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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六章 (1) 文 / 劉恆

    4月15日錄

    客船在蒼河上行了一夜,曾經在一兩個小碼頭停下來,在縣城的大碼頭卻沒有停。縣城後邊的山崗上燃著成片的燈籠火把,各處都響著打槍的聲音。快槍的子彈拉著一條條亮光在縣城的城牆上亂飛,有幾顆還飛到河上來,在船頭船尾留下勾兒勾兒的回聲。鬧事的還在鬧事,守城的還在守城,兩下裡的深仇是纏不清也解不開了。

    客船不敢靠岸,就順著河心一直往下走。月光從舷洞射進底艙,照著一堆堆行李和一排排醒著睡著的人。我和五鈴兒擋在外邊,讓少奶奶挨著船壁。她們先睡了,我一直睜著眼守衛她們。五鈴兒蜷在艙板上,像一隻窩在繭裡的蠶。少奶奶屈膝坐著,抱緊兩肩,臉偏向一邊搭在膝頭,沒有一點兒聲音,連呼氣的聲音也沒有了。讓少奶奶受這麼大罪,我很不安。可是沒有這番遭際,我永遠也不能這樣近便地與她相處。底艙臭氣熏天,少奶奶身上的香味兒卻沒有斷,我把鼻子湊到離她頭髮半尺的地方,聞了很久很久。我的手也不老實,像老鼠一樣朝她爬過去,到最後關頭害怕了!我沒摸她的腿,沒摸她的肩膀,只摸了摸她攤在艙板上的裙裾和裙片子上繡的花邊兒。我的手從她腳旁繞開,從五鈴兒外褂的底襟爬進去,捉住了她的小石榴一樣的奶子。五鈴兒睡得很死,頭橫在我和少奶奶之間,噗噗地噴氣。我看著少奶奶被月光映亮的鼻子,讓手粘在五鈴兒滑溜溜的身上。我睜著眼做夢,夢著夢著竟然勾著腦袋睡著了。

    大約是在後半夜吧,少奶奶在明月的照耀中把自己投進了蒼河。我和五鈴兒沒看見,也沒有證據,可是我心裡清清楚楚,少奶奶把綠衣綠裙的自己伐一棵樹一樣伐倒,把這棵樹丟進了蒼河!她在曹宅角院的台階上說過:這麼大的魚呀!她自己終於也變成了一條魚,淹在蒼河的浪頭下面,不知游向何方了。

    五鈴兒一直相信少奶奶活著。我不信。我從那天早晨醒來就一直不信。艙外有霧,船開得很慢。我睜開眼,發現一隻手還在五鈴兒懷裡,少奶奶坐過的地方空著。底艙灰濛濛的,除了我一個人也沒有醒來。甲板上也很靜,沒有人走路,只有鐵花槳攪水的聲音順著艙板傳到艙裡,聲音很悶。我心裡咯登一下,心想不好了!我衝上甲板的時候,把好幾個人踩得叫起來。甲板也睡滿了人,橫七豎八像一堆死屍。蒼河的水在霧裡顯得很稠,像血一樣。我心裡刀剜一樣疼,終於疼得大叫起來。

    我喊:少奶奶!少奶奶!!你在哪兒?少奶奶!少奶奶!少奶奶!你在哪兒呀!

    我扒拉行李,扒拉睡覺的人,艙上艙下亂竄亂跳,我徹底絕望了。我一個十七歲的大男人,在眾人瘋子瘋子的罵聲中,娘們兒一樣哭起來,比五鈴兒哭得還響。五鈴兒抱緊小包裹,跟著我在客船上轉悠,像長在我背後的一條尾巴。我們找呀找呀,恨不能從儲煤的鐵櫃裡把少奶奶找出來。可是哪兒都沒有。在我睡著以後客船一個碼頭也沒有停,船上又沒有少奶奶的影子,人能飛到天上去麼?!罵過我的船工頭又來罵我,他說:******!哭什麼哭?!找什麼找?這一夜掉河裡三個人,誰知道你找的是哪一個,知道是哪個也得你們自己撈,讓我們撈我們就光撈人別走船了!一條河走下來,投水的人數也數不清!下一個碼頭趕緊上岸,在水邊來回來去走走,運氣好了等著收屍,運氣不好就等著魚能給你們剩點兒什麼吧。我敢打賭,你們能撿回一條腿去就算不錯了,我料定你們連根毛兒也見不著。我說你們是喪門星,還真讓我說著了。碼頭在前邊,下船下船下船吧!

