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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文 / 劉恆

    3月7日錄

    我們天不亮就爬起來了。正院的石板地上鋪了十六塊竹蓆,使寬敞的院子沒了下腳的地方。後花園的兩側是長長的留著高窗的邊廳,左邊是雜倉,右邊是書倉。我們在書倉和正院之間踮著腳走路,把老爺的寶貝書運到竹蓆上去。不知道是什麼書,很多,一匣一匣的,飾著藍布和藍緞子。到處是甜絲絲的發了霉的紙味兒和土味兒。老爺站在通後花園的側門那裡,一句挨一句囉嗦:慢點兒,慢點兒,慢點兒。他像喝多了酒,醉在那裡了。

    太陽出來的時候,廊子裡擺好神位。前廊裡是至聖先師孔子,還有顏子、子思子、曾子、孟子。左迴廊是閔子、冉子、端木子、仲子、卜子、有子。右迴廊是宰子、言子、顓孫子、朱子。子子子子!這麼多子我是後來才弄明白的。說起來真是大不敬,當時我們一些不成年的僕人給那些神位安了許多另外的名字。老子、兒子、孫子,瞎子、聾子、瘸子,桃子、李子、茄子……數不清的子!我們瀆了神,是因為自覺著我們和他們沒有什麼關係,好歹那些書裡沒有一張是我們的!

    這時候連太太也出面了。

    她從禪房裡抱出一把香火,一根一根往神位前的香爐裡插,磕頭作揖的,白胖胖的臉上都滲出汗了。老爺一直陪著太太祭神,口中唸唸有詞,說些跟誰也沒有關係誰也聽不懂的咒語。在太陽下邊,太太的肥白襯出了老爺的黑瘦,一個像鐵杵,一個像豆腐,醜的一個要將美的一個攪爛了。我們真想不出整天在禪房裡憋著的太太為什麼那麼年輕,更想不出整天在補的老爺為什麼那麼不精神。太太很客氣地給老爺行了禮,一朵雲一樣飄回禪房去了。老爺哈了口氣,像卸了個大包袱,也不再嘟噥什麼,跨到書堆裡一冊一冊地翻起來。

    他在太陽底下長時間抱著一本書。

    他跪在席上,吟詩一樣在吟。

    他說:真好啊!真好啊!

    他含著眼淚,像一條曬壞了的老魚,馬上就要嚥氣了。我們在迴廊的陰涼裡看著他,覺得莊重,也覺得有趣。陽光越來越刺眼,書上的字像一窩窩螞蟻,它們燙得拚命向外爬,爬不出來,成群地死在那些發黃的薄薄的紙片上了。正午前,老爺站起身來回屋,兩腳拌蒜,再多呆一會兒就要昏厥了。

    他說:耳朵,扶我一把。

    又說:曬透了。這一下曬透了!

    他給曬得像一塊剛出鍋的炸糕!又燙又軟。他在門檻上回過頭來,指著天上的一個地方。他說:小心鴿子!小心它們拉屎!

    鴿子群在遠處,近處只有野蜂。

    我舉著一根長長的竹竿,坐在正院的台階上。我對面是孔子的神位,我的竹竿一低,就能打著它。我懶得動。我在中午的熱氣中睡著了。

    書堆裡有人走來走去。

    那人站在一處不動了。

    我不知道自己迷糊了多長時間。竹竿脫手,果真打中神位,不過不是孔子,是孟子的。我嚇醒了。站在左迴廊簷下翻書的人也給嚇了一跳。是大路。他衝我笑笑,把一冊書悄悄塞回去,很慌張地走進了角門。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個樣子。

    曹家好像沒有禁止人翻書的規矩。

    我把孟子的神位扶好。

    這神位是一塊發了朽的黑木頭。

    我到大路站過的地方去翻書。我站了很長很長時間。我站在那兒的時候渾身上下長滿了眼睛。主子們在午眠。累了的奴才們也都歇著。沒有人注意我。我想我找到了大路剛剛放下的那冊書。那是一套書中的一本。它們看上去和別的書沒有什麼兩樣。我識字不多,可我看見它旁邊是一部《論語》。我打算記住它的位置。我做到了。太陽落山以後,我沒去動它,我看到一個不知情的僕人把它和別的書一起抱回書倉。我也抱著一些書跟上去,親眼看著它放穩在一個被我牢牢記住的楠木閣子裡。

