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卷一·第三章 (1) 文 / 張煒
01
我努力地接近一個行將就木的人,實現著那個夢想。他好像絲毫也不知道自己眼下的狀況,不懂得自己正處於風燭殘年,直到不得不坐上輪椅的時候,還在嫉恨,在爭風頭,在撒謊。這個人與我的父親是老熟人了,我們一家找了他三十年,在最困難的時候我們曾經像盼望上帝一樣渴念他的出現,為蒙冤的父親說上一句話。沒有,他像石塊入海一樣待在他的地方,無聲無息。後來,直到很久之後,他突然到那個海濱城市裡來了。母親激動起來,跑到父親床前——這時他已經不能動了,眼睛都懶得睜一下,只是聽了母親的話才揮了揮手,簡單而且堅決地阻止了母親。他不讓她去乞求那個人。
如今我知道必須違背父親的意願了。我覺得一個家族的榮譽、必將推卸的屈辱,這一切都應該超越某些個體的利益。我遵從的只是一個更崇高的目標。所以我去找了那個人,在他狂妄可厭的、含混的嚷叫聲中,在他終日蜷曲的生活所散發出的餿氣旁,也多少能夠忍耐。我只要他吐露一句真話,輕輕的一句,就可以抹去我們額頭上的污跡。沒有,他在落日餘暉中閉著眼睛,蜷伏在輪椅上睡了,腮上掛著蠻橫和滿足的微笑。他的侍者——那個鼻樑尖尖的外甥女走過來,嬌嗔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輕輕地推走了舅父。
我不知自己會堅持多久。我已經相當疲憊了。他的那對包裹在皺紋中的小眼睛當年是怎樣感動了父親,我真好奇。今天這雙眼睛是對一個生氣勃勃的年輕人的嫉恨和嘲弄。我不知他對那個比我更年輕的外甥女是怎樣一副心情。那個小傢伙無憂無愁,舉手投足都透著淺薄氣,一對小小的****像木頭刻成的一樣尖硬。我不喜歡她。很不喜歡。
面對著一個我絕對需要又似乎是絕對無望的老人,憤恨和焦躁誰能體味呢?我的勇氣差不多用完了,剩下的一點還要用來對付失戀。我不想求任何人了,也不想恨任何人了,我太累了,我這會兒只想愛了——我相信我們一家人那時的狀態也是這樣。愛,愛越多的人越好,各種類型的愛,讓愛簇擁或用愛去簇擁都行……生活啊,給我們一個機會吧。
而我心裡明白,在各種類型的愛中,我這時最需要的還是異性的愛,並且不需要那麼多,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人的愛。
從勘察工地上歸來後,我第一個就想見到蘇圓。可是當我與她在樓道上寒暄之後,背過身那一瞬就明白了,我那個隱隱約約的念頭多麼不切合實際。我回到自己的小宿舍,接上就琢磨怎樣搬動更沉重的一塊石頭,就是到那個不受人尊敬的老傢伙那兒再走一趟。我想像著一些細節,比如是否買一點蜜棗帶上,或者買幾塊冰磚。他那個平庸的外甥女不停地吃冰糕之類,老傢伙則喜歡甜食。
如果不是第二天下午在打字室裡遇上那一幕,我那種徒勞的、折傷自尊的奔波還不知要維持多久呢。我去取一份材料:這是朱亞囑我校對的一部分報告草稿,剛進門就看到了一個尖鼻樑姑娘的側影,她正和打字員講什麼,嘁嘁喳喳。打字員瞥瞥剛進來的人,仍熱衷於閒談。我不得不打斷了她們,因為她們在談「毛活兒」的幾種新式樣之類。尖鼻樑一轉身讓我嚇了一跳:她就是老傢伙身邊那個外甥女……她像不認識我似的,哼了一聲,去拎桌上那個又精緻又俗氣的小皮包。
我有好長時間不知所措。我馬上想到了這之後她們會議論我的全部努力,而這之前所有努力全是秘密的……我擔心這樣一來關於我們家的情況會散佈到我工作的這個地方。這正是我所禁忌的。一種奇怪的聯結和滲透就在身邊,近得不可思議又令人頹喪。今天我真的寸步難移了。我當場決定:再也不去找那個老傢伙了;也許類似的努力要從頭權衡了。
