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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二十 (3) 文 / 程樹榛

    夜色像淡墨似的羽翼,慢慢地把大地掩蓋起來,車間裡的電燈亮了。燈光下,人影婆娑,來回奔忙,站在砂型上的戴繼宏,不斷地揮動手臂,布下澆注的陣勢。楊堅、張自力和工人們一塊兒,在聽候戴繼宏的調動;張秀巖早已登上天車,小心翼翼地檢查各個運行機構的靈敏性;王永剛和李守才在臨時安排的指揮台前,緊張地指揮著工人們的行動。

    一切都準備停當之後,戴繼宏來到指揮台前,大聲地說:「王永剛同志,李主任,都好了!」

    正在這時,煉鋼車間的一個調度員也跑了過來,說:「我們爐裡的鋼水好了,準備三台平爐同時出鋼。」

    王永剛莊嚴地向李守才看了一眼,說:「李主任,澆吧!」

    李守才稍稍又躊躇了一下,這是最後關頭了,也是對砂型嚴重考驗的時刻,成與不成,這是最根本的一著,鋼鐵巨人能否站起來,國家和個人的威望,一系列技術革新的成敗,都維繫在這個緊要關頭了!但是,現在沒有別的好考慮的了,擺在面前的只有這一條路。他只好用破釜沉舟的堅決的語氣說:「澆吧!」隨即站了起來,把手一揮:「把天車叫過來!」

    「天車開過來!」有人傳達了技術副主任的命令。

    整裝待命的天車司機張秀巖,聞聲啟動了電門,馬達嗚嗚地響了起來,那巨大的吊鉤垂下來了,在砂型上晃來晃去。另外兩台輔助天車,也一齊開了過來。

    「噹噹噹噹……」出鋼的鐘聲響了,響得那樣振奮人心。一霎時,三個爐的出鋼口同時被打開了,鋼水「嘩」地湧了出來,直向鋼水包傾瀉。這時,整個車間上下,紅光繚繞,金花繽紛,天空也紅霞滿天,祥雲靄靄,星月無光。這樣驚天地而泣鬼神的偉大場景,是人間最壯麗的勞動圖景,也是另一種動魄驚心、分秒必爭的戰場。投身到戰鬥中的人們,什麼個人的想法、患得患失的雜念、腦袋中的一切見不得人的東西,都像那浮在鋼水表面的鋼渣,將被排除出去……

    不一會兒,鋼水分別盛在三個鋼水包中,張秀巖先把兩個座包放在預先搭好的澆注架上,然後,又把最後一個鋼水包吊過來,直奔砂型的澆口部位飛去。在戴繼宏的指揮下,一個鑄工首先打開上橫樑端鋼包的一個孔,鋼水像神話中的瓊漿一樣,進入澆口,經數秒鐘後,其餘幾個孔也同時打開。

    一千二百多度的熱流直向鑄工們身上猛撲,但誰也不後退一步,每個人都莊嚴地堅守住自己的崗位。熱流直向上衝,張秀巖感到自己像置身於正噴吐烈焰的火山上空,汗水像雨水似的往下流,但是,她連動都不動一下,雙手緊握手柄,眼睛緊盯住下面的鋼水包和戴繼宏的手勢。

    今天,鄭心懷也不含糊,他也隨著大夥兒一道,在飛舞的鋼花下,來回奔忙著。這是大機架鑄造中決定性的戰役了,他想在這個戰鬥中,多出一把力,立功補過,重新邁開前進的步子。

    王永剛的神情是嚴峻的。他左手夾著一支香煙,右手背在身後,凝視著鋼水的流動,就如同當年在前沿陣地的團指揮所裡,密切注視敵我雙方的動向。

    李守才的情緒非常緊張,他的心像鋼水包一樣懸在半空,也像那條繫著鋼水包的鋼絲繩被拉緊一樣,什麼時候鋼水澆完了,他的心才稍有著落。

    只有梁君顯得輕鬆愉快,他饒有興趣地用欣賞的目光,掃著每個人的臉,有時,竟浮現一個狡猾的微笑。他今天和楊堅站在一塊兒,因為根據李守才的佈置,他們倆作為機動力量,幫助李守才觀察可能出現的意外情況。似乎是為了表示親近,他甚至把一隻手,搭在楊堅的肩上,這使楊堅很不舒服,楊堅現在的心情已經夠緊張的了,他的身子本來就像負有千斤重擔,哪裡還承受得起梁君加給他的這額外負擔?因此,他不由晃了幾下身子想閃開,但梁君的手卻壓得很緊,沒甩掉,沒有辦法了,他索性借個故,蹲下身子似乎撿一件什麼東西,這才算把這額外的負擔擺脫掉。

    這時,真正的指揮員算是戴繼宏了。只見他這邊跳過去,那邊奔過來,躥左,蹦右,兩隻手打著各種手勢,行動起來,活像景陽崗打虎的武松;佇立在那兒,儼如一尊巨大的雕像。熱流向他身上撲,鋼水在他身邊舞,他彷彿一點也沒覺察,莊嚴的面孔,掩不住他那緊張的心情,此時此地,他的心承受多大重量,誰也無法稱量。

