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卷一·第六章 (2) 文 / 張煒
「老人這年冬天沒來,第二年春天還是沒來。大夥兒議論:許是老頭子忘了這搭子事?不會,誰捨得下這匹寶馬!那就是出了別的事……誰都想到老人那長長的白鬍子,扳著手指算算,說不死也差不多了。真要死了,這匹黑馬就是咱的了。他們並不盼著老人回來。如今這塊地方已經像個模樣了,幾幢新屋,一片好地,莊稼長得烏油油。打了幾茬糧食,吃一半賣一半,有了雞鴨,也有了牛馬。不過沒有一匹牲口比得上黑馬,它只要一歇息就上膘,毛皮就閃亮,幹起活來分外有勁兒。
「所有重活兒都是黑馬干。一方面它通靈性,好使喚;另一方面都知道它是別人的,趁著能用讓它多賣賣力氣。這樣不知不覺幾年過去了,黑馬給累病了。反正是別人的馬,不心疼,不給它治,還讓它拉車。那一年又是大旱,他們天天讓黑馬去河邊馱水。黑馬一聲不吭,只是走得慢了。一次過坎,前腿折了。
「黑馬拴在樁子上,站不起,仰著脖子叫喚,叫了一夜。它吵得人睡不著,他們就罵,說狗日的叫個什麼?
「叫個什麼?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黑馬在喊他爸哩!他們不知道這馬是天上老神仙的小兒郎——老人家有三個兒子。這一個最小,常惹老人家生氣。那些年兵荒馬亂,流民遍地,老人就把幾個兒子都打發下凡扶助了。小兒郎閃化成一匹黑馬,告訴它:好好濟貧救難,做得好,早些領你回來……誰知道天底下苦處多了,老人後來自己也到一個地方去了,他一時沒有工夫來領走小兒子呢……不過他早晚要回來的,到了那一天,忘恩負義的黑馬鎮就活該要挨著了。
「再說那匹折腿的黑馬。它叫了一夜,第二天嗓子流了血。人們起來看了看,扔幾捆干玉米秸,水也忘了給。它嚼幾口,哭了。它老想站起來,站不起。就這麼哭了一天,趴了一天。到了夜裡,它望著天上的星星,還是叫。這叫聲傳了十幾里遠,滿灘的野物都跑出來聽哩。後來它的嗓子啞了,叫不出了,只能仰起脖子張大嘴巴。再看它身上,全是草末子泥巴,渾身的毛兒也不亮了。
「有人說,反正這匹折腿的馬也沒用了,還留著幹什麼?一夜一夜叫喚,吵得人煩,乾脆做燒鍋吧……都覺得這辦法好,就當街支起一口大鍋。沒人出來阻攔,沒人記起這馬的功德,更沒人記起送馬的老人哩。黑馬知道這些人要幹什麼,哭也不哭了,一直睜大眼看著。它的嗓子裂了,發不出聲了,直到那些人圍過來,它還是沒出一聲。
「黑馬流了好多血。那個動刀的人第一遭幹這事兒,不知該怎麼下刀。黑馬挨了好多刀,還是睜著眼。後來他們把它的頭割下來,它的腿還在動,像要快跑似的;把它的腿割下來,它的脊背還在動,鬃毛一抖一抖。乾脆,就把它割成一大塊一大塊——每一塊都動。他們怕了,趕緊扔到滾開的燒鍋裡……
「黑馬沒了。可是外邊的人都記得這裡有一匹亮閃閃的大黑馬,只跟這裡叫『黑馬』……」
銅頭的故事完了,沒人再吭聲。靜了許久。
因為害怕的緣故,人們最後散開時也不發一聲。
回頭看,那個小屋還透著亮。啪啪的響聲有節奏地傳來,銅頭老漢開始一個人打矛。
無業遊民走了老遠,這才仰臉大舒一口氣,啊啊叫。其中的一個看到了月影下的木樓,低著嗓子喊了一聲:「凹眼大閨女啊——」
喊聲剛落,突然西邊傳來鈍鈍一聲。無業遊民全都趴下:「天哩,這是土炮……」
03
倖存者記得:那可怕的時辰就是由一聲土炮開頭的。接上一陣大亂,全鎮人都扶老攜幼擁出,又被指導員堵在一個地方。他訓斥說不要慌張,這次夜襲的不過是麻臉三嬸一夥,支隊的軍人還在,加上民兵大隊,敵人正好送死。
民兵把一抱抱鐵矛抬了來,噹啷啷扔在地上,讓五十歲以下的男人每人一枝。男人們哆哆嗦嗦走向前去,一人提了一桿。上年紀的人和女人小孩兒待在一個地方,拿矛的男人都排成了隊。
