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卷二·第九章 (4) 文 / 張煒
在七歪八倒的幾棵黑松旁,靜靜地躺著曲予。他身旁有一小片紅色的沙子。臉上沒有傷,閉著眼睛。臉色很平靜,像在安睡。
「曲予……」閔葵撲跪在地上,伸手去試他的心跳。
一切都結束了。
紅馬不停地嘶鳴,後來又用前蹄狠力刨土。飛濺的沙土揚到半空,紅馬臥下了。
淑嫂、曲予、小慧子,一起跪在了閔葵身側……
07
那一天你離開是個黎明。太早了,只有鈴蘭苞朵上反射出一絲微光。鈴聲脆響在一條曲折街巷上,白色裙裾一閃,隱沒在淺淺夜色中。琥珀色的酒遺在高腳杯底。
遠處的馬蹄,不停地敲。叩問這沉沉大地、隱秘堆積的塵埃。那勇捷的身影在原野上飛馳,長鬃旋舞,如同紫色閃電。厲風把一排柳樹扳成了弓,彈動著,一齊飛射出無數箭鏃。幾隻美麗絕倫的白鷺跌入泥濘。它們高高的胸部滲出鮮紅,化為了薔薇。羽毛化為蝴蝶和白色十姐妹。眼睛化為鑽石。長爪化為人參。豐腴的肌體化為漢白玉。
到哪裡尋找?你融入了消失了,你的聲音你的形影,都一塊兒隱去。每人領受他的一份,就像初夏時節孩子們各自捧走一束合歡。那芬芳啊,那粉粉的色澤啊。你的目光轉向無垠大野,或撫摸或傾訴。也許遙遙目測才是聰慧的,一旦走近了你就冰消雪解。我在這一端忙碌,追逐一匹駿馬,禮讚它的長尾飛蹄。就這樣與冰涼的時光相處,等待和迎送著摯友。
春冰破碎了那一刻,我正在北方的荒原上。孩子,你柔順的頭髮總是那麼光滑,被小蜜蜂撲來嗅去。你的小手掌上柔軟動人的骨節啊,頑皮的微笑啊。春天的寒冷弄紅了你的雙頰和手背,還有你的鼻尖。我把你舉起來,高擎過頂。跟我一起尋找荒原上的綠色吧。一片暗綠在腐葉之下,你大喜過望。這是上一年留下來的。看看吧孩子!荒原就是這樣多情地挽留了綠色。
我們一起沉醉。這一趟何等短促和漫長。就這樣求助於記憶。只要不遺忘,就會獲得永生。永生只是個記憶,而不是別的什麼。你給予的我會倍加珍惜,用雙份的心情去焐住它、培育它。把最好的祝願送給你,把凶險的詛咒施於敵人。相信自我的強大和靈驗。我的人啊,我的摯愛和疼憐哪,你知道我敏感如此,難以遺忘如此,就會明白我的執拗和強悍。是的,我會為了你的恩澤、你的靈光、你的無所不在的賜予而獻出自己,並做到沒有愧疚。
這個世界到處瘢痂處處,找不到一個完美。我越發迷戀你預示給我的那個境界。那是精微密緻到不可思議、無法理解的極致。我想像它,奔向它,用雙腿,也用心靈。我這樣做的時候,看到了你讚許的眼睛。多麼感激啊,渾身灼燙。我想再一次感知這無比珍貴的鼓勵,太奢侈了。只要記住就可以了,只要記住,就能在冷熱榮辱中站立著、行進著。
這不是夢想中的現實,而是現實中的夢想。是另一種真實,是四季裡都會結成的甘果。我把故事發生之地伸手指給你,你流淚了。捧起這紅雲一樣的沙粒吧,它昨日剛剛開過玫瑰。為什麼聽不到那蹄聲與呼嘯,只是一片沉默?難道大地也會遺忘,難道天籟也會隱藏?是的,親愛的孩子,我無數次用雙唇觸過額頭的孩子,你得奮力追趕、奮力挖掘。沉甸甸陷入土層深處的,就是詩與真,是鑽石,是白鷺化成之物,是打開光源的一把鑰匙。
