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卷一·第七章 (4) 文 / 張煒
讓記憶中的柔指再一次觸碰我吧。我像一個老人在思緒迷茫中最後發一聲請求。我嗅過玉蘭和蜀葵特異難忘的香氣,長恨綿綿。永久的飼喂是沒有的,我記住了。你輕輕攏住了我的軀體,手指分辨著昨日的故事。那一次跌傷差點使我告別大山,當時我從一個陡坡翻滾下去,帶動了一些石塊,又從斷了枝幹的松樹樁上劃過。一直跌落到谷底,身上的衣服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就像我滿是傷口的皮膚。臉上的傷痕很少,這大概為了在漫長的未來瞞下昨日。全身都結了瘢痂。那天深夜我從谷底爬出,感受著冰涼的秋風。狼尾草掃著我的臉,一天的星星隨時都要垂落。我害怕被熾熱的熔岩飛濺灼傷,小心地呼吸。有一條游蛇在旁邊停了一瞬,然後又游向遠方。
那個稱得上悲慘的夜晚我就睡在草窩裡。秋蟲大唱,這些不知憂愁的生靈瘋迷癲狂,最後感染了我。我竟然在一段時間裡忘記了刺痛,不合時宜地想像著奇特的、尚未來臨的一些友誼和撫慰。那時就堅信你在遠方等我。於是有了歡樂和希冀,掃盡了悲傷。我甚至從那個夜晚起就看到了你的眼睛。它像黑紫色玫瑰苞朵,粉茸茸的讓我想像的手指碰觸了,顫抖不已。
像我,不該有什麼畏懼和悔恨了——誰這樣說過?我能苟同嗎?我只想問你。
現在我又待在谷底,又是滿身創傷,又是鮮血淋漓。幾次昏厥,幾次又醒來。我已經沒有了掙扎的興趣和能力。是什麼把我碰進了這條折磨之谷?
請求之聲越來越淡、越飄,像一片羽毛。這是生命告別之前的那一絲一綹——它中斷了也就停止了……請求的聲音不是俗聲,它是最真實最迫近的聲音。渴望。你在那麼遙遠的崖畔上站立——那是高原,你的裙裾又在風中抖動,讓人想起午夜的海浪不倦的拍打。我的高原,我的未來和歸宿,這一刻我是多麼清晰地看到了你。我拼盡了最後一點力量,想掙脫這道深谷。尖尖的石稜在割我的筋脈,血一流,冷冷的蛇鞭就閃電一樣抽在身上。它的哀嚎是陰間的哭泣,它的哀嚎是魔鬼的咒語。我要推開織成的蛛網,要站起來。
我最後想到的是奔到你身邊。我哪怕迎來一次長眠,也要把頭顱枕到你的腿上。手撫著你巧妙精緻的膝蓋,會香甜地進入夢鄉。多少次了,這種演練沒有一次是失敗的。我笑著,有時發出了聲音。你告訴,你悄悄藏了幸福,你喃喃敘說。世間哪裡可以找到這麼美的午夜之聲?它像一道潺潺流泉,像穿過了一片玉簪花的溪水,踏著月光走來。在它的環繞下我想起了美好的夏夜——河邊洗浴、白沙灘上艾草旁的仰臥——大魚通通跳水,它滑亮的豐腴的身軀真像我心愛的女人……艾草浪漫的白煙飄著散著,野外小蚊蟲們近了遠了。老爺爺的故事如河水汩汩流去,永不乾涸。這是生的安慰,是人生的莊稼吸水拔節時發出的響聲。「媽媽——媽媽!」不一定什麼時候想起了熱燙燙的牽掛,喊著,急著,爬起就竄。媽媽在不遠處,一群女人圍著談著,聲調緩緩。孩子一頭撲進她的懷裡,她抱住了他,拍打,撫摸,下巴有時擱上他圓圓的頭頂……
你記得那樣的時刻嗎?你能聽到嘩嘩的夏夜之水嗎?
那麼既有那樣的時刻——人的早晨和夏夜,又為什麼還要讓人傾聽哀嚎?為什麼為什麼?
