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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十九 (1) 文 / 程樹榛

    時間急速地向前飛馳,大機架的澆注準備工作,也在加速進行。生活的旋律扣緊每個鑄工的心,他們抓緊每一分鐘、每一秒鐘,從各方面來加速計劃的進度。依照工人們的意思,真不如搬到工地上來,日以繼夜地幹,那才過癮兒。但是,黨支部書記卻無論如何也不允許,他向戴繼宏說:「誰也不准蠻幹,堅決反對拚命主義。如果夜裡連軸轉,白天哪還有精神幹活?人不是機器。就是機器也還需要檢修哩!」他要求黨、工、團和各領導幹部,帶頭做好勞逸結合工作,保證工人們有足夠的睡眠時間,要吃好,睡好,休息好,黨支書說:「我這是強迫命令!」

    有什麼好說的,書記「強迫命令」得對。

    要求別人吃好、睡好、休息好是容易的,把理由一擺,把領導上的「命令」一傳達,自己也帶點「強迫命令」,甚至必要時批評一下也行。可是,對自己就不好辦了,那一切辦法都行不通,特別是自己的大腦,這部奇怪的機器,一旦開動起來,就不願意停,有時,躺在床上很久了,這機器還在不停地轉呀、轉呀……

    戴繼宏這幾天在為一個澆注用的輔具動腦筋。

    「多包澆注」方案,經過反覆討論和研究,又進行了幾次模擬試驗,基本上為大家所接受了,廠裡技術領導也點了頭,只有李守才思想還不十分通,他總覺得有點兒冒險。

    梁君對這方案也持「肯定」態度。他說:「李工程師,這條路是必須走的,因為別的路走不通嘛!不到黃河不死心,咱們大家就共同跳一跳吧!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決心往往也是區別於其他生物的一個標誌。你就別作多餘的擔心了,開步走好了!『激流勇進』嘛!」

    但是,當戴繼宏提出要梁君設計一套輔具時,他卻來個「激流勇退」了。「我可不行,力不從心!」他雙手一拱,堅決拒絕,「我的壓鐵計算工作還沒完成呢!而且,最重要的,儘管這屬於我的職責範圍之內,卻在我的能力範圍以外,還是另請高明吧!」

    「老楊,聽見沒有?」戴繼宏氣憤地對楊堅說,「這就是知識分子的把戲!」

    「不能這麼籠統地說,繼宏,」張自力插嘴道,「知識分子也是各種各樣的,有很多是跟咱們工人階級、跟貧下中農站在一條線上的,他們聽黨的話,勤勤懇懇地為人民服務。當然也有另外一些人,他們學習來、學習去,只學會擋別人的道,對什麼都看不上眼,對什麼都撇嘴,而自己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幹,對社會主義沒有點兒感情,和咱們工人老是隔著一個心眼兒,這種人還是少數。」

    「說得對,張師傅!」楊堅深表贊同地說。

    「我不過說幾句老實話。」張自力笑著說,「空話少講,咱們還是先解決眼前問題吧!這個輔具怎麼辦?」

    這倒真是個實際問題。現在,問題很明顯了,梁君不幹,楊堅就責無旁貸了。不過,楊堅另外還有一個想法,他覺得方案是戴繼宏想出來的,他的思路一定比自己要清晰,如果他們兩個人一塊兒來設計,效果可能更好些。他的話還沒說出口,戴繼宏卻先說了:「老楊,我和你一塊兒搞吧,兩個人思路更寬點。」

    「這樣最好!」楊堅急忙說道,「我來做你的助手。」

    「誰對誰,把你客氣的!」戴繼宏看他一眼。

    「真的,我從來不說假話。」他誠懇地表白道。

    「我看你們就一塊兒琢磨吧!」張自力也附和說,「必要時,我還可以幫你們出點主意。」

    「那就更好了!有你這個老參謀,我們就更有信心了。」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但是,腦子裡的東西,變成圖板上的圖形,往往還有一個很大的距離。他們倆連續搞了好幾天,設計草圖也還沒有拿出來。

    又臨到一個星期六。週末的晚上,職工文化宮有豐富多彩的文娛節目在等待著人們。他們本來可以去看看電影,聽聽音樂,看看業餘文工團的表演,或者到江邊公園去逛一逛。但是,接近完成的圖形,誘惑著他們,使他們還擠在那間不大的電工間裡琢磨著、討論著那件輔具的結構。

    這個輔具結構很嚴密,是戴繼宏又一個新的創造。楊堅根據戴繼宏的思路,一根線條、一個零件、逐一連起來而成現在這樣一個圖形。張自力在每個環節上,都給他們一些意想不到的指點,因此,初步看來,是有足夠的可靠性,但為了考慮加工和裝配的方便,他們又想把結構加以簡化。可是,就在這一節骨眼上行不通了。