我無數次抱怨來得晚了。我還不明白生命沒有早晚之別。生命面臨的一切都完全相似。面對著的都是你,是那雙洞穿一切的心靈之窗。在這撫愛下,生命將走向何方?是的,生命面對的一切都如此相似。你用目光告訴了我:不要抱怨和愧疚,這沒有用。抹掉淚水去愛吧,愛到仇恨脹滿雙肋之間,就看到了我……
一個生命該是一份奇跡,由它來組成無限奇幻和神秘的世界。那粉絨絨的鈴蘭苞朵上閃爍的暉光啊,我看到了你在微笑,你在眨動雙睫,你在伸手掩住黎明前的燭光。這就是生的奇跡,是顯示,是炫耀和呈現,是被喚醒的穎悟。這樣的時刻被凝固了,培植了,一塊兒走進了春之拂曉。怎麼辦啊,近在咫尺,芬芳四溢,紅艷逼人。視野之內靜悄悄。
回憶著所有不幸的時刻,絕望怎樣陪伴我、挨緊我。在寒風中摀住蕪發,蹲下來,屏住呼吸望深不可測的崖底。亂石打碎了墨色,鳥兒又在鳴叫。最北方那顆蔚藍色的星星垂下了無數銀絲,黑蝴蝶四下翩飛。從未見過的飛禽如蜘蛛一般瑣碎渺小,在天際圍攏。明天在哪裡?它們噙住了那長長的絲線往上攀援……就在這道崖畔上,寒風掃盡了全部烏髮。我說:你在哪裡啊?你若在記憶的深海裡,該浮上來,撥動無邊的漣漪了。那些瑣碎的禽鳥像糠末一樣漲成一片,遮住眼睛,又蒙過額頭。你是無所不在的萬能之神,你忍看寒冷、污髒、恐懼一起圍住我。淚水一流下來就結冰了,鴞鳥啄去,拋下深崖。沒有一絲迴響。
我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淺棕色麥田上,那浮起的盛夏之花:鮮紅光亮,像窮人的一顆星。麥子的香氣隨風流轉,炎熱的季節五彩繽紛。英武的黃狗和千嬌百媚的貓兒一齊出動,小女搖動斗笠。鐮刀在陽光下鳴響,在泥土上切割撫摸。那顆紅色星辰在麥田中央,它與高空裡飛躍的百靈連成一線。多少種子、麵包、餅與糕。艷陽下的熟麥田啊。這淺棕色海洋裡,小舟穿梭往來,槳聲不絕。我在夏天的熱浪裡,在麥子的長睫上,尋找著你。扳掉一張張斗笠,見過一副副笑臉。你隱在了哪裡?
起伏波動的淺棕色麥田,是泥土上鋪開的一面旗。這上面寫下了最火熱的紀念。在它的纖維裡,織入的是你親手摘下的打破碗花、小薊的圓球果,還有你自己的髮辮。這人間最大最芬芳的一面旗子啊,是一幫幫一群群淳樸的人展開的。他們每年夏天都要在太陽下晾曬,讓它蓄滿太陽的氣息。有這面旗的包裹,我和我們就溫暖了。前面的季節出現什麼變故,我都會拿出足夠的勇氣去迎接。季節啊,萬千生靈和人的季節啊,真是太綿長太嚴厲了。我不知該感激還是該怨恨,你的名字就叫季節。我只知道在熱風中獵獵作響的淺棕色麥田,在這片覆蓋了北中國的旗子上,悄悄抹去僅有的一滴淚水。泥汗把我裹糊了,這使我的臉龐變得年輕和英俊。這個時刻啊,你看到了嗎?你的無所不在的目光啊,隱在了哪一張斗笠下?