在我的質問中你雙淚長流。親愛的,不要哭了。你的淚水就如同我的血汁,我知道它從哪兒流出。你的唇、眸子、睫毛,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也是這個世上的瑰寶。你會永存。就為了你、你所擁有的一切,我將改變自己、粉碎自己、溶化自己,我走進了任何人都恐怖的地方……你明白,我本來是很不自願的。我是被愛所逼迫。
誰也沒有感受到這麼大的迫力。這是壓迫,是泰山一樣沉重的壓迫。沒有一種殘暴的力量可以和你的力量相比。愛的催逼是最可怕的。
可是我愛你。我真實地愛你。我不知疲倦地、一絲一絲地愛你。我看著木槿花長久的疲憊的生育,深深地感動。木槿花是世上最好的母親。我愛你,你是一株木槿。這會兒我稚嫩純粹,走回了起點。我從第一步邁出,邁向最後一步。我咀嚼著生的甘甜,堅定自己。我愛你。你注視我的痛苦、歡樂,你由於沒有聽到呻吟而大驚失色。我愛你,你能在一個摯愛著的火熱心胸跟前聽到呻吟嗎?我只會沉默,沉默就夠了,沉默很結實,它凝聚的東西很多。你理解我的沉默嗎?
一絲虛念,對奇跡的某種妄想安慰了最後的躁氣。奇跡從未出現,可是人總要相信它。不,我鄭重而堅決地告訴自己:奇跡是沒有的,即便有,也不是我的。最後的焦躁與憤怒存在著,可是我有更強大得多的愛,愛你,而不是別人,就這麼具體。
在溫厚與清潔方面,你是一株玉蘭;在辛勞與母愛方面,你是一株木槿。
06
「這個人已經奄奄一息了。」「我看……」「奄奄一息了。」「把他的頭扳起來,手扶住背,這樣……」「那些王八蛋,這一回……」
像風中飄動的泡沫。各種話語都被一隻篩子從空中篩下,變成了細細的屑末。但他一切都聽得到。是什麼干結的黏稠把眼睛粘住,他無法睜開,因而也無從判斷面前的說話者。
有人用棉花蘸著水洗他的臉。眼睛洗了又洗,動作柔和極了,他猜想那是誰。他用了用力,睜開了眼睛。「啊!他可以了……」一聲悅耳的歎息。他第一眼就看清為他清洗的是一個姑娘,穿了深黃色的軍服,有超出常規的一雙大眼睛,她竟然戴了一隻船形帽。「軍人……」他自語。對方點點頭,含著微笑,退到了一邊。圍上來的都是男人,胡楂都很黑。
「你感覺怎麼樣?」一個五十多歲的軍人問。
他一聲不吭,倦倦地把臉移到一邊。
他被痛苦地搬離了這張小床,移在一副擔架上。後來又睡著了。不知抬了多遠,又移上一輛車子。車子開得很慢,大概遠遠地駛離了軍營。在顛簸中他又醒來。車內的人仍在議論,他想他現在可以聽聽明白——他們大概很看重他的傷。
「真不知怎麼辦好。如果他來了還是這副模樣,那就麻煩。」「別出大事兒,只要他能活著就有個推脫。怕就怕人死了,人死了老頭子饒不了這邊……」
寧珂極力分辨著。後來他心頭一熱,他聽出那個「他」和「老頭子」都指同一個人,那就是寧周義!這麼說叔伯爺爺已經知道了他的事,正在向他們要人。而他們最怕讓那個人看到這副樣子——一個血跡斑斑的身軀。
陣陣鑽心的疼痛讓他滿臉汗珠。他不得不一次次睜開眼,望遍了車廂內每一個人。那個戴船形帽的姑娘就在旁邊,這時伸手為他把脈。她的手很奇特。總是這樣奇特的手。她離開,從一個小箱中取出了針管。她為他注射了一針。
大約走了多半天,到達了一個目的地。這是一個有套間的病房,來來往往的人都穿了白衣服,這使他一下想起了曲予先生——如今是他的岳父了——那所有名的醫院……護士們推著他從一個房間進入另一個房間,做過了各種各樣的檢查,接著又是注射、敷傷,不停的折騰幾乎讓他大叫起來。他只想離開、離開,回到屬於他自己的地方去。可是很快他就發現,在他這病房的外間裡總有一兩個表情肅穆的人,門外則還有一個看守。自己仍然是一個身陷囹圄的人,眼下的情形與那一次許予明的遭際有點相似,而且同樣涉及到叔伯爺爺。老人家既喜歡把人的傷痛醫好,又樂於把人關在一個籠子裡。這真是一個奇怪的老人啊。他現在有點想念那個人,儘管一想到他就一陣害怕。
他想弄明白這是什麼地方。從護士口中得知這是東南部一座城市。以前他因為叔伯爺爺的商務幾次出入這兒,對那些骯髒而混亂的街巷已是非常熟悉了。這所醫院屬於軍隊,像其他城市一樣,戰時所有重要的醫院都落到了軍人手中。
