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二十一 (1) 文 / 程樹榛
對女文書朱秀雲來說,最近有幾件事都使她感到心情舒暢。
第一件,技術員梁君受到了嚴厲的批判。澆注後的第三天,車間便召開了一個由全體技術人員和有關人員參加的大會,對「測溫計事件」進行了具體的分析,最後得出一致結論:這個責任主要應該由梁君負,這是一種嚴重的失職行為。
一開始,梁君還企圖狡辯,他說:「我是按工藝要求來放置測溫計的,但是,人的手總不會像機器那樣準確無誤,放得恰到好處。再說,鋼水流動的規律不是很容易掌握得了的。」看來,他又企圖輕輕地滑過去。當然,他也輕描淡寫地承認一點錯誤:「發生這件事,有主觀原因,也有客觀原因,就我個人來說,業務水平低,缺乏經驗,這應該引起我嚴重的注意。」
他這種避重就輕的「檢討」,引起大家極大的不滿。楊堅根據事實,駁斥了他的處處為自己打掩護的論點。而根據現場記錄的分析,他的論點也經不起一駁。至於說他個人業務水平低和工作經驗不足,更完全是遁辭。楊堅有力地駁斥道:「老梁常常是以鑄造方面的權威自居的;他還打算寫一本這方面的書,據瞭解,已經動手寫了,哪會連這個起碼的問題都解決不了?」當場便有一個技術員證實了楊堅的說法是有根據的。梁君曾告訴「煉鋼」的技術員,說他的父親正為他未來那本書的出版而到處奔走。那位技術員還說:「老梁請探親假的目的,也多半是為了這件事。」
除此而外,大家對他那一套完整的資產階級思想和人生哲學,也進行了無情的揭發和批判,列舉了大量的事實,說明他在資產階級腐臭的泥坑中,已經陷了多麼深。這次「未遂事故」的發生,正是他這種思想指導的結果。
在鐵的事實面前,梁君沒有話說了,馬上就「急流勇退」,又來個「徹底檢討」,除了把大家的意見全部攬過來以外,又給自己戴上許多大帽子;為了表示對錯誤認識的深刻,當場還痛哭流涕,就像在三年前反右派鬥爭中受到批判時那樣。「我該死,我辜負了黨的教導,辜負了同志們的幫助!我該死!」就像一個非常不高明的演員,令人作嘔地扮演著一個丑角。
現在不是三年前了,大家對他的思想實質已經認識透了。為了使他更好地認識錯誤,更好地進行反省,大家一致要求暫時停止他的工作,要他繼續深入檢查。廠領導經過研究,決定在名義上不說是停職反省,但檢查則必須繼續進行,根據他檢查的程度,再做出適當處理。
對這件事,小朱心情很是舒暢,這個偽君子的醜惡嘴臉,畢竟為大家全部識破了。
第二件使小朱高興的事,是團支部大會通過了她的入團要求,團委已經正式批准。她現在已經是一個光榮的共青團員了。每想到這件事,她的心便非常激動,自己前些時候思想上走了一段彎路,但在組織的熱情幫助下,又回到鋪滿陽光的大道上來了,又回到組織的懷抱中了!現在結合梁君的錯誤再一想,梁君引導自己走的,那是一條多麼可怕的路!如果不是黨及時地挽救,她將跟梁君一道毀了自己。痛定思痛,她不能不深深地憎惡和譴責起自己來:為什麼別人不會受騙,而自己卻受騙了呢?退學,跟組織和同志們疏遠,追求享受……難道都怪梁君,自己就沒一點責任了嗎?同志們在入團大會上對自己的批評很正確:「朱秀雲同志思想上也滋長了不少資產階級的病毒,一旦有了合適的土壤,就生長起來了。」對啊,她今天已比較清楚地看到自己思想上的「病毒」了。下定決心改吧!一切從頭開始。
現在,小朱感到生活多麼美好!天上有永遠明燦的太陽,路上鋪滿了春天的鮮花,前邊是一片光明的遠景,只要自己沿著這條光明大道向前走去,就永遠不會再走彎路……
第三件使小朱高興的事,也是大家都非常高興的事,那就是大型機架澆注後情況良好。聽技術員們說,在鑄型中安放的熱電偶測量的溫度表明:鑄件冷卻速度和受熱情況都是正常的。看來鑄件質量一定不錯,因此,大家都眉開眼笑,樂觀地等待清砂,爭取最後勝利的到來。王永剛有一次對她說:「小朱,你近來工作搞得不錯嘛!報表文件整理得井井有條,起到了領導的助手作用。大型機架鑄造成功,也有你的一份功勞哩。」能為鑄造大型機架貢獻一份力量,她真感到無比幸福。
今天是車間裡最緊張的日子,根據原計劃,鑄件要從地坑中起出來進行清理了。
所有的人都去工段了。不管有沒有自己的崗位都去了。誰不願意看看這幾個月來辛苦勞動的結晶呢?