這個夜晚我好好地想了想父親臥床後的揮手拒絕。當時他的拒絕曾使我感到了一種絕望,並因此恨著他的殘忍。只有在這個夜晚,在一場場徒勞的奔忙之後,我才不得不重新去理解自己的父親,他全部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些細節……我太年輕了,太簡單了。
我不明白那個蜷伏在輪椅上的人——一個即將告別人世的、建立了豐功偉績的人,為什麼會在具體的事物上表現出那樣的冷酷和無情?真荒謬。這種巨大的矛盾我今生都難以理解。他親手平息了那麼多的殘暴,卻又不停地製造出新的殘暴。他身上已經是功過糾纏、善惡共生。他不勇敢嗎?他曾經九死一生,身上疤痕纍纍;可是他卑小膽怯到不敢面對一個真實……
蘇圓似乎對我們的平原之行深感興趣,只要一談起來,就問得非常細,還不時地插上一聲誘人的脆笑。這是處女之聲,我以前也聽過。那些不潔淨不純粹的女人笑起來有一種成熟的、稍稍經過了掩飾的沙啞。而她呢,是泉水奔流般的爽亮。我試圖將話題繞開一點兒,可她又總是繞回來。
「朱副所長對那個地方滿意嗎?」
我弄不明白她是指對勘察結果、對未來的新工業區選址滿意,還是對那個地方的自然風光及其他滿意。我理解為後者,就說:「他很喜歡那個地方,有時真是被那裡的風光迷住了。大海邊上空氣也好,儘管林子不多了,不過總還是比城裡綠化得好,那個海邊小城既有悠久的歷史,又樸實……」
蘇圓扭動了一下。她不安時就這樣,不過這樣一來就更顯得吸引人。我實在無法忽視她的美……她顯然懂得這一點,而且坦然自若。她像個搞過二百次戀愛的老手一樣,一直用含蓄平靜的微笑迎著你,永不疲倦。她打斷我的話:
「朱副所長以前多次在那兒考察過,熟悉情況,要不怎麼裴所長會派他去呢。當然所長更忙,身體又不好。昨天省長找了他兩次……」
我想也許是他找了省長兩次吧。裴所長把大量時間花費在對上匯報上,所裡人人都知道他這一手。不過在吐血的朱亞面前,有人竟好意思說另一個人身體不好。一個美麗的女人不該露出賤相。「很可惜……」我說。
「什麼可惜?」
我搖頭:「對不起。我在想這次勘察剛搞了一半,朱副所長能不能堅持下來……」
「這你就不必擔心了。車到山前必有路。他就是現在休息了,也有人能頂上……他這人很倔,在不值得的事兒上也會撞到底……」
蘇圓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裡。她的腿真長。這個長腿小壞蛋的話讓我煩了。我總是煩得不合時宜,煩在人生的岔道上。又快到春天了,那時濃濃的丁香花的氣息會籠罩整個科研辦公大樓。丁香花是一種奇怪的花,它是幫助女人擊敗男人、讓其在醺醉中做出一系列錯誤決定的花。我那麼喜愛丁香,可是理智卻讓我迴避它。每個春天濃烈的丁香氣味都讓我衝動,讓我不停地寫出一首又一首歌。「你如果在春天跟我們跑一趟就好了……」我不知怎麼代表勘探隊發出了邀請。我想起了黃湘邀請那個雜爛小報記者的情形。原來男人都差不多。
蘇圓真的高興了。「啊啊,那也得所長同意啊,我一離開他就……」
她可能說的是「他就找」。我進一步吸引她:「那裡的春天是你做夢也想不到的。不要說河和海的顏色了,單說滿海灘的槐花吧——我敢說你一輩子也沒見過那麼多那麼密的一片,毫不誇張,就是花的海洋。到處都是它的清香味兒,濃濃的,你看了一生都不會忘掉……」
蘇圓興奮得把兩臂舉起,在頭頂絞擰著。她伸展著修長的身子。這要命的身體已經非常完美了,她還不放過一切機會來促進自己。我不知道她將來要對自己怎麼辦。過分完美的東西肯定也會讓人作難的。
朱亞的病仍然沒有好轉。他是在治病間隙中與我一起整理報告材料的。我想他這一段抓緊治療,肯定是想在春天重新走出去。由於我們的頻繁接觸,黃湘有些不高興。他有一次對我說:「你成副領隊了。」我的心跳了一下,我不敢讓人這樣認為。可我不知該怎樣回答他。黃湘想把氣氛緩解一下,笑笑說:「老朱這人想來個最後一搏了,等著瞧吧。你還太年輕。」
我一句也聽不明白。
「他想讓平原上那個大開發流產,太不自量力了。說句老實話,這樣的事情省裡的哪一個頭頭都做不了主,別說朱……」