    吃完晚飯以後,他們三人又集中在電工間裡了。楊堅坐在一張用白楂木板釘成的桌子前,這算是設計圖板了,他一手拿著鉛筆,一手按著圖紙,凝神聚思,眼睛都不眨一下。戴繼宏斜靠在桌子上,對著圖紙出神,那兩條又粗又長的「蚯蚓」,又在他額上游動了。張自力仍然安詳地坐在一旁,一袋又一袋吸著煙,一縷縷濃煙,不斷地從他的鼻孔中冒出來。

    三個人都不說話,他們陷入長久的深思中。桌子上那用作值班的小鬧鐘,響著嘀嘀嗒嗒的聲音,又細又長的秒針,一圈又一圈不厭其煩地周轉著。

    眼看到十點鐘了,張自力把一袋煙吸完,朝煙灰盒裡抖盡了煙灰,就向他們兩人說:

    「時間不早了,今兒是不是就到這兒?」

    戴繼宏沒有做聲。楊堅望了他一眼,說:

    「怎麼樣?」

    「不!今晚不想好,我不回去。師傅,您先回去休息吧!還有,老楊,你也回去。回去晚了,又該有人提你的意見了。」

    戴繼宏的話不是沒有緣由的。據說,梁君最近患了神經官能症,睡不好覺,好容易睡著了,一有人走動,就把他驚醒,再也不能入睡了。這些天,楊堅回去晚了,就驚醒過他好幾次。因此,梁君意見很大,但又不好意思正面提出來,就在言語之間,說些不十分中聽的話:「自己不按時睡覺,也得別人陪著;明明說不准加班,非擺擺樣子不行!」

    梁君對楊堅的意見越來越大,楊堅是知道的,這曾使他很苦惱,原因倒不是怕有意見,而是因為他感到這位老同學的思想,沿著一個危險的斜坡越滑越遠。

    初來工廠時,梁君對楊堅是熱情的,他對這個比自己低兩班的同學的到來,曾表現出過分的親暱。

    「小楊,」他拍著楊堅的肩膀,熱情地說,「你來這裡,很好!多一個伴兒,多一個助手。我一個人太寂寞了,沙漠似的寂寞!」

    「這麼多人,為什麼還會寂寞呢?」楊堅不能理解這位老同學的心情。他們原來並不熟悉,他對梁君一點兒也不瞭解,只因為是一個系的,有過點頭之交。

    「你現在還不能體會出來,過些時候,你就知道了。」梁君無限感慨地說。

    但是,過很多時候了,楊堅卻並未體會出什麼「寂寞」來,相反地覺得比學校更稱心意。不過,他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老同學「寂寞」的原因了,那就是梁君有點離群索居,自視清高,和工人們不接近。

    滿腔熱誠的楊堅,曾直率地向梁君提出了自己的意見:「老梁,多跟工人們在一塊兒,幹幹活兒,談談說說,你就不覺得寂寞了。咱們知識分子,就常有一些小資產階級的思想感情……」

    「別說了,老楊,」梁君打斷了他的話,不知何時,「小楊」的稱呼已變成「老楊」了,叫起來也不那麼親熱了,「你現在別急於給我上政治課,老兄,知識分子跟工人就是隔一層,這不是什麼階級不階級的。他們不信任我們,我們跟他們合不來。走著瞧吧,夥計!事實會教育你,政治課本上的那些術語,並不符合現實生活的邏輯,憑著天真的想法,會在生活中碰釘子的。」

    以後,梁君就漸漸和楊堅疏遠了。不過,事實卻說明了楊堅的想法並不天真,在生活中也沒碰什麼釘子;而碰釘子的,卻是他的那位自作聰明的老同學梁君。

    楊堅卻不能主動疏遠梁君,他是黨員,有責任幫助一個非黨幹部不走下坡路,黨的組織也要求他這樣做。因此,他千方百計地主動接近梁君,沒有事總想找他聊聊,一塊兒出去逛逛。但梁君卻對楊堅不感興趣。他們談得很不投機,談生活,他們的生活觀點不一樣;談工作,他們的工作動力不是一個來源;談理想,他們沒有共同的語言。而一接觸政治思想,梁君在理論上好像什麼都知道,很會誇誇其談,《共產黨宣言》、《資本論》……他會成段成段地背給楊堅聽。

    有一次,當楊堅又找一個機會跟他個別交換意見時,梁君竟這樣說:「老弟,對於教訓我怎樣生活、工作,給我上政治課,你的資格還嫩些!」他輕蔑地看看楊堅,「在大學的政治課考試中,我的記分簿,還沒沾過三分的邊哩!就是現在進行時事測驗,我相信,我不會比你的分數少。」

    「最要緊的不在於分數,而在於行動。」楊堅對他的誇耀不以為然,仍耐心地勸告著。

    「我的行動怎麼樣?有什麼不軌的言行嗎?」他怒目而視,「沒寫過反動標語吧?沒消極怠工吧?沒亂搞男女關係吧?」

    「但是,你應該聽聽群眾的意見,聽聽工人們的意見!」楊堅雖然對他的態度很惱火,但還壓抑住自己的感情,「不要等一些問題發展到嚴重化,那就晚了!」

    「謝謝你的忠告,我的老同學!」梁君雙手一拱,「我這人生來就沒打算討什麼人的喜歡。不管群眾也罷,工人也罷!『我行適我素』!至於說什麼問題嚴重化,倒請你不必為我操心,我自己知道該怎樣在生活的海洋中遨遊,起碼在這個星球上,任何監獄裡永遠不會給我留下位置。至於咱們倆,老楊,老同學一塊兒工作不容易,還是『和平共處』吧!我有多點底兒,你有多點底兒,誰還不知道誰?」