    我記住了這個人的嘴臉。

    我想我以後一定殺了他!

    我要卸了他餵魚!

    蒼河很稠,我真想跳進去。

    下船以後,我們沿河往上遊走,向遇到的每一個人打聽少奶奶的下落。我們問他們看到一個綠衣綠裙的女子沒有,都說沒有。我知道無望了,可是五鈴兒不甘心。我們又沿河往下遊走,一直走到離府城不遠的地方,問遍了所有鎮子和村子,問他們看見一個綠衣綠裙的美麗的女子沒有,也都說沒有。我們站在河岸上,一整天一整天看水,希望有個綠東西能浮上來。我們差不多花淨了少奶奶遺下的盤纏,木呆呆地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了。

    我不想回榆鎮。

    她不想回桑鎮。

    我們決定去府城謀生了。

    我們自由了。

    我在府城的米倉裡扛糧食。五鈴兒在城西的壽衣店裡扎紙幡。掙夠了吃喝,我們在城外租了一間草屋,過起了小夫妻的日子。扛糧食扛得很苦,常常想念榆鎮的人和事。我發現隨便誰都讓我記掛著,我真是個好心眼兒的人。我惦記太太吃沒吃,惦記老爺吃什麼,惦記大少爺一天比一天大的酒量,還惦記炳爺炳奶惦記古糧倉惦記那幫學會了造火柴的奴才們!可是我不想回去,一點兒也不想。我只擔心大少爺會讓人打開我遺下的箱子。他們會發現路先生的一隻皮鞋和少奶奶用過的我也用過的一條經血帶子,前面那個東西會讓他們納悶,後面這個東西會讓他們瞧不起我,讓我受辱。不過這事靜下心來想想,覺得沒什麼了。我自己不屏自己,誰還能屏我麼?!把經血帶子放箱子裡,跟把少奶奶藏在心裡,是一回事。我骨頭架子天生仁義,下作歸下作,我不丟人!

    城外蒼河的泥岸上常有漂來的白白大大的屍體,我聽到訊兒總免不了跑去看看。明知道肯定不是自己找的人,就是忍不住要跑到很近很近的地方,去看看那些臉和那些身子。看明白不是心裡想念的人,不論景況多麼悲慘,我都多少有點兒愉快了。不過夜裡在草屋醒來,猛然想到少奶奶和路先生也會讓河水泡得那麼白那麼大,也會讓小魚兒啄掉眼珠,心就碎了。

    五鈴兒和我不同,她閒下來常到街上走走,認準了有一天會在哪個街口迎面碰上少奶奶。我也在街上走,可是我從來不敢想碰上二少爺的巧事。二少爺那號怪人是屬鼠的,只在暗地裡佈置勾當,不會讓我讓熟人撞上他。我和五鈴兒一塊兒去過城北的女子學堂,發現少奶奶講的那道石門檻兒很低,快磨平了,只能算一條石頭稜子。不過正因為低,人們不留心才容易挨絆,高了也就沒有誰不高抬腳了。以後我常常一個人去看那道石門檻兒。米倉離女子學堂很近,我下了工繞過去,離得老遠老遠就覺著綠瑩瑩的少奶奶正從大門裡邁出來。我的心怦怦直跳,喉嚨讓什麼鬼東西堵得滿滿的了。

    我在心裡叫一聲:門檻兒!

    她笑著說:唉!

    門檻兒在,人沒了,我真想哭。下雨天,哪怕讓雨淋透了我也要去,我能聽見她蹬著水的叭嗒叭嗒的腳步聲。有時候我覺著,為了看看她念過書的女子學堂,少奶奶從蒼河的水底下一步一步走出來了。

    五鈴兒一直在攢錢。她知道曹子春在槐鎮的禮拜堂裡養著,指望用這筆錢把小雜種贖出來,由她替少奶奶養育。她還打聽街角那些江湖郎中,問有沒有讓藍眼珠變成黑眼珠的藥,吃的抹的貼的都行,有她就打算買。每逢這時候,我不罵她不做樣子揍她,她就明白不過來。不過明白也只明白片刻,一想不幸的母子就馬上又糊塗了。她不僅認定少奶奶活著,也認定不足月的小雜種活著。我與她住到一間屋裡才真正明白什麼叫死心眼子了。

    記不清是九月初幾了,總歸九月是不差的,大約是秋分前後吧,府衙在城門外的舊河灣裡殺人。不是斬刑,是絞刑,跑去看的百姓很多。看砍頭看得乏了,人們都想見識見識繩子上的功夫。吊人是慢活兒,看著人一口一口嚥氣比看腦袋嚓一下掉下來有意思。刑場離我們的住處不遠,我和五鈴兒都跑去了,本想瞭一眼就回來,不想讓人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住,被人擠到了絞人的木頭架子底下。六個犯人用六個木頭架子,六根麻繩套住了六條脖子。六條命就在我們眼皮子底下被人拎起來了。第二個木架子上的犯人腳尖離地的時候倉促地叫了一聲。

    他說:耳朵!