這時鎮西的槍聲和土炮摻和在一塊兒,越來越密集。有人傳下話來,說麻臉三嬸的隊伍上半夜就包圍了鎮子,困得結實,這才放起了土炮。同時鎮上人都知道了自己的底細:八一支隊除了留下少量戰士,再就是幾十個傷號,都是大批人馬轉移南山時剩下的。本鎮民兵人數不少,不過他們火槍不多。
槍聲越來越急,還有瘆人的喊聲。不斷有受傷的人抬下來,血淋淋的讓人看了發抖。老弱病殘圍在巷子裡,不敢回屋也不敢走開。他們想看看那些留在鎮上的士兵,一個也沒有。傷號有的藏了,有的投入了戰鬥。都盼望那支神勇的隊伍能從南山趕來——如果鎮上人能抵擋一天一夜,這事兒肯定有希望。就是那支隊伍不來,官軍也會來,因為黑馬鎮離城裡並不遠,騎快馬不過是一天多的路程。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人群開始搖動。因為一個渾身淌血的人撤下來,一邊跑一邊大哭,說「指導員犧牲了」。一個晴天霹靂,都知道領人衝殺的也只有他。人群一齊號哭,一會兒副指導員提著一桿槍過來,喊:「還不到哭喪的時候,都給我瞪起眼來,麻臉三嬸的人要是衝進來,誰也不准降,見一個殺一個,腳踢牙咬磚頭砸……」月影下,都看到副指導員的眼是紅色的,頭髮往上豎,上身光著,塗滿了泥巴。他這樣喊時,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叫著:「兒呀,快領老少爺們往東跑吧,憨不得呀……」話還沒完,就被滿身殺氣的兒子一把推在地上。
鎮西燃燒起來,匪兵逼近,進了街巷就追殺跑不掉的人,一邊把房子點上火。但抵抗仍然是有組織的,民兵們慌急地撤向鎮東,同時準備把群眾領向敵人兵力薄弱處突圍。一部分民兵由副指導員率領在西邊頂住,另一部分就向東突圍。已是下半夜三點,鎮子兩邊的槍聲和喊殺聲相互回應,驚天動地。大街上的人不斷跌倒、爬起,全身滿是踏傷的老人和小孩兒坐下號啕,說再也不跑了,不跑了,就等敵人來剮。可他們又不時被人揪起,硬拉著往前跑,直到再一次被亂腳踩倒。
又一個鐘頭過去了,西邊的麻臉三嬸已經攻入鎮中,而東部除了她的一部,又趕來了野豬的隊伍。兩支土匪把黑馬鎮堵得嚴密結實,看來回擊和突圍都沒了希望。
副指導員在沖天大火中破著嗓子喊叫。他一個人衝在前邊,後邊的人眼見著沒有什麼希望,就退下來。好久好久,都聽見副指導員在喊、在罵。他用最髒的字眼罵麻臉三嬸,這邊的人聽了,都明白是最後的一口氣了。可又待了一會兒,還能時不時地聽到他在火光中的聲音。不過那已是掙扎中的呼叫,是斷斷續續的、嘶啞的叫聲。
全鎮人除了死去的,都被如數圍在鎮中大街上。小巷子裡不斷擁出野豬和麻臉三嬸的人,他們把藏在角落中的人趕出來。到處都是扔下的土槍和鐵矛,土匪們極有耐心地撿起來,一捆一捆紮好,讓人抬著挑著往鎮子西南部的大廣場走去。那裡早已是火光沖天,原來幾個玉米秸和麥秸垛子已被點燃了。看來這一回麻臉三嬸要把事情做得有聲有色。她讓所有活著的人都到大廣場上去,說那裡又寬敞又亮堂。
哭叫的人住了聲。在集中和驅趕的這段時間,土匪士兵突然和藹起來,滿面笑容。他們押著人群往前,還不時地說一句俏皮話。老婆婆走不動,他們就說:扶扶老奶奶不?老婆婆不吭一聲,那人就跟上一句:老****讓人弄聾了。年輕的姑娘媳婦都盡可能往人群中心擠,渾身打抖。土匪在火光下往裡端量著,大妹大姐地叫,做著手勢。
廣場上亮如白晝。鎮上人被趕到這兒,大氣不出。他們看到的情景一輩子也忘不掉。離開幾個燃燒的秸稈垛子遠一些,坐了一個上年紀的女人。她坐的是一把大圓圈扶手椅,上面還鋪了一張豹皮。女人穿了一件灰布大襟衣裳,青綢褲,紮了腿帶子。摻了銀絲的頭髮梳得一絲不亂。那張顏色烏暗的臉上,一雙眼睛像兩個黑色鋼珠。皺紋多得驚人,這些皺紋就像麻線勒緊了面皮,一臉斑點也模糊了。她不慍不怒,嘴角還有淡淡笑意,身子鬆鬆地坐那兒,兩手就搭在膝上,像是剛剛睡醒不一會兒,漱洗完畢,正等一杯早茶。