朱秀雲也多麼想到工段看個痛快,但是,她的這個工作崗位卻不能離開。領導上和同志們全都下去了,辦公室裡不留下一個人值班是不行的。說不定這個時候有重要的電話要接哩。據主任講,部長還可能今天親自來聽取關於鑄造大型機架的匯報,室內需要有人照應,需要和工段保持密切聯繫,免得到時措手不及。
幾個鐘頭過去了,只聽下邊人聲噪噪,馬達嗚嗚,就不知道情況怎麼樣。
忽然,門外傳來遲滯而沉重的腳步聲,隨即門被推開了。原來是李主任回來了。朱秀雲連忙站了起來,沒頭沒腦地向技術副主任問道:
「怎麼樣,李主任?」
李守才沒理小朱的話。他把外衣向衣架上猛地一掛,然後向椅子上一躺,繼而又立即站了起來,一臉煩躁不安的樣子。
「完了,這下算完了!」半晌,冒出了這樣一句話。之後,手又猛地一揮,好像要揮掉什麼沉重的東西似的。
小朱奇怪地看了主任一眼,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使主任這樣沮喪。不過,她立即就猜出,這一定與工段發生的事情有關。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呢?她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怎麼樣,李主任?」
「怎麼樣?說給你聽,你也不懂!」李守才又煩躁地擺了擺手,來回踱著步子,「白白高興一陣子!不聽我的話,犯急性病!看看吧,這後果我早就預料到……」
小朱仍然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又追問一句:
「發生啥事呀?李主任!」
李守才只顧來回踱著步子,踱著踱著,對著牆上的標語出神起來。這標語是不久以前才貼上去的,上邊寫著:「全體總動員,大戰三十天,鑄好大機架,國慶把禮獻!」這是王永剛親筆寫的,字跡蒼勁而有力,紅底黃字,金光閃閃。但是,李守才卻對著這閃光的字搖了搖頭:
「等著瞧吧!這下吃不了兜著走,咱們都沒法下台了!」
女文書更加糊塗了。她索性放下手裡的圓珠筆,非常懇切而又焦急地問:「到底怎麼了?我的李主任!」
李守才這才明確地意識到朱秀雲在問他。於是,他又坐到自己的圓椅子上,長舒了一口氣說:
「咳,大型機架要報廢了!」
這是危言聳聽嗎?不是!
原來鑄件已經起出地坑了。這次,技術副主任很動了一番腦筋,因為鑄件埋在地坑裡,與周圍的摩擦力非常大,憑這天車起吊,無論如何也起不出來,李守才建議用大撬槓先把鑄件撬活,然後再用吊車向外拖。
「這個辦法好,咱們就試試看。」戴繼宏首先表示贊成說。「秀巖,上車!」他向張秀巖揮了一下手。
「好!」張秀巖立即登上天車。不一會兒,把壓鑄件用的幾十噸大撬槓吊過來一個。
戴繼宏、桑布、小劉和趙虎子幾個工人,把大撬槓的一端卡在鑄件的冒口上,中間墊上一個大鋼錠模;穩實之後,吊車便又吊起一塊大壓鐵,向著大撬槓懸起的一端,用力撞去,「匡!匡!匡!」一下、兩下、三下……震得廠房都在抖動。終於,鑄件被撞活了,與地坑之間有了縫隙。
「好了,」李守才對戴繼宏說,「不要再撞了,起出來吧!」
鑄件起出坑來了,由於成功地使用了鎂砂膏,鑄件的底面、側面的大型塊砂,都自動落掉了,大家看著很高興,李守才也隨著高興,心想,高懸著的心可要落地了!誰知在一個關鍵部位,有一塊砂皮卻不脫落了。清鏟幾下,連動都不動。靠近這塊砂皮附近,還有一條深深的裂紋,直通向砂皮中去。李守才根據理論和經驗推測,這是嚴重的粘砂現象,而出現裂紋,則是鑄型的致命傷,這主要是由於沒能很好地掌握砂型和泥芯的鬆緊程度的緣故。從這種現象看來,鑄件百分之八十要報廢了。李守才的一顆熱心掉到了冰窖裡:「這下子全完了。」他頹唐地坐到車間的地面上。
但是,楊堅和戴繼宏卻並不像他那樣絕望。楊堅的分析是:根據鑄件的其他部位看來,這種粘砂不一定很嚴重,很可能是礙著一個大冒口,風鏟不容易使上力,所以鏟不掉;至於那個裂紋,看起來很深,把砂皮去掉後再看它的延伸情況,才可以真正判斷。因此,楊堅主張立即採用氧氣切割,把冒口切下來再說。