十幾天之後,寧珂能夠一拐一拐下床走動了。他拐到套間,一眼看到坐在沙發上的是那個滿臉胡楂的軍人。軍人不苟言笑,請他坐在旁邊。
「你知道嗎?像你這樣的情況,要放你是不可能的。因為寧周義先生要見見你,他老人家的話我們是相當尊重的。等你可以出院時,我就陪你去看他老人家。你好好養著吧,好好反省,最後你必須講出一切。」
寧珂對後邊的話並未在意。因為他知道不久會見到阿萍奶奶,馬上興奮起來。「我離開你多久了,奶奶!我回來得太遲太遲了,奶奶,你會原諒我嗎?奶奶……」他大仰著臉,用力壓著後頸。這個動作能夠成功地抑制住什麼。他以前就有過這樣的時刻。他緊緊閉著眼睛。
「像你這樣一個青年,沒有必要自毀,沒有必要……」
寧珂從在軍營時就明白沒有多少話要談,可是這會兒不知怎麼吐了一句:「人人都怕毀了自己,就是不怕毀了民眾!」
軍人站起來,皺著眉。他長長歎息。
窗外有一棵剛松,葉子綠得發黑,油滋滋的。寧珂常常面對著它出神。螳螂在樹幹上悠動著身子,一悠一悠往前。有一隻黃底黑斑的蝴蝶落在松枝上,因為一隻蒼蠅在旁邊飛動,就厭厭地離去了。剛松下的小瓢蟲行動遲緩,顯然在向著松樹主幹進發。夏天過去了一半,雷雨頻仍,昨夜一場疾雨使松樹下的一片小銀羊矛顯得更加柔嫩翠綠。從那個軍人提示性的談話之後不久,寧珂的傷差不多全好了。軍人開始催促他上路——其實是長途押解——他執拗拒絕。就這樣挨過了十幾天。一天早晨一輛汽車在窗前轟鳴。寧珂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但別人難以察覺。他以為這輛車會把他一直拉到省城,把他交給叔伯爺爺。他害怕那場特殊的審判。
他準備在半路跳車。押車的人肯定會拔槍射擊,那麼就讓我死在路邊吧。不過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奔跑、奔跑……
寧珂估計錯了。汽車轉過幾條街道,駛上郊區,但並未駛出太遠,就在一個山腳停下了。那兒有一道高牆,牆上有鐵網,角樓上有戴頭盔的哨兵。他一下明白這是個什麼地方了。這樣的一個處境遠比站在叔伯爺爺面前要好得多。他對一直陪伴的軍人充滿了感激。
分配給他的是一間寬敞的牢房,而且離那些關押其他犯人的密擠小間有五十多米遠,中間隔著一小片金松。這片金松可真美,他有好長時間竟忘了身處何方。屋內有一床、一桌,甚至有書和紙筆。他翻了翻那些書,發現都是政治讀物,其中有很多書以前在叔伯爺爺的書房中也見過。
他們究竟要如何處置呢?
寧珂已經無數次地回憶創辦民團以來的一些細節,並從敵方的片言隻語中判斷各種可能性。顯而易見的是,自己與八一支隊的聯繫是暴露無遺了,但民團的性質會從根上受到懷疑嗎?還有自己的全部情況,對方究竟知道了多少?他想不出有一天面對那個人的眼睛,他會做何解釋……
可怕的一天比他預料的要早一點來臨了。這一天早晨很好,山間吹來的風帶著濃濃的野草香味,還夾雜著山野菊的氣息。他吃過簡單的早餐之後立在窗前出神,身後的門響了。
滿臉胡楂的軍人讓他出來一下。他走出門時,軍人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頭。他跟在軍人身後。
大牆西南部,離單身牢房一百多米遠處是一叢叢竹子和松樹,它們掩映著一幢紫紅色的二層小樓。他們走進大門時,筆直站立的衛兵向軍人打了個敬禮。廳內地面洗得很潔淨,空氣似乎也清新涼爽。往左拐是鋪了淺灰色地毯的走廊。在一扇棕色小門前,軍人小心地敲了幾下,門開了——開門的竟是那個戴船形帽的大眼睛女軍人,他不由得啊了一聲。
他們耳語幾句。接著那人到裡間屋裡待了片刻,退出,離開了。女軍人微笑著看看他,示意他到裡間去。
還沒有邁步,寧珂就聽到了一聲熟悉的乾咳。他像被釘在了那兒。「珂子!進來……」
寧周義端著一杯茶出現了。寧珂第一眼就看出了叔伯爺爺滿臉疲憊。一步一步挪蹭進去,不知怎麼就坐在了一張深藍色的沙發上。
叔伯爺爺也坐了,只是喝茶,並不看孫子。
「阿萍奶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