    但是楊堅卻無法跟他「和平共處」。他不能閉著眼睛不看,任梁君自由地在他的資產階級生活的海洋中遨遊。最近,為了朱秀雲的事情,他除了向黨支部作了匯報外,又個別地找梁君談了幾次話,但梁君卻一點也不知羞恥地說:「只要我沒有結婚,就保持了向任何女人獲得愛情的權利;任何女人也有愛我的權利。」他甚至把《婚姻法》都搬了出來:「戀愛自由嘛!這是人們起碼的自由權利。老楊,你沒有權力干涉我,就像我沒有權力干涉你一樣。如果,你現在愛上了女文書,我絲毫也不覺得奇怪,也不打算干涉!」

    「這是資產階級的自由,老梁!」楊堅說,「在十九世紀的歐洲行得通,但是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中國,你這種『自由』與我們的道德和社會都是不相容的。老梁,你應該引起注意了,再在你那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海洋』裡遨遊,會沒頂的……」

    梁君哪能聽進去這些話,沒等楊堅說完,他就把手一揮,說:「老楊,咱們倆沒有共同語言。」

    當然,他們的關係也就越來越壞了。當黨支書親自找梁君個別談話時,梁君更對楊堅不滿了,他惱怒地認為,這都是他的老同學向黨支部匯報後給他帶來的麻煩。

    「現在我真正感到,老楊比誰都關心我!」他對楊堅、對別人都這樣說,「但願這種關心不要太多了!」

    現在,隨著對大機架鑄造的態度不同,他們倆的距離越來越遠了。不過,梁君是能夠收斂住自己的感情的,他對楊堅的反感,並不處處表露出來,充其量,不過是說幾句旁敲側擊的話罷了。現在,就是對楊堅回來晚些,影響了他的睡眠,他的不滿也不是直接發洩出來的。

    楊堅當然不能去計較這些而影響到自己的工作。戴繼宏今天提起這事,他知道工段長多半出於體貼他,因此,他不以為意地說:

    「不能管這麼多!他這種人對我總是要有意見的;如果他對我沒有意見,你對我的意見可就會大了!」

    張自力笑著說:「對!」

    「我看,還是張師傅回去吧!」繞了一個大彎,楊堅還是贊成工段長的「合理化建議」。

    「怎麼,你倆嫌我在這兒妨礙你們,聯合趕我?」

    「我怕大媽有意見,」戴繼宏詭譎地借了個故,「您身子不大好,回去晚了,著了涼,不舒服,大媽非罵我不行。」

    「聽你這孩子說些啥話!」老頭笑著向徒弟說,「我的脾氣你大媽早摸透了,我這身子骨有多硬,她也知道。你大媽一輩子沒對我有意見過。」

    楊堅笑著說:「大概你在家有點兒獨裁統治,所以大媽連意見都不敢提了。」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張自力連忙擺手說。

    「獨裁統治倒不見得有,不過卻有點『一長制殘餘』!」戴繼宏今天也跟師傅開了個玩笑。

    一句話引得三個人都笑了。

    三個人你讓我回去,我讓你回去,正在難解難分的時候,那扇不太牢固的臨時小木板門被推開了。黨支部書記披了件外衣,手裡拿個手電筒走進來,顯然又是到處進行安全檢查的。這項工作,黨支書抓得特別緊,經常拿著手電筒到各個死角巡查漏洞和不安全的地方,自從他攬下來這項工作後,車間的大小事故很少發生了。

    今天,他進來之後,便故作嚴肅地說:「我估計又是你們仨在違反『命令』,明天非通你們的報不行。」他同時向張自力說:「張師傅,連你也在內,批評你個管教不嚴!」

    張自力此時卻想充好人了,他說:「沒辦法,老王,這兩個小伙子太不聽話,我趕一晚上都趕不走,正好,你來了,狠狠批評他們一頓吧!」

    「你別聽我師傅的話,王永剛同志……」戴繼宏想分辯,但這個從不會撒謊的小伙子,連句開玩笑的謊話都想不出來,臉都憋紅了。

    「別擺你們的理由了,」王永剛看戴繼宏那著急的神情,笑了笑說,「你們的話,我一句也信不過。這次就饒了你們,下不為例,不過,」他又嚴肅起來說:「現在得馬上回去睡覺,星期一再接著干!」

    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說什麼好了。戴繼宏用乞求的調子說:「這樣吧,王永剛同志,讓師傅和老楊先回去,我再留一會兒。」

    「誰也不許留下,你更不能留。看你那眼睛熬的,你簡直不要命了!」黨支書幾乎是聲色俱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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