    我嚇出了一身冷汗。

    這是二少爺的聲音。

    人卻沒有人的樣子了。

    他掛在繩子上打滴溜,身上瘦得像一束葵花桿。他的眼瞪著我和五鈴兒,嘴角上含著一絲笑意。他的嘴徐徐張開,做出要大笑的樣子,可是很快就痙攣了,又紫又腫的舌頭慢慢給勒了出來,蓋住了嘴唇和下巴。他頭髮蓬亂,臉上的傷疤髒乎乎的,我和五鈴兒漸漸認準了他。他不是別人,正是二少爺曹光漢。我咽不過氣來。我覺著我也讓人勒住了。我想衝上去抱住他的腿!我做夢也沒想到這種事,主子會當著奴才的面被人高高地吊起來,像吊一隻鵝,像吊一隻四條腿兒的羊!我要抱住他的腿把他舉起來,讓他把難看的舌頭收回去。他嘴裡冒出了一團白沫兒。六個人都成了冒著泡沫的死魚,給鉤在鉤子上不能動彈了。我們聞到了屎尿的氣味兒。髒東西順著二少爺的褲腳一股一股湧出來,沿著腳尖滲到枯乾的地皮上了。

    五鈴兒紮在我懷裡發抖。我們擠不出人群,只能聽著六個人分別發出像歎氣一樣的奇怪聲音。二少爺身上哪個地方發出咯吱吱咯吱吱的響聲,好像是崩緊的琴弦就要拉斷了。人群後邊有人怪聲怪氣地叫喚:五哥!二十年後好漢子還得數你。升天吧,五哥你有福!

    我嗓子癢癢,跟著叫起來。

    二少爺眼裡還有一絲光亮。

    我衝他喊:二少爺,你是天下第一條漢子!他們吊你是成全你了!二少爺,放心走吧!給我們少爺叫好哎!

    人群裡喊什麼的都有,亂了。

    我聽到二少爺身子裡啪地響了一聲。

    他衣裳一樣軟塌塌地掛著。

    脊樑骨斷了吧?

    我琢磨他聽見我在誇他了!

    刑場一片騷亂,遠處有槍聲,近處有起哄聲。有人喊打倒滿清皇朝,有人喊國民萬歲,民眾萬歲。監刑的府官退回了城門,巡防營槍口貼著百姓的肚子開槍了。除了吊死的,不知又死了幾個。我的耳根子讓巡防營砸了一槍托,昏昏沉沉地被五鈴兒扯回家裡。挨打的耳朵有點兒聾,半天聽不清五鈴兒跟我說什麼。她臉色蒼白,目光發僵。我把另一隻耳朵遞過去,只聽她說:我見過他上吊的樣子。從前他能把自己解下來,這回他解不開了。他往日為什麼要那麼做?嚇死人。他還笑呢!剛才你誇他好漢子,我見他笑來呢!嚇死我啦,親哥!

    我說:再胡說我宰你!他苦死了!

    她說:瘋子有什麼苦不苦?

    我說:我也是瘋子,瘋給你看!

    她說:我喊人來吊死你!

    我說:看誰把誰吊死!

    舊河灣的行刑嚇壞了我們倆,都急著找些事做,讓自己掙出來。我們在草屋裡相互捉住了身子,鬧著鬧著,快活就把害怕趕跑了。我提著五鈴兒的兩隻腳,要把它們提到草屋的木樑上去。五鈴兒大魚一樣亂翻。鬧著鬧著,悲傷呼一下湧上來,把快活又給淹住了。

    我由二少爺想到了少奶奶。

    少奶奶從學堂的石門檻兒朝外蹦。

    四周滿是咯咯咯咯的笑聲。

    我掐住了五鈴兒的脖子!

    我大叫起來。

    玉楠!

    玉楠!

    玉楠呀!

    五鈴兒哭了。

    她說:我怎麼能跟她比?!

    我說:死的比不過活的!

    她說:耳朵哥哎,你讓我懷一個吧!

    我說:你懷吧,我餵你顆龍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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