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十九 (2) 文 / 程樹榛
戴繼宏無法堅持了,只好戀戀不捨地隨著他們三個人走出了車間。
回到宿舍後,其他同志早已鼾聲大作了。調皮的小劉,睡著了也不老實,被子全蹬到床下去了,戴繼宏給他拾起來,蓋在身上,並輕輕地掖了一下。李大炮把一條毛毯全蒙在頭上了,悶得他咕咕噥噥地在說什麼。戴繼宏心裡笑著說:「小傢伙不知又夢見什麼了?」他走上前去,輕輕地把毛毯理開,蓋在小李身上。鄭心懷別看他年紀大,但睡覺時卻不會照顧自己,臨睡覺時,怕熱,總是不蓋被,睡著了也就忘了,他的關節炎就這麼得的。他光圖痛快,經常把身子對著窗口睡,這北方的風多厲害,它能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上次那場重感冒,也是因為夜裡不蓋被的結果;現在好了,但是還不注意,晚上總不願預先蓋好被。戴繼宏只好每天想著這件事,等他睡著了,起來替他蓋上。這件事使鄭心懷很過意不去,說:「老戴,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夜裡甭為我操心了!我想著點就是了。」說是想著點,到時候就扔一邊去了,看看,今晚上又一點不蓋地睡著了。
鄭心懷自從出院後,表現得很好,幹活兒很猛,怪話也不說了,和戴繼宏的關係雖然還不十分自然,但融洽得多了。王永剛說,老鄭這個進步的苗頭很好,要很好地抓住這一點繼續做工作,鞏固和發展這種苗頭。戴繼宏照著組織上的意見做,找機會和他多接近,從思想上、工作上、生活上不斷關心他,幫助他提高覺悟。這些天來,他簡直像變了一個人。
戴繼宏把同屋的幾個人暗暗照料好之後,就把衣服脫了,到盥洗室對著水龍頭,痛痛快快地用冷水澆了澆,這才回到床上來。
初秋的月光,顯得格外明亮,水銀一樣瀉到房裡來。戴繼宏一點睡意也沒有,兩隻手托著後腦勺,又想起那件輔具來了。
他一閉上眼睛,所有線條和圖形都呈現在面前,甚至比在圖板上還清楚,循著每個小線條、小零件,他腦子裡的那部機器迅速地開動著,不久,一個新的啟示跳動在眼前,他便緊緊地抓住了它……
當一線曙光把戴繼宏從夢中喚醒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四點鐘了。北方初秋的早晨,天亮得仍然很早,太陽為了照顧那些勤奮勞動的人們,總是提前把它的光束,送到那些不願意睡懶覺的人的眼前。戴繼宏向來不辜負這種優先照顧,每看到這溫暖而明亮的光束後,就立即起床。而今天,那個新的啟示根本也不容許他安睡。
草草洗漱之後,他就忙著向楊堅住的那棟宿舍去,得快點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但當他剛剛跨進那棟樓的大門時,便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哎呀,對不起,我有急事!」沒等戴繼宏表示歉意,對方倒先替他說出來了。抬頭一看,嗨!原來被撞的正是要找的人。
「什麼事把你忙得這個樣?」戴繼宏笑著問。
「我正想去找你,誰知你竟找上門來了!」楊堅也笑了,「走,快去咱們的『設計室』,我想起一點兒門道。」
兩個人想的一回事,當然不用協商,就一齊高高興興地向車間走去。
因為是星期天,路上來往的行人很少,路燈還在發光,天空,朝霞把美麗的色彩塗在它的邊緣,高大的廠房也被鑲上一層金邊,玻璃窗上映出玫瑰色的反照。
走近車間一看,他們那個「設計室」的門已被人開開了。
「瞧見沒有,老楊,有人走在咱們的前頭去了!」戴繼宏說。
「一定是張師傅!」
推門一看,不是張師傅是誰!老頭的嘴裡正銜著那個大煙斗,手裡拿著一支鉛筆,在圖上勾畫著什麼。他們兩人進來,他顯然沒有察覺,仍在搖動自己手裡的筆。
「您可真能搶早呀,師傅!」戴繼宏大聲笑著說,「我們的功,都讓您爭去了!」
張自力這才慢騰騰地抬起頭來,笑著輕描淡寫地說:「昨晚回去,又想了一下,覺得想通了一點,今早就對照著圖琢磨一下,誰知又被你們倆發現了。」
「哈哈,咱們三個人想到一塊兒去了,」楊堅笑著說,「就是不知道思路一樣不?」