    我發誓以後要經常來。

    你應該知道這是一本什麼書了。大路肯定是從廊子裡路過,隨手拿起來翻翻的。為什麼恰好拿出了這一本,只能說是鬼使神差,老天爺故意搗的蛋。我想曹家的書海裡肯定不只這一本,連老爺都記不准它們的去處,任憑它們與聖賢書混在一起了。

    那是一本春宮圖。

    勢子一共是三百六十種。

    這在我是驚天動地的一件事。它是吸引我的第一本書。在那以前我以為書和我們奴才沒有多大關係,在那以後我覺得奴才也可以在書裡找到朋友。

    圖裡的男人和女人都是我的朋友。

    我羨慕他們羨慕了很久。

    那天我還念念不忘二少爺的婚事。

    再有兩天,人世將有所不同。一個女人要赤裸裸地飛舞在洞房裡了。那間洞房就在水塘對面,雖然隔了籐蘿架,隔了假山,隔了桑鎮陰陽先生囑建的龍牆,我還是以為自己無處不在,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了。

    我在初六的夜裡做了個夢。

    一匹馬顛著我狂奔。

    是一匹沒有鞍子的馬。

    經常是一匹馬。

    有時候也會出現一頭騾子。

    它是我們共同的朋友。它馱著一代又一代十六歲的男人飛奔,直到他們再也不需要它。

    現在我常常夢見蜈蚣。

    除了頭皮發緊,沒有別的感覺。

    再沒有什麼酥麻了!

    沒有啦。

    另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是在屋頂上發現的。我踩著屋脊往前走,想到院牆那邊去看看外面的烏河。從高處看烏河,能在河水裡看見星星。這時候,二少爺的房裡冒出一片綠光。他又在點磷和硫磺了。我向天窗挪過去,聞到了很濃很辣的煙味兒。屋裡是洞房的佈置,點著幾盞大捻兒的油燈。二少爺站在隔開臥間和堂間的硬木花檔的門下,腳前擺著一溜兒裝著藥面兒的瓷碗。他穿著一身白綢子內衣,手裡拿著一炷煙霧輕拂的棒香。

    花檔的門框上拴了一根繩子,繩子耷拉著,另一頭挽在二少爺的脖子上面。我嚇了一跳,一時沒弄清出了什麼事。二少爺身子下沉,用棒香去夠瓷碗,差半尺左右,繩子卻拉緊了,少爺白淨的臉膛做出了齜牙咧嘴的怪樣子。他的膝蓋彎著,離地面越來越近,他要給勒死了!我想叫喚,可是棒香一剎那觸中了一碗藥。紅光四射!二少爺發紫的臉上一陣陣哆嗦,要死了!

    他挺直膝蓋,站著,抖著,臉上是很舒服的瘋狂的樣子。我終於喊不出了。他又做了一次。他讓繩子勒得流出了眼淚,表情又固執又絕望。我鬧不清他在幹什麼。我只知道這尋死的模樣不是在尋死,是在尋一種莫名其妙的十分可怕的東西。

    他點最後那碗藥費了大事,黃光刺啦射起來,他緊跟著啊了一聲。他解開繩子,靠在花檔上用力嘔,嘔不出來,一邊喘氣一邊嘩嘩地掉眼淚。

    他是哭呢還是笑呢,我分不清。我渾身發軟,從上房往下房爬的時候,差點兒從瓦上滑下去。這是初七晚上的事。明天就是鬼一樣的二少爺娶親的日子了。

    大路泡在大缸裡洗澡。

    他還是老樣子,睡著,眉毛在動。

    他腦子裡一定擠滿了中國的春宮圖。

    春宮圖上的小腳女人有很大很大的屁股。

    大路雄赳赳地從澡缸裡爬了出來。

    我潛回我的小耳房睡覺去了。

    天亮的時候,到處是硫磺味兒。

    二少爺很文靜地穿上了結婚禮服。

    他死過了!

    無所謂了。

    頓頓都是菠菜。他們頓頓都給我們吃菠菜,還說綠顏色兒的菜有營養。我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我們不要營養,我們要花樣兒!我們時間不多了,什麼都想嘗嘗,吃過的沒吃過的都想嘗嘗。嘗嘗比營養重要得多。可是他們老給我們熬菠菜吃!這也是一種變態。我們這些老人的臉一天天綠起來,他們就高興了。我現在出門不敢看樹,一看綠的東西,胃口不好受,很難過。

    我想吃點兒有意思的肉。

    青蛙肉蝸牛肉都行。

    你看他們的態度,好像我想吃人肉了。

    好像我想吃女人肉了!

    真變態。

    這個詞兒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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