我們只是絞扭一起的一根纖維,化入這一片淺棕色之中了。你髮辮上的香氣已被這熱燙的夏麥之味遮去。我們的種子、麵包、餅和糕啊!我們的鹽和水伴嚼下的一個溫甜的季節啊。我攏起一個個麥捆,感到手指觸摸在了你的腰肢上,同樣的溫熱與脈動,同樣的圓潤與戰慄。這是我親手紮好的一個麥捆,它的頭顱沉甸甸,如同一個即將沉入甜夢的孩子。你張望的時間太長了,從那個秋天到這個夏天,真的該好好睡一覺了。我們的種子、麵包、餅與糕。瞧這片無邊的淺棕色麥田吧,好好地瞧吧。
就是那個深夜,我在崖畔上遙想熱氣騰騰的麥田,抵禦自己最寒冷的季節、最寒冷的一天。你把我挽起,牽上手,舉步向前。我頻頻回首。你的開闊的微微鼓起的額頭啊,像春天的土壤那麼溫煦。從此廢墟消失了,你指給我一片四季蔥綠的田園。我幸福得喃喃自語,夢想著簇擁一生。一點辦法也沒有,埋下了勇敢、果決、幻念和倔強,像一隻拋錨的船。風波在遠方,在一片霧靄之後、辰星之下,在被繭花壓垂了的眼瞼之下。依偎在你胸前,這就是曠遠坦然的世界。
你此刻聽不到我的聲音。一切有可能傷害你的隱匿之物,都在警覺與仇視之中。我一遍又一遍呼喚你,尋找你的黑夜,讓那團團溫熱的墨絲把我纏繞。當不能言語也不能呼吸的時候,我那一層層的呼喚就送達你的耳廓。我寧可為你去背叛,就為了我的忠誠。
08
因為朱亞的不幸逝去,整座03所的大樓沉寂下來。這種氣氛是從遺體告別的場所蔓延開的。那天下一場寒雨,人們持一把把黑傘,站在廳前的廣場上。雨下得不急不緩,似陣陣啜泣。沒有人說話,等待著憑弔,胸前都別了一朵小紙花。我環視一下,所有的人,包括那些總是圍在瓷眼身邊的人也來了;黃湘也來了;總之一個不缺。瓷眼在廳內指揮,一會兒從門口那兒探出身子,盯一眼廣場上的人……哀樂響起來。
這座大樓如此空曠,滿目荒涼。一場寒雨把人澆了個透心涼。我站在03所長長的走廊上,徘徊在辦公室,突然想起自己是個孤兒。真的,我沒有父母,也沒有伴侶,又剛剛失去了一位兄長。不幸的兄長。孤單可不是罕見之物,不過人要真正觸到了它,會冰得心上一抖。
我坐在辦公室,好像什麼也沒有想。思緒被壓迫著,後來才發現自己一直在想念那塊珍貴的平原,鼻孔裡飄著濃烈的槐花味兒……我記起了一件事情。是的,它還遠遠沒有結束呢。朱亞生前的一再叮囑;黃湘在病房提到的有關勘察匯報的一沓子事。我的心怦怦跳。自朱亞去世後它第一次這樣激越跳動。
我料定在這沉寂的背後說不定正有一場激烈的籌措:有人正千方百計出賣我的平原。胸口那兒一疼,使我再也坐不住了。走出辦公室,走廊上仍是靜靜的,掉一根針都能撿得起來……
這種等待是難忍的。我像傾盡全力支撐,不願倒下去。這也是疲憊、焦慮,還有憤懣在心中積聚的結果。四周如同隆起霧團,我終要走出去。想望尚且遙遠的春天,回憶導師最後的時刻,那一束濃艷的月季花——會是誰贈予了這麼大一把芬芳?