事實證明,他們三個人的思路雖不完全一致,卻非常接近,向一塊兒一湊,反而顯得更加完善了。楊堅把三個人的意見綜合一下,往草圖上一添,於是,一個完整的結構便出來了。
完成了澆注前的一項重要的準備工作,三個人不由痛快地長舒一口氣。不過,戴繼宏的氣還沒舒完,就連忙說道:「咱們快回去吃早飯,然後去找李主任簽字,及早下到加工間,讓他們給趕出來。」
「現在都快十點了,你們還吃得上早飯?」張自力習慣地從身上掏出他的老懷表看了看說,「乾脆,跟我回家去吃點吧!」
「不知不覺過了五個鐘頭了!」楊堅也才想起來看表,「沒關係,食堂會給咱們留飯的。他們最近學習了毛主席著作,服務態度又有大的轉變,什麼時候去都能吃上飯。」
「那好,我也不勉強你們了,你們就快去吃飯吧!我也該回去了,晚了,你大媽又該嘮叨了。」
「你不說大媽從來對你沒有意見嗎?」楊堅笑著問。
「早晚發點小牢騷還是允許的。」老鑄工詼諧地說。
之後,三個人便一齊走出來。
戴繼宏和楊堅走進職工食堂之後,果然,人們早已吃完飯了。桌上已收拾得乾乾淨淨,飯廳內寂靜無聲,也沒人走動,售飯窗口關得緊緊的。「壞了,」戴繼宏說,「看樣子只好去飯館了!」他感到遺憾,因為他從來不習慣到飯館去吃飯的。
「他們幹什麼去了呢?」楊堅向周圍看了看,「大概在開會,咱們走吧!」
他們倆剛走到門口,就見從飯廳側面走出一個炊事員,他向楊堅和戴繼宏問道:「什麼事,小伙子?」
「我們還沒有吃早飯,想來討點麻煩。」戴繼宏笑著說。
「怎麼,來這兒看兩眼就飽了?」炊事員詼諧地問。
「我們看到處沒有人,就想走了。」
「那你們鼻子下邊是什麼?」炊事員笑了,「叫一聲嘛!既然來了,就得吃飯。來吧!」他向他們倆招了招手。
炊事員一邊為他們倆取飯菜,一邊說:「我認得你們倆,都是鑄造那個大傢伙的對不對?」
「對!」戴繼宏說,「您怎麼知道的?」
「上次你們連夜搞試驗那陣兒,我們給你們送夜餐,就認得你們這夥人了。你們真能幹啊!不分黑天夜晚。」炊事員滿口稱讚。
楊堅記得炊事員說的事:有一次,他們搞綜合試驗,為了連續操作,沒來得及去食堂吃飯,炊事員們聽說,就親自送去了。他忍不住也說道:
「你們也很辛苦呀,大師傅!」
「為人民服務嘛!」老頭笑著說,「看見你們那種幹勁,把我們也給帶起來了。你們幹得好啊!我們都跟著高興。自個兒干大機器,有志氣,替咱們每個職工都爭了口氣。」
聽了炊事員這段話,他們倆心裡頓時感到熱辣辣的。多少人在關心他們的工作,多少人在暗中為他們使勁,如果他們真的幹出一點成績的話,這又是多少人勞動的結晶啊!如果在今後的工作中,不更加百倍地努力,取得更大的成績,能對得起誰呢?端起飯碗來心裡也覺著慚愧啊!
從食堂走出來,他們倆像上足了煤和水的火車頭,直奔技術副主任的家裡而去。
走到李守才的大門口了,戴繼宏上前去敲了敲門。來開門的是梁君,看見他們倆,他的臉有些不自然地紅了紅,像主人似的把腰弓了一弓:
「請進!」
他們倆只好走進去。進屋一看,真是「別有洞天」了!李菲菲正背坐在電唱機旁,身邊的茶几上,放了一些香蕉、蘋果、香腸、罐頭和其他吃的東西。李菲菲今天的裝束卻比較樸素,上身是白布短袖襯衫,下身是深藍色綢裙子。她手裡拿一本書,似正在閱讀,看見他們倆進來,沒像上次那樣溜走,反而大方地站起來說:
「二位請坐!」
梁君也連忙說:「坐,坐!」
戴繼宏哪有這份閒心,他連忙問道:「李主任沒在家?」
「沒在家,我也是來找他的,」梁君虛偽地說,「等有好幾個小時了,還沒回來。」
「到哪兒去了呢?」楊堅問,「什麼時候能回來?」
「他出去時沒告訴我,」菲菲說,「身上夾了幾本書走的。你們兩位坐著等等吧,估計快回來了。」她客氣地說,「老梁同志也是等爸爸的,」不知為什麼,她故意解釋一下,「中午他會回來吃飯的。」
「對,對!」梁君連連附和道,「很可能會回來。」他含糊地說。
「我們不等了,」戴繼宏不願意待在這兒,「咱們走吧,老楊。」
「老梁同志,您自己在這兒坐,我也出去一下,買點菜。」李菲菲忽然這樣對梁君說。
梁君聽了極不舒服,臉色也有點不自然起來,他想:這不是「逐客令」嗎?他只好勉強笑著說:「既然李工程師還不回來,我也不等了。」
楊堅和戴繼宏走出門外不遠,便見梁君也從李守才家走出來,楊堅忽然若有所思地說:
「看見嗎,老戴,在這兒他並不十分受歡迎。」
戴繼宏卻陷入沉思中。他在想,怎樣要秀巖快點去幫助李菲菲,楊堅的話,他並未聽清楚,只是含糊地應道:
「是的,是的!」
