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文 / 劉恆
3月11日錄
那場大病好了以後,我很長時間不敢爬房,腿軟。曹宅的房子高,屋脊也陡,我怕摔下來出事。怕歸怕,天一黑我人沒上房心已經上房了,我實在是太想知道每間屋裡都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想看,看人,看事,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油燈底下的怪樣子。我還想聽點兒聲音,稀奇古怪亂七八糟的聲音。
我不敢上房,心裡很孤單。
後來我腿不軟了,身子骨一天比一天硬朗。我挑了個沒有月亮的日子,在老地方像壁虎一樣翻上了牆頭。我不敢去我最想去的地方。我避開了二少爺的房子,從左角院跨到正院的隔牆上去了。我一直往前走,走到門樓那邊再繞回來,凡有燈光的地方有天窗的地方我都去,我要逛夠了曹宅的風景!
我是野貓,我想看什麼看什麼。
我想看什麼呢?
我去了女傭們搭伙睡覺的房子。她們早早地滅了油燈,怕熱,敞著天窗的格扇。有打呼嚕的聲音,有吧嗒嘴唇的聲音,還有往瓦盆裡撒尿的聲音。
熱烘烘的汗味噴在我的臉上。
我的鼻子像趴在老娘們兒的胳肢窩裡了。
更房裡有幾個家丁在擲骰子,燈捻兒埋得像黃豆那麼大,看不出誰是誰。他們怕炳爺來抓賭吧,不用現錢,用快槍裡的銅彈做碼子。磚地上的銅彈在燈影裡明晃晃的,像一堆大蟲子。他們不敢出聲,頭挨著頭,看著小骰子在地上滾。我早就知道這個秘密。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發他們?什麼時候告發他們?
他們沒有惹過我。
他們知道我是曹老爺的心腹。
不告發他們我又覺得對不住曹老爺。眼不見為淨,我從他們的腦瓜頂上爬過去了。
炳爺在撥算盤。
炳奶在纏她的裹腳布。
老兩口找不到別的事做。
灶廳裡磨工在推著一盤石磨,碾豆子,做豆腐。他轉一圈往磨眼裡吐一口唾沫,咬牙切齒的不知道在恨誰。他是嫌工時太長還是嫌工錢太少呢?
我看了他半天。
我等著他往磨眼裡灌一泡尿。
他只知道吐唾沫。
我不想跳下去抓他了。
讓他吐吧!
我攀上了右角院的隔牆。右角院比左角院大,可是沒有水塘和假山,只有幾十棵老石榴樹,綠瑩瑩地擠了一院子。大少爺光滿有一妻和一妾,還有嫡生和庶生的七個女兒,沒有兒子。這些女人和女孩平時不露面,她們有自己的廚子和用人。正院和右角院之間的那道門永遠鎖著,曹老爺煩她們。光滿來正院做事,需要出角院的後門,繞鎮街,從門樓進來。我們去找他說事,也要這麼繞,我們繞進他的院子的時候,永遠能夠看見他的挺著大肚子的妻和挺著大肚子的妾。他的妾出身農家,呼女兒的時候常常不提名,只叫:小****!小****!他的妻出身官吏,父親是削了職的通判,可這妻也沒長一張好嘴,我常在正院裡聽她在牆那頭********地叫著笑著,她是和丈夫的妾真心地逗趣呢!據用人講,這院裡一男兩女三個大人一直同床,不過妻妾同床比三人同床的時候要多,因為大少爺光滿時常一個人在書房裡蹓躂,想事,查賬,數錢。大少爺在家業上是很用心的,他不為一個接一個的女兒擔心,他可能以為遲早會有一個兒子爬出來,不是從妻的肚子便是從妾的肚子。只要這兩個肚子鼓著,他就有希望。他要做的只是在有空兒的時候餵她們!
他有空兒的時候不多。
他的書房裡黑著燈,有數錢的聲音,那是洋錢與洋錢碰著砸著的聲音。他在裡面數,我在房頂上數。我數到了一千,還聽不到完的意思。我又數了一千,我數不下去了,我覺著洋錢正一摞一摞地碼上房梁,眼看要從天窗裡流出來!我料定屋裡沒有那麼多錢,大少爺一遍又一遍是為了聽個聲音,他會一直重複到天亮。
他的妻和他的妾在臥房裡哧哧笑。
她們像姑娘一樣哧哧笑。
她們一對一撓著胳肢窩裡的癢癢肉呢吧?
