有。
在這大雪紛飛的時刻,我不受任何打擾地待在辦公室裡一天又一天。真是少有的孤單寂寥。當春天來臨的時候,樓前那一叢叢丁香花又該一團團噴放了。那時整座大樓都籠罩在它的氣息之中。這氣味可以飛快地把我引入幻想,讓心頭湧起一陣陣燥熱和感激。我能一連幾個小時回憶那所學院的通道、兩邊長滿了丁香的石子路。她有長長的內眼角。她的吻讓我一個人常常陷於無望。真不知該把你擱在哪兒。可怕的、總是適時而至的背棄啊,它當年就這樣毀掉了我們。你好奇地問:你的父親、你的父親?……就是這種質詢斷送了我們。我帶著一道劃傷離開了你。你的內眼角很長,你吻過我,你有一雙柔軟的手;還有,你引來了瀰漫整個世界的丁香花的氣味……
有人敲門。我心上一跳,趕緊去開門——進來的是蘇圓。她說聽人講我要回去休假了,過來看看我。我搖搖頭。她驚訝了:誰不喜歡一個長長的假期?我再沒說什麼。休假算什麼啊。與你在一起就比休假好。
門被她虛掩了。我注意到她的濃髮上別了一隻粉紅色的塑料發卡,顯得不倫不類。但她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可愛。我明白,她對我的吸引力正日益增大。我好幾次幾乎要脫口說出這一類感受。
我倒水給她。她坐在對面,有一種無可迴避的「美艷」。我只得用這種詞兒來說,因為她身上的確有一種超乎尋常的美,而且仍在蓬蓬勃勃地生長,即便在這個嚴寒的冬季也沒有停止。我們如果緊緊擁抱一下——我忍不住這樣癡想——那麼胸間的某些淤積就會稀釋或消除……有點渴望。今天就尤其是這樣。大概是因為這雪、這孤單,還有這憤怒。
我非常憤怒。我告訴了她。「哦?為什麼?」她閃動著那雙清亮的眼睛。這副容顏、神氣,會打碎我保持了二十多年的自尊。要知道一個來自平原、在山區奔波過的年輕人丟失了它,損失大極了。
我說也不知為什麼,反正是……怨恨。她喝著水,不斷揚起眼睛看我。這使她額上有了一道淺淺的橫紋。她喝水時,圓潤的舌尖使人心動。我想到了林中溪邊小獸飲水的情景:啪嗒、啪嗒,就這樣發出了聲音。她的濃髮漆黑珵亮,我該不存邪念地伸手撫摸一下。天多麼冷啊。室內暖融融的。我叫她一聲。
她停止了喝水。
「我想和你好好談一談……」
蘇圓轉臉看窗外。雪又大了。她站起,踱到窗前:你看。我也伏到窗前……無聲的、撲撲落地的大個雪朵。地上積了多厚的一層。沉默的雪。我撫動那滑潤的披髮。她像沒有知覺,議論著窗外的雪,聲聲呢喃。後來我發現她閉上了眼睛。「多麼好,這樣真好。我喜歡這樣,多麼好……」
她像個馴順的小羊。我扳住她的雙肩。她睜大了眼睛,吻我的前額、雙頰……我吻她的眼睛時,她流出了眼淚。
那個內眼角很長的姑娘在面前一閃……與蘇圓在同一座大樓這麼久,卻沒有多少推心置腹的交談。我甚至不敢想她是負責保管人事檔案的人,她也知道我的父親——這個事實讓我不寒而慄。
「你什麼時候走?」
我告訴她:我不會離開,我在這兒有事情做,我在等待……
「等什麼?」她充滿驚奇。
「就是勘察隊的事。我從頭至尾參與了,匯報和整理、起草材料——我現在要趕緊核對那些數字……」
蘇圓半晌沒說話,一直看著我。後來她叫了一聲:「真有意思啊!想不到你會這麼認真。其實你們只負責把資料搞回來,其餘的就由領導安排了。上級早就成立了一個專門班子,起草評估匯報書。他們早就開始工作了。」
我蒙了:「誰參加了這個班子?他們在哪兒?」
「黃湘他們,老所長是牽頭的……現在都住在賓館裡加班。」
「我還什麼都不知道呢!你怎麼早不說?」
「為什麼就要告訴你?領導又沒有安排你……」
「可我是朱亞的助手,當時所有資料都經我們匯總,我最瞭解情況啊……你什麼也不知道,蘇圓!」
我把她盯疼了。
「你怎麼了?」
什麼也不想說了。是的,不必跟她說了。
蘇圓搖了我一下——她這時表現出的溫柔會使我日後好好回味。不過這時已經顧不得許多了。我無動於衷。她搖搖頭,歎了一聲:
「朱副所長去世了,人離開了;我是說他們那一代的恩恩怨怨都過去了,一切要重新開始……你也要重新開始——明白嗎?」
她稍稍皺著眉頭。我當然明白。不過她這番話真值得我放長了慢慢咀嚼。一個比我還要小得多的姑娘,為什麼就那麼通達世事、明瞭是非曲直,甚至有著難解的深奧呢?她這語氣、她這番話中的幾個字眼兒有點刺痛了我。我不得不告訴她一點什麼了:
「那些『恩恩怨怨』絕不會那麼簡單就過去了,真的,因為有人不明不白地死了,有人手上沾了血,還有人……」
我的臉一定漲得發紅。蘇圓震驚地望了我一眼,立刻退開一步。她雙唇翕動,終於沒說出什麼。
她轉身走開了。
02
我知道走入了難熬的歲月。沒法迴避他冥冥中的目光:兄長和導師的目光。為了挨過一些可怕的回想、那永久纏繞和歷歷在目的場景,我不得不把那幾件遺物鎖到櫃子裡。可有時又非得打開看一眼不可。還有,我沒法不一再吟哦他遺下的詩章——這樣一次又一次熱淚盈眶。除此而外還有讓人枯焦的等待:也許這等待的結果只會是一場對抗,一場力量對比懸殊的對抗。
我去找裴濟所長,想當面提出參加材料小組,取消假期。當時他提個皮包正要出門,見到我只得退回。他問我為什麼還沒休假?我說不累,再說也沒有需要看望的親人,不如留在所裡。他馬上讚揚:「好的,抓緊學習,好的。」我接上開門見山,指出黃湘在勘察中可怕的草率,我因擔心而必須參加材料小組。他雙眼泛光,吸一口氣:「東部大開發可是牽動全局,一兩個人說了不算,需要上上下下、反覆權衡研究。這影響到國家信譽。很多科研部門都參加。你的精神很值得讚揚。不過老黃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會很好的,嗯。」
他話中許多表達很奇特。我不明白「注意到了這一點」指什麼。正琢磨,他就伸手告別了。我站起來又說了一句:
「可是朱副所長,還有大家千辛萬苦搞到的數據,應該是主要依據!我擔心有人篡改……」
他鼻子兩側的肌肉抽動起來,露出兩個令人心寒的鑲齒。「這怎麼會?這太荒唐!怎麼能這樣想呢?你要相信同志,嗯?嗯!好了,就到這裡……」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踏在厚厚的純毛地毯上,無聲無息。全樓之上只有所長辦公室這段走廊才鋪了地毯,藍的,上面有淺黃色、粉紅色的花。聽說大樓內外都有姑娘躡手躡腳踩上這一截地毯。瓷眼按時叫她們去談話。蘇圓也去過嗎?我想蘇圓僅憑那對美目就足以拒人於千里之外。
我像在鐵圍之外,只有張望和徘徊。真是可怕的刁難。
見瓷眼的當天下午,走廊上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我後悔開門看了一眼,一下就認出是那個雜爛小報的記者。她也看到了我。「哎呀可找到人了,你們都哪去了,急人……」
她闖進辦公室,風風火火把肩上的皮包摘下,又端起桌上的杯子咕嘟咕嘟地喝下去,抹著嘴巴:「我打電話找你們,沒人接,老黃哪去了?」我問她有事兒嗎?「沒事兒,隨便找老朋友玩唄。人就是這樣,在荒涼地方見了格外親;回來了,一熱鬧就把人忘了!」她不停地抱怨,又一次問黃湘哪去了。我說不知道。
她不安地走動。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穿了裙子。這麼冷的天穿裙子,沒有必要。這座城市越來越多的人冬天穿起了裙子,在嚴寒中戰戰抖抖地美麗著。她的臉多麼黃,一雙眼深陷,眼窩發青。她的鼻子多麼尖,原來是一副鷹鉤鼻子。她一邊罵著黃湘,一邊往外掏東西:「他可不像那麼大年紀的人……猴臉馬腮的……」
我注意到掏出的是幾份報紙,都刊登了「東部大開發」的消息或特寫。不少文章的口吻都一樣:媚氣十足,恨不得把合作者生拖硬拉到那片平原上,說那裡的自然條件多麼優越,人力條件、碼頭、水文地質條件……總之完全是瞎說!
女記者在一旁指指點點:「看到了吧?是我找人發出的,情況還是我提供的呢!」
「你瞭解那片平原嗎?你有什麼資格提供這些資料?」
她像挨了一掌,捂了一下臉跳開:「哎呀,宣傳你們還不願意?黃湘都知道呀,你……」
多麼可惡的推波助瀾。如果不是有人埋下了險惡用心,是不會這樣做的。我眼前又閃過了那個平原東部的慘相;如果所謂的「大開發」真的展開,它就面目全非了,會變成一片荒漠。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人開始瘋癲了。我的手指骨節卡卡響,恨不得揍這女人一頓才解恨。沒用,跟她怎麼說都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