    鋼水繼續在鑄型中上升,冒口裡不斷冒出熾熱的氣體,並不斷發出「叭叭叭」的爆炸聲,人們的心都凝在冒口上面。正在緊張的當兒,楊堅突然發現冒口根部有鋼水滲出現象。

    「不好,李主任!」他叫了一聲。

    「怎麼?」心情緊張的李守才驚問道。

    「鋼水要發生跑火!」

    「啊?」在炫目的光芒下,李守才注意一看,果然證實了楊堅的話。

    「是放測溫計的地方出的毛病。」楊堅當機立斷地分析道。

    這是一種極端危險的信號。在澆注大鑄件時,在冒口各部位放置測溫計,是為了測取在鋼水澆注和冷卻過程中的溫度變化情況,這個第一手資料非常重要。對測溫計的放置要求很嚴,因此,李守才要求技術員梁君親自安放,以表明重視這件事。誰知梁君在做這項工作的過程中,並沒有很好地下工夫,也沒請工人師傅幫著干。他太缺乏實際操作經驗了,既怕髒、又怕累,幹什麼一貫又是那麼馬馬虎虎,因此,放測溫計的導管處,砂子既沒有樁實,又沒有塞嚴。現在,在鋼水強大的壓力衝擊下,那個薄弱的缺口,還能不被突破?看,鋼水不是向外滲,而是向外流了!

    「梁君,你不是說沒問題嗎?」李守才的眼睛都氣紅了。他事先不是沒想到這個問題,他曾一再交代這個問題的重要性,要梁君多加注意,就是在今天,他還一直叮嚀他多檢查兩遍,可這個自負的技術員卻一再說:「沒問題!」

    「是沒問題呀!」剛才聽到楊堅的分析時,他的心裡早就發慌了,但仍故作鎮靜,企圖推卸責任,說:「這、這是我放的那個部位嗎?」

    「不是你放的,是誰放的?」楊堅又急又怒地說,「你對照圖紙看看。」

    王永剛早已站在他們旁邊了,他說:「李主任,暫時不要爭論了,趕快採取緊急措施。」

    「只好停止澆注!」梁君這時腦子倒很清醒。

    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為了避免發生重大事故,看來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但是,鑄型和鋼水可能要報廢了。

    正在指揮澆注的戴繼宏,早已發現了這個危險的現象,他果斷地向前關閉一個鋼包的注孔,急轉身向李守才這邊大聲說:「李主任,跑火了!」說罷,便向跑火的地方大步跑過去。

    「你要幹什麼?」幾個人一齊看著他。

    「搶救!」他應了一聲,隨手拿起一塊大冷鐵徑直地拋向跑火口。

    這是一個萬分危險的舉動!在這種鋼水跑火的時候,站在附近的人,都是很危險的,何況硬往跟前闖。

    大家一下子被工段長的行動驚呆了。因為他們第一次看到這種情況,誰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但是,當他們看清楚工段長是想搶救跑火的時候,楊堅、桑布老師傅和其他幾個工人,也跟著戴繼宏撲向前邊去了,有的去搬大冷鐵,有的去攫耐火砂,有的去拿其他滅火的家什。特別是老桑布,別看年紀大,還保持蒙族人的剽悍和勇猛,竟抱起一塊百十來斤重的大冷鐵跑過去了,但戴繼宏還沒等他湊近跟前,就從桑布懷裡把冷鐵奪過去了,同時向大夥兒叫道:「同志們,快閃開,現在有危險!」

    這時,楊堅和小劉也合抱一塊大冷鐵撲向前去,可是,一轉身又被戴繼宏奪過去了,他用肩頭猛地撞了楊堅一下,說:「老楊,你沒穿石棉衣,別向前湊!」工段長一邊飛快地拋冷鐵,一邊向王永剛大聲叫道:

    「王永剛同志,快叫大夥兒離遠點,這裡太危險了!」

    王永剛迅速地和李守才交換幾句話後,便向工人們大聲說:「同志們,沒穿石棉衣的,全部向後退!」

    但是,工人們卻好像沒聽見似的,反而向前擁去。此時,只有梁君最聽話,王永剛的話還沒說完,他早已大踏步地撤退到牆角邊的柱子一側了,並大聲招呼道:「李工程師,你快往後閃閃吧!」

    這時,戴繼宏正搬著一塊大冷鐵,衝過鋼流,越過流淌到地面上的鋼水,把它投向還在跑火的部位。什麼危險、死亡,他根本沒去考慮它,他一心想著:鋼水可不能跑得太多,可不能讓大機架報廢啊!……