她們丈夫的手長在她們自己的手上了。
哧哧笑!
洋錢一塊砸一塊。
大少爺沒兒子是他的報應。
他的兒子是錢。
曹老爺的屋裡也黑著燈,可是屋角那邊的小火盆射出一片光,房頂上飄著煮蛤蟆的腥味兒。
禪房裡有光,不是油燈,是一根小蠟燭。光不強,案子上、牆洞裡全是佛,泥塑的,銅鑄的,木頭雕的,大的有真人那麼高。看不見夫人坐在哪兒,可是能聽見她敲木魚兒的聲音。一下挨一下,敲得很盡心。
她很多天不吃東西了。
她也死不了。
我爬回了左角院。我走得比貓還輕,心裡很快活。我知道大路在洗澡,我湊過去想看看他漂在水缸裡的頭。你琢磨琢磨我看見了什麼事情?一個外國人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想幫助一個姓曹的中國人辦一座小火柴場,火柴場還沒辦成,他已經打熬不住了!
大路站在水缸裡,洗澡水淹到他的大腿根。他臉朝著牆,屁股對著水缸旁邊的一把木椅,椅子上是一盞大捻兒的鐵皮馬燈。牆上動著他的影子。
他在干光棍兒們常做的那件事。
我看著他,一直到他幹完。
我看不見他的藍眼珠,不知道那一刻他的眸子裡藏著誰。我扒著天窗的磚壁,怕自己從瓦上往下滑。有一會兒大路讓我擔心,我擔心他把水缸搖翻了,把他和水一塊兒潑出去!
二少爺的房黑著,沒有一點兒動靜。我明知不會有收穫,還是踮著腳在那邊繞了一遭。我的手摸到了天窗上的洋玻璃,很滑。什麼也看不見。我閉上眼,覺著少奶奶躺在大花床的床沿上,朝一個人舉起了白白的兩隻嫩腳,那個人朝她走過去,像一隻餓狼。
這隻狼是赤條條的水淋淋的大路。
我藏在大路的身子裡,抓住了伸過來的兩隻腳,很滑,很軟,我扯它們的時候聽到了叫聲。
大路搖翻了水缸。
我搖塌了這間房。
我覺著我簡直就不是個人了。
我是個畜生!男人到了十六歲都是畜生!一天到晚做人,做著做著就得有那麼幾分鐘,你暈乎乎的鬧不清自己變成了什麼東西!只要不憋得慌,你恨不得給自己一刀,把裡面的血都放出來。
放出來,就踏實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你看你笑了。
我知道你明白。
你做過。
誰沒做過?
憑什麼不做?
這是老天爺給男人安排的一件事。
我忘不了大路站在水缸裡的樣子。
事後他吹起了口哨。
我跟你說過,這裡常有男孩子女孩子跑來聯歡。他們彈琴,念詩,排成幾排唱歌,還跳舞。他們想辦法安慰我們這些老雜種。我們用不著安慰,我們的日子過得挺好,倒是這些毛孩子有他們自己的麻煩事。你知道敬老院是公共廁所,小雜種們唱完歌,拍拍屁股走人,你猜他們給我們留下了什麼?女廁所那邊我不知道,男廁所這邊的檔板上可多了點兒好東西。
男孩子畫了一隻屄。
他是給自己畫的,可留給了我們。
我們不用那個坐桶了。
我們不想看那個東西。它像一隻嚇人的蟲子,張牙舞爪地趴在那兒,一動不動,直到衛生員有一天用油漆把它糊上。再有半大的孩子們來聯歡,衛生員就站在廁所的紗窗底下,一聲接一聲囑咐:沖水!沖水!沖水!衛生員是個中年婦女,男孩子從廁所出來,都奇怪地看她。他們怎麼能知道她在打草驚蛇呢!
那塊油漆還在,你不妨去看看。
十個廁所有八個廁所這樣。
老天爺一點兒不含糊。
它逼你做你不做也不行!
小雜種們偷偷摸摸的,很可憐呀。
衛生員是多事!
她說:噁心。
噁心麼?
我在房頂上蹈韃噁心麼?
我忘了自己噁心不噁心。
我只記著挺舒服,還有點兒累。我從牆頭上爬下來,走回小耳房,覺著自己像飛了好半天的鴿子,要耷拉著翅膀回巢了。
我一點兒不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