「這是一種可怕的『熱裂』現象,你連這也觀察不出來?不要多此一舉了,老楊!等著我跟王書記一塊兒去檢討吧!」李守才這回想得卻很遠,「大家知道,我早就說過不行,不行!可就是不聽我的話!咳!」
現在,戴繼宏哪裡還能聽進這樣的喪氣話,他說:
「干!廢了,也要找出報廢的原因。」
「好吧!」李守才無可奈何地說,他知道現在既不能說服工段長,也沒有必要去制止他,「那你就幹著試試看吧!我上去休息一會兒。」技術副主任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疲倦。
現在,車間裡不斷傳來篤篤的切割機聲,更使得他心煩意亂,坐臥不安,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
「多此一舉!」
朱秀雲聽了李守才的那句話,不由大吃一驚:「大機架要報廢了,這怎麼辦呀?」
「怎麼辦?我也不知道。」
「那您怎麼不留在那兒?」小朱對技術副主任消極的回答大為不滿。
「我留在那兒有什麼用?大局已定了!」李守才說,「咳,我早就說……」說什麼,他還沒講出來,因為他忽而一想,這些話和這個幼稚的小文書談有什麼意思!她是不能理解他這個技術負責人的心情的。他現在的心情矛盾極了!紛亂極了!為了減少這矛盾和紛亂的縈擾,他下意識地從一旁拿過一本書來,隨便一看,恰巧是自己主編的那本《中型軋鋼機機架鑄造》,「李守才主編」幾個仿宋字,挑釁似的望著他,幾乎向他投過嘲弄的微笑。他不由又憤然地擲到一邊,那本書一時變得無精打采地匍匐在桌子上,一陣風吹過來,卷弄著書頁,發出刺耳的沙沙聲。
女文書確實沒法理解技術副主任的心思。但是,她卻愈加不滿李守才頹喪的神情,她想,王永剛同志決不會這樣的。想到這裡,她問道:
「李主任,王永剛同志知道嗎?」
「他知道又怎麼樣?」李守才不高興地回答。說實在話,他對車間裡許多人對王永剛過分的信任,有點不大舒服。他心裡想,事情就壞在這個王書記身上了,要不是他那樣堅決支持,決不會出現這樣的局面。現在,還說什麼王書記、李書記的,有什麼用?因此,他忍不住又說:「王書記知道也沒有辦法,別說他,就是部長來了,該報廢也還得報廢!」
「那怎麼辦呢?」小朱著急起來了。王永剛是小朱心目中最尊敬的人,也是最有辦法的人,他是鑄造大型機架的主心骨;平常,好像天塌了,有王永剛撐著,她小朱就可以不擔心了。可李主任卻說:「王書記知道也沒有辦法!」那誰還有辦法呢?她心裡急壞了,她想到下邊看看,雖然她知道自己去那兒不會起什麼作用,但是,她還是想去看一個究竟。於是,她站了起來,向李守才說:「李主任,你在這兒待會兒吧,我下去看看。」不管李守才答應與否,她把門拉開,就跑出去了。
朱秀雲匆匆忙忙地走了,李守才頓時覺得這屋子和他的心一樣,空蕩蕩的。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不由得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一個歎息聲未落,王永剛推門進來了。支部書記的神情很嚴肅。
李守才沒等書記說話,就先張口了:
「王書記,完了!」
「小朱剛剛告訴我了。」王永剛坐了下來,從身上掏出香煙來,平靜地劃了根火柴,慢慢地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李守才原以為王永剛聽了他的話,不知會驚慌到何等地步,誰知這個轉業軍人卻這麼神態自若。這使李守才又惶惑不解了。他想:難道這件事與你沒有干係?因此,他加重語氣說道:
「報廢了!王書記。咱們等著作檢討吧!」說完後他看了王永剛一眼。
「哦。」王永剛仍然平靜地應了一聲,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吸完後,把煙灰彈在煙灰缸裡,又向李守才問了一聲:「怎麼回事?」
李守才這才把現場情況作了介紹,說話時聲音有點發顫。
「戴繼宏他們認為還可以補救?」王永剛重複地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