走了一陣兒,他們倆犯躊躇了。「怎麼辦呢?」楊堅說。
「去辦公室找他吧!准在那兒一個人啃書本。」戴繼宏已摸清了技術副主任的脾氣。
兩人又重新向車間辦公室走去。走在路上,楊堅擔心地說:「就怕李主任不給咱開門。」
這也是李守才的習慣:為了搞通一個問題,他愛一個人待在房裡,把門反鎖得緊緊的,誰要在這時候去找他,非吃「閉門羹」不可。
「沒關係,我有辦法!」戴繼宏說。
正如楊堅所料,他們倆敲了幾分鐘,也沒人來開門。戴繼宏只好拿出自己的辦法來了。他從身上取出一串鑰匙,向門上的暗鎖捅了幾下,又拿出來看了看上面的痕跡,隨即順手拿過一個小鐵棍棍,在鑰匙上砸了幾下,又對著鐵塊的稜角磨蹭了幾下,再往鎖孔中一插,一扳手柄,門開了,戴繼宏首先進去,楊堅也隨之而入。
李守才正埋頭翻資料,身前身後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樣本、圖片、書刊。他們倆走進去,李守才並未發覺,顯然,老工程師正沉湎於他自己那特定的科學意境中去了。這時,除了砂型和鋼水,身外一切都是不存在的。為了使澆注更加保險,他還在尋求別的方法來代替那個多包澆注。他來這裡已經好幾個鐘頭了。
「李主任!」楊堅首先叫了一聲,但對方沒有抬頭。
「李主任!」戴繼宏也隨之又叫一聲,他的聲音大些。
李守才身子一震。當他回頭一看,發現屋子裡來了這麼兩位不速之客時,他氣呼呼地說:
「誰請你們進來的?」
「我們那個輔具搞好了。」戴繼宏不理會李守才的問話,只顧把草圖送到他的面前。
「為澆注用的。」楊堅解釋了一句。
李守才連看都不看,說:「還是你們利用座包的多包澆注?」
「是的。」
「我現在沒有時間。多包澆注,多包澆注!」他自語著,「放在那兒好了!」
「請您現在就看一下吧,」楊堅要求說,「請您看看行不行,如果行,明天就干了;不行,我們再改,抓緊時間。」
李守才不好推托了。他把圖接了過來,仔細地從上到下、從左到右,足足看了十來分鐘,然後,便拿一支紅鉛筆來,對著圖紙,這裡畫了一個槓子:「這個螺釘位置不對。」那裡打了個問號:「這個結構還有問題。」又在另一個地方打了一個叉:「這點需要改一下。」畫完之後,便向楊堅的手裡一推:「想得很好,就是行不通。拿回去吧!」
楊堅一時沒理解他的意思,於是就問道:「是不是我們拿回去改改,改好後再請您簽字?」
李守才用手一擺:「不用了,我早和王書記說了,這是你們急性病的產物,我現在還不十分情願受你們的傳染。」
「那麼您——」
「我?你們不看我也在行動?不過,我還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考慮成熟再來澆注——如果砂型不被你們毀了的話。」說罷,又投入他的工作中去了。
很顯然,技術副主任對那個多包澆注方法,思想還是不通,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倆只好怏怏而退。
「怎麼辦?」楊堅問戴繼宏。
「找王永剛同志去!」戴繼宏說,「那天王永剛同志不就說了嗎,澆注系統弄好,輔具搞好,就大膽幹好了,反正咱們經過試驗了。」
於是,兩人又急急忙忙向黨支部書記家走去。
剛走到車間休息室樓下,就見一片紅光閃耀,一股熾熱的風迎面吹來,放眼一看,原來「煉鋼」又在出鋼。戴繼宏猜測說:
「他們大概還在進行鋼水試驗。」
楊堅說:「很可能,昨晚我聽他們的技術員說,他們一定為咱們煉出最好的鋼水。」
正說著,平爐爐長老徐,朝著他們倆走來,對他們倆笑著說:「又來加勁了?」
「不加勁行嗎?」戴繼宏也笑著說,「要不,我們的屁股不被你們鋼錠子打爛了?」
「我們是促進派,就得時時刻刻促著你們點兒。不過,平心而論,你們也夠快的,幹得比我們還猛。」
「別說好聽的了!」戴繼宏用手一擺,「等我們澆注時,多幫我們一把就行了。」
「那自然!咱們兩家還分彼此?保證要啥樣鋼水,供啥樣的。」爐長說完,就走開了。
看了一會兒出鋼,他們倆就走出車間,直往職工家屬宿舍區走去。半路上,戴繼宏也有些擔心地說:
「就怕他不在家。」
「能到哪兒去?」
「那可不敢保險,你難道沒聽說,咱們車間哪個工人家裡他沒去過?一去就是半天。」
「王永剛同志可真會關心人。」楊堅由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