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十五 (5) 文 / 程樹榛
「現在可不比那年月!」桑布馬上糾正她,「現在總覺得這地方越來越好了。王永剛同志,您是不知道,二十年前那是什麼樣子,到處荒煙蔓草,野狼和狍子打架,連風雪都比這會兒大。這還不算,更可恨那些王爺和國民黨軍官,比豺狼還凶狠,壓得人連氣兒都沒法喘。可現在呢,大機器廠,鋼鐵廠,電廠,水泥廠,紡織廠……要什麼,有什麼!草甸子變戲院,充軍犯人的草棚變成百貨大樓,還有我這個老鷹,這一窩小鷹……」
正當老桑布說得興奮的時候,突然從外邊闖進一個小伙子和一個姑娘。小伙子生得膀大腰粗,濃眉大眼,虎裡虎氣;姑娘圓臉盤,白裡透紅,彎眉毛齊齊展展,身材窈窕,眼睛晶亮,充滿著青春活力。老桑布又忙作介紹,他先指著小伙子說:「這是老二。」
戴繼宏說道:「我認識他,二車間的車工,對吧?廠前光榮榜上還有他的照片哩。」
工段長代作介紹,桑布就笑著把目標轉向姑娘:
「這是我們的寶貝疙瘩,叫葛丹,今年初中畢業。」說罷,轉向女兒笑著說:「一天到晚就在草原上遊蕩,也不好好替自己打算一下,畢業後幹啥?」
姑娘毫不猶豫地說:「早打算好了!你們都當工人,我去當人民公社社員,咱們好『工農聯盟』,『互相支援』。」
老桑布哈哈大笑起來,說:「王永剛同志,您看,這些年輕的交了好世道了,愛幹啥就幹啥!我就擔心這好日子把他們寵壞了。」
王永剛說:「不會的,有毛主席給他們指明了道兒,不會走邪路的。」
「阿爸,我是共青團員。」姑娘說。
「那就更好了!」王永剛親切地看了姑娘一眼。
他們正談得熱鬧,女主人圍著雪白的圍裙又走了進來,問桑布道:「還喝點酒嗎?」
「這還用問?多來幾兩!」老桑布說。
「哎呀,桑師傅,我們來找你研究一個芯子問題的,」戴繼宏這才說明來意,「問題還沒研究,就要喝酒吃飯了。」
「吃飯並不影響咱研究問題。用我們蒙族人的話來說,『酒喝足了,腦袋就變得聰明了』!一聰明了,解決問題就快了,效率就高了!」
王永剛笑著說:「那好啊!為了變得聰明,這酒不想喝也得喝了!」
桑布的一家人忙碌起來了。不一會兒,一餐豐盛的酒菜擺了上來,奶茶、奶食、炒米和糖擺得桌面滿滿的,「按蒙族人的習慣招待你們!」老桑布在三位客人面前,各放一隻很大的黑酒杯。
一頓飯吃了一個多鐘頭。不用說,主人和客人都吃得個酒足飯飽。
吃完飯,戴繼宏和楊堅就迫不及待地把問題擺了出來。主要是螺母孔芯子的工藝問題。戴繼宏剛擺出來,老桑布就說:「為這個傢伙,我昨兒半夜沒合上眼,最後到底叫我逮住了。」說罷,就從抽屜裡拿過一張塗得半黑的硬紙,上面畫著密密麻麻的線條和投影。
戴繼宏、楊堅湊了過來,王永剛也向前移了一下,就聽桑布解釋起來。
幾個人又仔細合計了兩個小時,問題基本上搞清楚了。
「我看就照桑師傅想的這樣幹好了。」戴繼宏最後說,「老楊你看怎樣?」
「沒問題!看來,咱倆昨晚的擔心是多餘的了。」楊堅說,他指的是怕因這個問題窩了工。
「我不會扯大家的後腿的!」老型芯工保證似的說。
時間已經不早了。楊堅因為還有一件事情未辦,心裡總惦念著,因而就首先提議回去。其他兩人也覺得該讓他們一家休息了,也就對楊堅的提議表示同意。
老桑布沒有多說什麼挽留的話,他在送他們到門口的時候,熱誠地說:「歡迎你們三位常來做客。」
「放心吧,以後少來不了。」王永剛說,「你的酒會使人變聰明,我們還能不常來喝一喝?」黨支書總是很詼諧的。
穿過公園時,王永剛和戴繼宏被青工們攔住了,要他們倆和他們一塊兒划船,楊堅卻在他們不注意時溜走了。
楊堅回到宿舍後,太陽已經偏西了。他先把曬在外邊的衣服收回來,板板整整地疊好,然後就去女宿舍。今天他準備更深入地和小朱談談,要她正確地認識和端正入團態度,還準備給她指出,她現在雖然有了明顯的進步,但還很不夠,還得繼續努力,才能達到一個真正的共青團員水平。
夕陽西下,紅霞滿天。晚風吹動了梧桐樹葉,發出悅耳的響聲,修長的馬路上,往來著熙熙攘攘的幸福的人群。遠處,一望無際的稻田,掀動金色的波浪,高粱紅得像火一樣,高高地舉著一束束火炬;粗大的玉米,也咧著大嘴,露出金黃的牙齒在歡笑。大地上呈現出一片豐收的景象。他心裡暗自算計,等哪天去人民公社義務勞動的時候,非得好好地幹一番不行!割稻子,楊堅還是一把好手哩。正想著的時候,忽又聽到一陣悅耳的「一、二、一」的口令聲,回頭一看,原來一群天真的紅領巾正在學著大人的動作,做民兵操練的遊戲。楊堅非常欣賞這個場面,看到這一切,他看到了新中國革命兒童的幸福生活縮影,看到了黨和祖國把新生的一代培養得多麼健康,多麼有生氣!他不禁也想起自己的童年時代,他的童年是在地主的牛棚中度過的,是在陰濕的木匠鋪裡度過的,是在鞭子和拳頭下度過的,苦水浸透了他的童年生活……
