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六章 (2) 文 / 劉恆
五鈴兒哭得更歡啦。
二少爺還在舊河灣吊著。我在五鈴兒的光背上吊著。二少爺沒氣我也沒氣了。騷亂平靜之後,搶屍的搶屍,收屍的收屍,刑場上只剩了二少爺一個人。絞人的木頭架子被人拆掉,拿去燒火了。絞人的塗了蠟油的繩子也被拿走,不知道派了什麼用場。豎著的二少爺橫在了空落落的河灣,渾身上下一絲不掛,破碎的衣服竟然也被兔崽子們剝走了!二少爺是瘦人,讓太陽火辣辣曬了一天,天擦黑兒的時候已經明顯胖起來。我硬著頭皮跑去看了一次。看的人很多,一些孩子用土坷垃打二少爺的身子,打得不准,偶爾打中了肚子和腦袋就引起一片吆喝聲。孩子們不怕作孽,用河裡的卵石拋著打,打在肚皮上便發出噗噗的聲音,大人們的吆喝變得像是喝彩了。我用平生最大的力氣踹了一個孩子的屁股,踹偏了,要麼得把他踹成兩截兒。
我說:哪個再碰他一下,我跟他拚命!你們聽清了,哪個再欺負他就是欺負我,他饒你我不饒你!我操你們的媽,看什麼看?!吊死鬼兒在你們家裡等你們呢,等著遭報應吧!
我把褂子脫下來,蓋上二少爺的小肚子。肚子上的皮發藍,有股怪味兒。我離開幾步盤腿坐著,守住二少爺的屍體。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幹什麼,只想呆得離他近一點兒,再近一點兒。可是他渾身發臭,齜牙咧嘴,讓我沒辦法細緻地照料他。人們隔遠遠地看他看我。我光著脊樑,眼神兒發呆,人們一定以為我是個奇怪的人。我不在乎。不管怎麼樣,那些搗蛋的孩子讓我嚇住了。太陽落山的時候,人群慢慢散去,蒼河上的風吹到我的光背上,很涼。我突然發現了比孩子更可惡也更可怕的東西。舊河灣四周出沒著野狗的影子,幾隻在府城的城牆根兒來回蹓躂,還有幾隻在蒼河的河岸上兜著圈子小跑。他們在等天黑。天黑以後它們就是河灣裡的主子。主子們活動著腰肢和腿腳,等著吃人。我嚇得哆嗦,也許是涼得哆嗦,一下子就弄明白我呆在這鬼地方命裡注定要做什麼了!我不能走,我一走,二少爺就徹底完了。
二少爺是個可憐人!
貼滿府城的文告上列著他的罪狀。他並沒有做成什麼事。人們在他的秘密住所抓住他的時候,搜出了他獨自配製的十幾顆手炸彈。問他想幹什麼,他說想炸人。問他想炸誰,他說想炸本府的知府,本省的總督,還想炸本朝的皇上。最後他說,他想炸一切該炸的人,他要把他們清理掉,把他們送到天上去!讀過文告的百姓們傳言,認為這個叫做曹光漢的富家子弟可惜了,做炸彈做得那麼地道,一顆都來不及用一用,實在可惜了!多了不說,只需把他想炸的頭幾位人物炸掉,隆隆的響聲一過,這世道便也早已換了一副樣子。早不下手,讓人家搶在前邊吊起來,恐怕是死不瞑目了。二少爺赤條條躺在河風陣陣的舊河灣,確實已經閉不上他的眼睛。我跪在那裡能感到他的眼珠一點兒一點兒地鼓出來。我扭頭看看他,在他的五官上看見了大隊大隊的螞蟻,像眼罩一樣把他的眼睛罩住了。我心疼!疼得心口要裂開。一隻野狗大模大樣接近了二少爺,我怪叫一聲,像獅子一樣朝它撲了過去。
我說:滾開!我宰你!
另一隻又陰森森地來了。
我說:滾!我扒你的皮!
幾隻狗一塊兒過來,不遠不近地蹲在一個地方,看著我喘氣。月亮升在天上,一動不動,狗們也一動不動,影子卻越來越大。二少爺的味道很濃,長長的狗舌頭在月光裡發抖,它們不耐煩了。我想跑!我護不住二少爺,也護不住我自己。我怕它們吃了我!遠處有一叢叢的人影,是看熱鬧的百姓。我大聲嚷嚷:過來幫幫我!給我拿個傢伙來!你們幫幫我呀!