同室的胖女人歇長假去了,偌大一個辦公室只有我一個人……強迫自己打開那些關於平原的勘察記錄,繁瑣的數字立刻像鎖鏈繞了我。更完整的圖表和記錄都在營地上,後來又被黃湘收起來了。這將作為向有關方面提供匯報的依據。這期間要準備許多文字材料,如「評價報告書」、「方案研究資料彙集」等。朱亞領導的勘察隊歷時兩年,組織了八個科研部門,對一百多平方公里的海域、二百多平方公里的陸地進行了勘察,最後就為了結出這樣一些果子。
我感到費解的是,作為朱亞的助手,所裡在起草那些材料時為什麼不讓我參與?這極為反常。我很想看看黃湘在幹什麼,就去了三樓辦公室。門鎖著,問了問,隔壁的人說他好多天沒來上班了。從那兒走開,恍恍惚惚又來到瓷眼的辦公室,敲了敲,同樣沒有一點反應。這座大樓好像到了一個特殊時期,宛如一條大蟒在假寐。我差不多能聽到它絲絲的噴氣聲……順著長長的走廊往前,又在蘇圓的門前停住。我突然極想見到她,聽她的聲音。
她見到我,略顯驚訝地「啊」了一聲,但仍舊坐著一動不動。她直直地望著我。這對大大的眼睛此刻流露出一絲貓的神氣。我覺得這間屋子可真冷,讓人牙齒都快磕打起來。奇怪的是蘇圓只穿了羊毛衫,下身依然是那條牛仔褲,而且還有一個汗津津的額頭。我看到了她那只修長的手。多麼美麗的一隻手。我聽出自己的嗓子有些不正常:「你做了多麼好的一件事,我會永遠感謝你的……」
蘇圓睜大了眼睛。
「我還以為是裴所長為朱亞調了單人病房,後來才知道你找了姨母……」
她的目光轉向窗子。金黃色圖案的窗簾拉開了一半,透過窗子可以看到細細的雪屑灑下來。待她轉過臉,目光就變得有些陌生了。「你說什麼?我不知道你說什麼……我一點也不明白。」
她的目光閃著奇妙的顏色,這光色讓人眼花繚亂。不過只有一兩秒鐘,我就弄明白她在說謊。她成了一個可憐巴巴的好人——連自己做過的一點好事也不敢承認。她大概害怕裴濟。這會兒如果說我憐憫她還不如說我鄙視她。沒什麼可說的,我想走開了。在我轉身時她又喊了一聲。怎麼了?她不吭聲,只看著我。
又一次端量那張熱燙燙的、生了幾顆細小汗粒的臉龐。我彷彿嗅到了平原上的氣息,春天那一片連一片的、層層疊疊的槐花吐放的濃烈清香。我閉了閉眼睛,覺得一陣眩暈……蘇圓跑過來,為我倒了一杯水。動作麻利極了。我真想一直待在這間屋子裡,直到下一個春天的來臨。不知為什麼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這個春天,好像事關命運的、未可測知的什麼也在等待一個煦風吹拂的季節。
「……你答應去我們營地,看平原上的槐花……那時我和朱副所長都等過你。」
蘇圓的眼睫垂下來。她咬著嘴唇說:「我沒忘。可惜當時一忙耽擱了。太遺憾了,聽你把那兒描繪得那麼好……也許以後能有機會。」
「能嗎?」我抬頭看著她。我想到了威脅整個平原的「東部大開發」……「太慘了,不敢想……」
「不敢想朱亞嗎?」
「他好像還在這座大樓裡。我不敢到四樓去,不敢踏上通往他辦公室的那條走廊。真像做夢,一個人就這樣沒有了……蘇圓!」
她在我突然發出的呼喚中大睜眼睛,一副驚訝的神氣。
「我想問問你,你怎麼看我的導師?你不覺得這太慘了?事情就這麼過去了,留不下一點點痕跡,一切就是這樣,你說是嗎?」
「你怎麼了?你到底怎麼了?」蘇圓坐下,最後一句低得快要聽不見了。
我長長吸了一口氣。眼睛脹得難受,它們像兩顆石子嵌在眼眶中,我用力按著它們。自從朱亞病危之後我不斷有這樣的感覺。兩顆硬邦邦的石子。它們這會兒險些被我揉碎。疼痛讓我忍不住地呻吟。該離開了。
我現在倒是急於見到這樣一些人:瓷眼、裴濟、黃湘。我要從他們臉上讀到什麼,比如自責和羞愧……一個星期過去了,他們仍然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