黃湘啞啞地笑。這種笑是典型的反派人物的一種笑法。我忍不住說了句:「那就讓科學做主吧。這麼大的事兒,關係到千千萬萬人的命運,不能由哪個人的好惡、主觀意志來決定。」
我這樣說時,仍不敢肯定他的「最後一搏」是指阻止這個開發項目還是另有他指。這其中的奧妙太多了,我畢竟來這個所不久。一個單位好比一個湖,下面的漩渦太多。
黃湘再沒有糾纏這個問題,突然問了句:「聽說你在看陶的書?」
「陶」是指過世的陶明教授。老教授是前任所長,去世已多年,生前生後都在學術界享有盛譽。他的書是某一方面的代表性著作之一,我在學校就讀,現在不過是在朱亞的輔導下細細研修一下,這有什麼?我唔了一聲。
「那是老朱手裡的一把鈍器,用它打人。裴所長頭上挨了好幾傢伙……我們可得躲著你了,小伙子!」
黃湘說話慣於誇張。不過這一回太過分了。他說完就走開了,我差一點追上他。打一仗才解恨。全部的血都湧到了頭上,我不知該幹點什麼,定定地站了好久。
好多天我都不能安寧,朱亞覺得反常,就問怎麼了。我沒說什麼。我真怕他知道了生氣。來這個所不久我就知道所長與副所長之間有嚴重的摩擦,但不知道為什麼。後來終於弄清楚了一點,無非是老所長去世前後面臨著新所長的人選,裴與朱之間有競爭,裴勝朱敗,屈就於副手位置等等。不過我與朱亞在一起時,他從未言及,我也絕不會問這一類事情。這是世界上最讓人煩膩的東西。我僅僅是從其他人嘴裡的隻言片語中明白了:當年的朱亞是老所長陶明最得力的助手,著作也多;而裴濟只有幾本通俗普及性讀物。但據說他的行政管理能力強,所以也就當了所長。
黃湘與我有了那場不愉快的談話之後,我自然而然地更為注意了一下裴、朱的關係。這使我進一步瞭解到,在陶教授去世後的長時間裡,所長這個位置一直空著。陶教授長期在農場忍受折磨,死得很慘,對於他的死裴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朱亞與自己的導師陶明有父子般的深情,他曾抱著死去的導師哭暈了過去。關於新所長的通俗讀物,長時間以來就流傳著各種各樣的說法……
02
春天來到之前的這一段時間,是我多年來少有的一些不安甚至是痛苦的日子。首先是蘇圓對我的拜訪——以前她從來沒有到過我的單身宿舍——她與我的長時間交談不但不能使我最終愉快起來,相反讓我興奮中夾雜著極度的懊喪。我心中充滿了矛盾。我察覺到她也處於矛盾之中。她那紅潤的雙唇微微張開,讓我看到了潔白的、小小的牙齒。她從來也沒有被吻過嗎?她那對精明過人的、鹿一般的眼睛讓人心裡發燙,又讓人有些懼怕。她的談話有一半內容是關於我們勘察隊的,而且常常要涉及到朱亞。她對副所長過分感興趣,就不由得讓我有些警覺。無論如何,她也沒有辦法掩藏自己的傾向,她有意無意地維護著裴濟所長!近來這個話題總是使我衝動。我也許要永遠為這種衝動感到內疚和後悔。我有一次脫口而出:
「裴所長不過是寫了兩本通俗讀物,唬唬你這樣的小孩子還可以。再說就是這樣的貨色,他自己親手寫了多少還是個問題呢……」
蘇圓立刻問我:「你從哪裡聽說的?朱亞告訴你的?」
我馬上否認:「所裡背後誰不議論?朱亞就從來沒有提過這一段兒!」
接上誰也不吱聲了。她很輕鬆地把我桌上的書搬來搬去。我看見她的胸脯在急劇起伏。她問我什麼時候再走?我說當然是春天了,春天化凍了,勘察隊才能展開工作。還邀請我嗎?我遲疑著。我突然明白自己沒有這個權力。
她走近了。當時我坐在小床邊上。我把視線轉開。我的心咚咚跳。她的手放在了我的頭髮上。那是非常亂非常亂、極少梳理的頭髮,也許還有點髒。它們都不太馴順,硬倔倔的,因此梳理也沒有用。任何一個婚前男性都有這樣的頭髮,它們真是濃密而倔強。缺少異性友誼的男性就尤其有這樣的頭髮。但是我似乎被告知:女性很喜歡這樣的頭髮;如果是個活潑的女性,那麼她就更加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