    一剎那,李守才被這幕驚險的情景搞得目瞪口呆了!他不知所措地不斷喃喃地說:「等一等……別忙……有危險哪……」

    看到這個情況,張自力心裡的滋味真是無法形容。戴繼宏的勇敢無畏和自我犧牲精神,使他感到欣慰,繼宏不愧是個光榮的共產黨員、革命烈士的後代!但是,他同時又萬分擔心著徒弟生命的安全,他深深懂得鋼水的性格,它比洪水猛獸還要兇猛無情,幾十年來,他親眼看到多少人被它奪去了胳膊、手腳、甚至生命。現在,戴繼宏不也正面臨著這種危險嗎?如果張自力能夠代替他,把大機架挽救過來,他非把戴繼宏一把推開不可。但是,現在只有讓他去冒這個危險,除此之外也無法可想了。

    但是,心情最複雜的莫過於張秀巖了。一開始,她並未覺察出來什麼,直到聽到天車下邊人們的騷動和戴繼宏的大聲叫嚷,她才看見戴繼宏正在做著什麼事情,她的心緊張得收縮起來了。她不敢看,但她的視線卻又一刻也不能從戴繼宏身上移開,她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好像停止了。

    所有的人都緊張地注視著這一切。不管是心急好強的小劉,還是性情剛直的李大炮;不管是一向最尊重工段長的老桑布,還是剛開始對戴繼宏有瞭解的鄭心懷;不管是朝夕與共的鑄型工人,還是親密協作的煉鋼工……他們都以同樣的心情關心著工段長的命運,關心著大機架的命運,為眼前的情景深深感動了!

    王永剛也被這莊嚴的場面所激動。這種情景,他不是沒有經歷過,而是經過不止一次哩!不過,那是在已經過去的年月,那是在硝煙瀰漫的戰場上,多少次,面對敵人猛烈的火力點,堅強的爆破手就勇敢地挺身而出,冒著彈雨織成的火舌,把敵人的火力點炸掉。那時,就像現在這樣,也是許多人爭先恐後,搶著要奔上前去……這一切,都成為他珍貴的記憶。那些生龍活虎的面孔,都還清楚地浮現在他的眼前,每當想起這情景,都使自己增加無限力量,使他勇敢地面對困難,頑強地戰勝困難。但是,他卻沒有想到在今天,在這樣和平勞動的工廠裡,也會遇到同樣的情景、同樣的人物,他們是平平凡凡的工人,在這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為了攻下這個「堡壘」,為了取得戰鬥的全勝,同樣也是為了革命!面對這一切,萬頃波濤洶湧在他的心中。當然,他知道,一個英明的指揮員,不能讓感情長時間衝擊自己,愈是在關鍵時刻,愈要冷靜沉著,因此,一剎那間,他便抑制住自己感情的氾濫,鎮定一下情緒,然後向李守才說:

    「李主任,既然老戴已經搶險了,就繼續澆吧!」

    這時,戴繼宏已最後一次把冷鐵塞到跑火部位。現在,跑出的鋼水已經凝滯住了,流在地面上的已經被工人用沙子覆蓋住。戴繼宏又用耐火泥把被鋼水沖擊的砂箱塞得嚴實了,才猛地跳了下來。

    雙腳剛剛著地,工段長忽然感到腦袋「轟」的一下,眼睛裡冒出金花來,身子有點頭重腳輕地失去平衡,要向前栽倒。他心裡說:「不好!」但仍把雙腳狠狠地叉開,把牙關咬了咬,略略閉了閉眼睛,然後,果斷地向撐持鋼水包的工人說:

    「繼續澆注!」

    鋼水又相繼向鑄型澆口傾注了。李守才一邊心情激動地看著汗流如雨、滿身火星的戴繼宏,一邊提醒般地說:「澆注不要太猛了,慢點。」

    此時,鋼水已經上升到冒口的三分之一處。李守才命令停止由澆口澆注,改由澆注冒口的澆口澆注,一直澆到冒口的五分之三處,使鋼水澆完為止。

    澆注工作基本結束了。

    「好啊!」人們一下子激動地跳了起來。砂型的前後左右,一片歡呼雀躍的熱烈景象,工人們你拍著我,我捶著你;女工們互相摟著脖子或拉起胳膊旋轉。幾個工人一下子把戴繼宏捧了起來,往天上拋。他們無法找到足以表達自己內心歡樂的話語,只能是叫啊!跳啊!……

    「咱們向黨委報捷去吧!」不知是誰提議道。

    「對,向黨委報捷去!」人們齊聲響應。

    「不要去了,我們來了。」

    一個洪亮的聲音,從人叢中傳了過來。啊!原來黨委書記早就來到現場了。他後面跟著副書記、廠長、總工程師,而管生活福利的副廠長,親自推了個手推車,滿載慰問夜戰人們的食品過來了。黨委書記劉魁對著雀躍的工人大聲地說:

    「我們慰問團來得正是時候。」

    這時,東方已經發亮,一片紅光靄靄處,烘托出一輪旭日,正冉冉上升。朝霞與砂型上冒口閃耀的紅光互相輝映,高大的廠房,映得更加瑰麗多彩了。陽光也陪著黨委書記向澆注大型機架的人們祝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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