直到那隊小「民兵」雄赳赳、氣昂昂地唱著《我是一個兵》走遠了,他才從激動的沉思中醒來。
女宿舍被濃深的綠蔭籠罩著,亭亭玉立的白楊樹,種植在宿舍周圍。這是前年才栽植起來的,楊堅和車間的同志們,一塊兒參加了這次義務勞動。時隔兩年,白楊長大了,使女宿舍變得格外幽靜。
楊堅踏進了宿舍的門,管理員是一位年逾花甲的退休老工人,是他自動要求來幹這個工作的,他說這樣可以為國家節約一個勞動力,擺到車間乾硬活兒。他和楊堅很熟,似乎也知道楊堅的使命,因此,每次總是高興和敬重地讓小伙子進去。今天,他格外興奮地向楊堅說:
「去吧,她在家。這姑娘近來很少出去,學習可用功了,比過去大有長進了!」
慈父般的老工人,無微不至地關懷這些自己兒女般的青年的成長,並為他們的每一個微小的進步而高興。
小朱住的房門上的玻璃,被淡綠色的綢子遮著,玻璃上貼著一張一群青年支援祖國邊疆建設的剪紙。姑娘們總是善於美化自己的環境的。楊堅上前輕輕地敲了敲門,門開了,他向裡邊一看,不禁愣了一下——出乎意料之外,梁君坐在小朱的床沿上,鐵青的面孔,擰緊兩道掃帚眉毛;開門的小朱,模樣更加難看,面色蒼白,嘴唇發顫,兩道細眉微微地倒豎著。氣氛不對啊!楊堅不好貿然地進去了,有點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想了一想,覺得還是暫時避開一下好,現在和小朱談話,不是時候。
但小朱卻把他叫住了:
「老楊,你別走,我正有一個難題請你幫我解解。」
楊堅只好轉過身來。
梁君這時才站了起來,他皮笑肉不笑地說:「進來坐吧,老楊,既來之,則安之。」
「好吧!」楊堅回答著,他心想,倒要看看梁君來這兒是扮演一個什麼角色的。
「老楊,你這邊坐,」小朱替他搬了個方凳,「我馬上就告訴你這個難題是什麼,這個題你一定得幫我解開,我心裡憋得太難受了。」
梁君冷笑了一聲:「你們大概有約會吧?」
「對!我們有重要的『約會』!」小朱用堅定的語調回答說,為的是堵住梁君的嘴。
「那我打擾了?」
「你自己看呢?」小朱的話說得又冷又硬,楊堅插不上嘴去。
「好!你是在下逐客令了?」
小朱不再去理他,她順手把面前一本毛主席著作打開,飛快地翻了幾下,便停下來,用手指指著一個地方說:
「老楊,我問你,毛主席所說的那些沒經改造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指的是什麼樣的人?」
聽到小朱這個問題,梁君的臉色一下子由青變紫了,他用陰冷的聲音說:「呵!倒學會旁敲側擊的本事了!不過,朱小姐,你也太薄情了,我真想不到你把我們之間那段情意,忘得這麼快!可我,還當做幸福的記憶呢。」說罷,他站了起來,以同樣的聲調,向楊堅揚了揚眉毛,「老楊,女人的心,水性楊花,你可要當心啊!……」
小朱的臉氣得煞白,下嘴唇陷下幾個深深的牙印子,嘴唇痙攣地扭曲著,還沒等梁君說完,她一下就走了過去,憤怒地說道:「住口!你趕快滾出去!」
正在搜索更惡毒字眼的梁君,吃驚地望著小朱那被憤怒的火燒得發紅的臉,還有那緊握住的發顫的拳頭。這拳頭正一步步向他逼近,他害怕了,害怕小朱的拳頭舉起來,他不由得一步一步向後退,嘴裡不斷地說:
「你、你要怎麼著?你想打人?」
「打你,我嫌污了我的手!」小朱說,「你快點滾開!」
「好!我走,我走……」他還在後退中,當退到門檻上時,他被絆了一下,差點跌倒了,還沒直起身子就狼狽地走出去了。
小朱用力關上了門,走了回來,她的臉更加蒼白了,半天,才艱難地說出一句話:「老楊,他,他是在侮辱我!」這時,她的眼淚才流出來,像兩道汩汩山泉,直向下傾瀉;多麼像個剛剛被人欺負了的孩子,回頭看見了媽媽,心裡的委屈,一下子爆發出來了。她一頭伏在桌子上。
楊堅的心一時收縮得很緊,梁君侮辱的不是小朱,而是他自己。從梁君那難聽的侮辱性的話語中,他完全可以猜出,在他未來之前,小朱處在一個什麼樣的境地。他知道,梁君這種人,什麼話都可以說,什麼事情都可以做。一種熱烈的同志式的同情和關懷,使他走了過去,輕輕地撫拍著小朱抽搐的肩膀,堅定而有力地說:
「小朱,別難過,要堅強些!挺起腰桿來!你不是正在申請入團嗎?應該像一個共青團員那樣,正確對待所發生的事。」
朱秀雲猛地抬起頭來,滿溢淚水的眼睛,逕直地望著楊堅那堅毅、正直而懇切的臉,她掏出手絹,用力地擦著眼睛裡的淚水,然後說:
「老楊,我聽你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