沒有人動,也沒有人應聲。他們看死人的熱鬧,更想看活人的熱鬧。我真的害怕了!我身上發緊,好像野狗的牙已經咬住了我。我怎麼辦呢?我跑也就跑了,可是我一跑,二少爺就完了!大少爺他們萬一從榆鎮趕來收屍,將看不到一粒骨頭渣子,狗們會吃淨了二少爺,連他淌的屎尿都舔乾淨!我不能走。二少爺好像在說:耳朵,我難受,你多坐一會兒吧。我說行,我陪著你!我不言不語地跟死人說了許多話,說著說著,用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聲音嚎了起來。
我叫喚:嗷!嗷!啊!啊啊!
我變成了一隻叫不上名目來的猛獸。可是沒有用。狗們看出了底細,退一步之後進了兩步。我求那些看熱鬧的人:求求你們,幫我趕趕這些畜生,讓我們曹家的二少爺保個全屍吧!
沒有人理我。他們盼著狗來吃掉我,怎麼會理我?!我突然想人活著真沒有意思,完了就完了吧!我朝一叢叢的人影子破口大罵:我操你們的八輩兒十六輩兒的祖宗,你們可有一個是人揍的呀!我一邊罵一邊最後一次驅趕野狗,然後趁機把二少爺扛到了肩上。在米倉扛糧食造就了我。我十七歲一個半大的小人兒,比打閃還利索,一彎腰就把一堆臭肉扛了起來。我撒腿往蒼河裡跑,離水邊有幾十丈,路不平,人不輕,我不知自己能不能跑到,拚命地嚎。狗們人們紛紛明白了,追我!野狗汪汪叫。人也汪汪叫。挨了罵的人們有機會報復了。
吃了他!
吃了他!
吃了小忤逆!
吃了亂黨的同謀!
吃了他!!
狗跳起來叼二少爺的頭和下垂的胳膊。有一隻狗還是兩隻狗叼住了。我一一甩了它們,甩了還叼,我就拖著它們跑,一直跑進滿槽的蒼河。水很稠很急,沾了水的狗撲稜一聲躥回岸上。我和二少爺一下水就漂了起來。二少爺活了,在水裡不住翻身。我抓不住他,他反而吸著我往河心裡走。一個很大的水漩盤過來,扯碎了水面上的月光,二少爺的頭像魚浮子一樣往水裡點了點,然後猛地一沉,翹著兩隻光腳紮下去了。我肩上還留著他的臭味兒。整個蒼河都是臭的。他走得真像一條魚,滋溜一下就滑掉了。他從我手裡滑出去的時候,我的手指頭亂撓亂抓,好像揪住了他的褲襠貨。我心想二少爺真是個孩子,突然覺出手心裡軟軟的是死人的舌頭尖兒,連忙鬆手,讓他光溜溜的魚一樣逃掉了。
我站在齊胸深的水裡,不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麼。我對得起二少爺,我沒有留住他,可是我保了他的全屍。我也對得起曹家,奴才該做的奴才都做了,還應該做什麼呢?狗在岸上叫,不讓我出水。一叢叢人影逼過來,嘰嘰喳喳叫著:淹死他淹死他淹死他!
五鈴兒在遠處叫著我了。
她說;耳朵哥!你在哪兒呀?耳朵哥,你聾啦?耳朵,親哥哎,你死到哪兒去啦!
我聽出她哭了。
我不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麼。我看著滾滾湧過的蒼河水,突然明白了二少爺的去處。那是路先生的去處。那也是少奶奶鄭玉楠的去處。二少爺匆匆忙忙走掉,是沿著河底的泥沙尋找先他而去的人了。我還留在月光裡遭什麼罪呢?河心裡有大船走過,是鐵槳,嘩嘩地攪著水,彷彿在河面上劃了一道口子,把河裡的東西都嘬過去,吞進去!我水性不好,可是我不想上岸。先行一步的人在招呼我,我想讓蒼河把我帶走,我要去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的美麗的地方了。我站在齊胸深的比血還稠的水裡,做起我永世也做不完的夢來,直到五鈴兒來到岸邊,彎著腰罵我。她罵我:狗耳朵豬耳朵貓耳朵,你聾啦!驢耳朵蛆耳朵死屍耳朵,聾死你啦!聾死你啦!