以大圓圈扶手椅為中心,兩邊排開十幾個持槍的士兵,槍上都鑲有閃閃發光的刺刀。有兩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穿了深藍色的軍褲,上身都是花衣服,紮了皮帶。這就是老女人的兩個女兒,因為高興,今夜沒穿男人的衣服。她們分站在母親身側,兩手抱胸。幾匹大馬拴在更遠一點的樹上,火光下脊背閃亮,不斷打著響鼻。
一個四十多歲的方臉男人跑到麻臉三嬸跟前,咕噥了一會兒。老女人口氣平淡:「這有什麼好急的?完事了再干吧。嗯,野豬。」
野豬退開一步,抬眼在老女人身側尋找什麼,有些悵然。
老女人咳一聲,立刻有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走上來,遞上一個小蓋碗。她飲了一口,又把蓋碗交到小伙子手中。小伙子一直捧著茶碗恭立一旁。他長得細高身量,略長一點的頭髮黑得像墨,正好襯著一張蒼白的臉。老女人的大眼滾動著,從黑鴉鴉的人群這一端看到那一端,開始說話了。那聲音又啞又沉十分遙遠,像是從地底發出來的。
「呼呀老少爺們兒,這口氣嚥得下哩?好幾年的賬啦,都是些陳賬,一翻直冒土末子。算算啵?不算越積越多,把個打算盤的累死。呼呀老少爺們兒,累死累死……死、死!哼哼。」
她牙齒咬響了,閉了眼,喉結上下移動。旁邊的小伙子又遞過茶碗,她又小飲一口。
「累死累死……死、死!哼哼。」
吐出的字兒一個比一個重,像要把這些字兒全都夯進地裡。
「黑馬鎮重新尋了乾爹,就扔了親娘。天底下有這樣沒心沒肺的人呀?我三嬸護了十幾年鎮子,哪個不算我孩兒?可倒好,個個眼窩紅赤赤的,都想瞅個節骨眼兒把老娘賣給燒鍋,讓姓殷那個掌櫃的熬成一鍋皮凍。下鍋前再把老娘衣裳剝了,讓那些王八崽子取樂……想得美哩!黑心黑腸的人,你就不想想?你也是肉長的,你家也有小媳婦黃花閨女哩,老娘養了上千個男娃,如今個個壯胳膊粗腿的,早就耐不住心性了……」
麻臉三嬸的話沒停,一旁的幾個士兵嬉笑起來。捧茶的白臉小伙子厲目一掃,士兵趕緊閉了嘴。
「有管賬的沒?」老女人嚷。
一個上年紀的匪兵從一側跨出,歪歪斜斜打個敬禮:「報告司令,數兒都記下了,清清一本賬哩。」
「你當著老少爺們兒,說說看。」
匪兵轉向一場人,咳咳嗓子喊:「……該鎮目無司令,敗壞綱常,拖欠『地皮貢』一百三十二次,對司令所率部下斷糧草、布匹、牲畜,且恃武相抗,勾結亂黨,養盜賊蓄兵丁,伺機謀反。據本賬房粗不啦嘰統計,除卻零頭尾數,針頭線腦不計,須交納銀元八萬四千零三十二塊。另有血債如下:該鎮三年來共襄助亂黨,借剿匪為名,虐殺司令部下四十二人;最為可惡者,前幾日司令乾兒來鎮上做一番貨郎,即被誣為探子,反覆折磨受盡酷刑直被打死,本司令聞後淚眼不幹,夜夜呼其乳名,真是悲莫大焉……」
他越說越急,脖子發直,大汗淋漓。一旁的麻臉三嬸阻止了他,喚一聲:「兇手拿來!」
隨著「好也」一聲,幾個兵丁從一個角落裡拖上一團,拖到光亮處,人們才看清那是一個人捆成了一球。他渾身流血,血汁又沾滿了泥巴,一張大嘴被塞上的破布撐得流血。可他一雙噴恨濺火的眼睛還在四處盯視。所有人都認出這是副指導員。
有人抽泣起來。
「你奶奶的,一手砍殺我十幾個兄弟……」一個紅臉匪兵惡聲惡氣盯住他,一邊罵一邊往上湊。另有年輕人說:「還用營長動手?留給小的吧!」營長不理,只把捆起的人一件件衣服剝淨,然後自己又解了腰帶,掄起了花兒打。辟辟啪啪的抽打聲中,聽不到一聲哀叫。
「是個拗漢!來人呀,動動刀兒!」他回頭嚷。
馬上有幾個匪兵伸過刺刀來,先挑去了嘴上塞的東西,接著又戳在下身。喊叫聲不堪入耳,一場人啊啊大叫。有人捂著眼,有的跪下來。
「麻臉三嬸,我怎麼****!我怎麼****!……」地上滾動的人嚷。
老女人輕輕飲茶,笑了。
「求求司令,讓他死得利索些吧,求求……」有人跪著呼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