五鈴兒罵著罵著下了水。
我們用四條胳膊抱緊了。
我說:咱們走吧?
她說:去哪兒?
我說:找少奶奶去。
她說:我不去,你還欠我一個龍種呢!
我說:我現在就還你,漂好!
我站在蒼河裡餵著五鈴兒。
我們像小魚兒一樣撲騰。
人呢?
狗呢?
魚呢?
蝦米呢?
你們真應該湊過來看看。
我的夢變成現實了。
我們漂進了蒼河!
我們走了。
去美麗的遠方了。
不回來了!
孩子,我的故事講完了。我很想你,因為你是個好孩子。你肯跑到敬老院來聽我胡說,這有益於我的壽命。只要對健康有好處,我願意沒完沒了地說話。我知道沒人愛聽,這裡有不少人叫我老不死的。他們說對了,我就是不死,越老越不死!我不死就要說話,想說什麼說什麼,他們煩我沒關係,咒我也沒關係。我怕衛生員說我管說話的那根神經有毛病,怕她用她的尼龍襪子把我的嘴堵起來。不過這件事很可能出在我的夢裡,不是真的。我喜歡看著你聽我說話,不喜歡這架錄音機。它像個簸箕,像茅坑兒。不過你走了以後,我有點兒喜歡它了。我把它當成了你,我每天都用我的擦臉手巾擦它。
這裡一個姓王的小傢伙死了。他七十七歲,在他過生日那天,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七七事變。他罵我老不死的,結果自己死了。他死在廁所的坐桶上。他早晨就在那兒坐著,中午還在那兒坐著,下午有個人碰碰他,他就朝那個人倒下來。原來他不是拉肚子,不是便秘,是七七事變了。老人喜歡泡廁所。七七事變之後,我不敢在坐桶上磨蹭了。磨蹭對誰都沒好處。好比講故事,講是講不完的。可是不趕緊講完怎麼行?在馬桶上坐時間長了要出問題。小傢伙閉著眼,笑瞇瞇的,可是人家碰碰他,他就倒下來了。這是個教訓。故事講是講不完的,你讓它完閉上嘴就行了。
孩子,現在是半夜十一點一刻,一架飛機剛剛開過去。這架飛機是好飛機,守時間,我每天都等它,成了毛病。我老為它擔心,怕它掉下來。我聽廣播,不幾天就能聽到有一架摔了,有幾十個燒糊了,還有幾十個找不著了。早知道掉下來,上去幹什麼呢?可是飛機不上去,讓桌子上去麼?!我多餘操心。有些東西不摔下來倒不對頭了。咱們的地球是個球兒,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跟飛機差不多,不好好修著早晚栽哪個茅坑兒裡去!人也是飛機,一個人是一架,出了毛病往下摔,不出毛病飛到頭兒了,也得往下摔。飛機都有個落腳的飛機場,人沒有。我在人世裡轉來轉去飛了一輩子,一直找不著落腳的地方。我現在老想一件事,我把自己往哪兒摔呢?摔到沒人的地方最好,摔到城裡也不錯,吧唧一下掉在人堆兒裡,就像用開水壺灌了螞蟻窩了!人都喜歡拉幾個墊背的。孩子,收到錄音帶給我來個信兒,別讓我惦記。飛機的事你抽空琢磨琢磨,我不會掉你頭上去,不過我剩的時間真是不多啦!
會計小黃老跟我說你。你是不是正準備給她寫信?我清楚你們那點兒意思。你趁早拉倒吧!院長每天都跑到會計室捏她的臉蛋子和屁股蛋子,所有的老東西都對他們有意見。我們很嫉妒。明天小黃幫我給你寄錄音帶,我正琢磨要不要抹她一把油。一百歲的爪子也是爪子,打算抹油了它十個指頭很靈活呢!你有老婆孩子,比不了我們單身漢。你要講道德。孩子,我的意思你明白了麼?
近些日子我總是拉不出尿來。
大夫說我是前列腺肥大。
他說這麼老的前列腺能用就不錯了。
他說你能滴一滴是一滴吧!
我很悲觀。
我的飛機沒油了。
孩子!
我的飛機沒油了。
沒——油——了!
沒——啦!
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二日
清晨六點十五分稿畢
於北京前門西大街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