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十四 (3) 文 / 程樹榛
張秀巖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一會兒又抬了起來,正好,陽光從南邊的天窗射進來,射到她的臉上,姑娘顯得更加光艷照人了。
此時,戴繼宏心裡更為高興,這個硬仗打勝了,他的信心更加足了。如果再突擊搞它一下,大機架就可以提前鑄造出來了,金工車間的工人們,也多加把油,其他車間再配合上來,這個鋼鐵巨人就要更快地站起來了。想到這裡,他心裡真感到激情萬頃,奔騰不已,他忍不住向楊堅耳語道:「接著干咋樣?」
「好啊!」楊堅和他想得完全一樣,不過,他對工段長說:「你快去給王永剛同志說說。」
戴繼宏立即走到王永剛面前說:
「王永剛同志,趁熱打鐵吧!接著干澆注的準備工作好嗎?」
「對,接著幹好了!」大家一齊響應工段長的號召。
王永剛逐一地看了看一張張熱情的面孔,他看出來他們是從心裡發出來的聲音。這是一支多麼堅強的隊伍!多麼像當年那些無堅不摧的鋼鐵戰士,在攻下一個大碉堡之後,又想攻下另一個更大的碉堡,一舉殲滅敵人!他從內心裡熱愛他們,他的心和他們一樣激盪,乘勝前進的慾望,同樣燃燒在他的心中。但是,他畢竟是個久經鍛煉的指揮員了,他不能聽任感情的支配,他需要冷靜地對待群眾的熱情,並且善於保護和更好地發揮這種熱情,因此,等了一會兒,他無限親切地向大家說:
「同志們!剛剛打過一個硬仗,該休整一下了!勞逸結合嘛,不要太性急了。」說罷,又向大夥兒鼓勵地說道:「大家先把勁兒攢住好了,先坐下來,把氣喘勻了。另外,姑娘小伙子們,也想找點空兒說幾句知心話,也得滿足一下群眾要求呀!」
一句話把大家說樂了。不少人還把眼光對著張秀巖投射,把姑娘的臉都羞紅了。看到這裡,王永剛又詼諧地補充一句:
「連我的老伴兒都有意見了,她說:『你們幹嗎這麼忙,不能歇歇喘喘抽袋煙再幹嗎?』你們看,問題嚴重不嚴重?」
一開始,大家還有點捨不得離開工段,最後,黨支部書記急了,只得又用命令的口氣說:
「誰也不准留在這兒!現在一律聽我指揮,老戴和張師傅帶頭。」
左說右勸,才把工人們說服。
不過,在臨分手時,戴繼宏和楊堅互相遞了個眼色,看來,他們之間又有了某種默契。
戴繼宏吃完晚飯後,稍微休息一下,就到盥洗間,用冷水把身上這些日子鬱積的污泥沖了沖,然後就奔向模型車間劉師傅的家中去,他想趁這休息機會,把一個芯盒問題再向劉師傅請教一下。到八點來鐘,估計劉師傅該吃完飯了他才去。
但劉師傅卻沒在家。劉大媽一個人正坐在陽台上乘涼,用一把大蒲扇,慢慢悠悠地扇著風。戴繼宏走上前去問道:
「大媽,劉師傅在家嗎?」
「啊,是宏兒呀!」劉大媽驚喜地叫道,「怎麼這些日子不到家裡來玩呀?」老太太對戴繼宏的到來很為歡迎,「老東西又找你師傅下棋去了,簡直把下棋當成吃飯了!」
「那好,我到師傅那兒去找他。」戴繼宏說著轉身就走。
但劉老太太卻顫巍巍地趕了出來,嘁嘁喳喳地向戴繼宏道:「宏兒,老張家我替你問了……來,我告訴你……」
戴繼宏哪有心思聽這些,他笑著對一片好心的老太太說:「劉大媽,下次再說吧!」
來到師傅家一看,一點兒也不假,兩個老頭兒正聚精會神地在那兒下象棋,都只穿一件背心,露出光溜溜的膀子。但是,汗水還是把他們的背心浸濕了。戴繼宏心想,原來下象棋也要花力氣的,不然,怎麼會累得出汗呢?
戴繼宏悄悄地站到他們的身邊。大概注意力太集中了,兩個老頭竟沒發覺他的到來,還在那裡「將」、「將」的。
不一會兒,張秀巖從外邊進來了,她的眼睛一亮:「你怎麼來了?」
戴繼宏只朝劉師傅看了看,張秀巖自然明白了。
「你幹什麼去了?」戴繼宏低聲問她。
「到文化宮去了。『七一』表演的節目,今天還叫人唱。」張秀巖說。
戴繼宏知道是怎麼回事。「七一」那天,為紀念黨的生日,在文化宮舉行一個文娛晚會,各單位都有節目,「鑄鋼」就派張秀巖做了代表,在會上獨唱了那支她所喜愛的歌曲《毛主席是咱社裡人》,很受觀眾讚賞,那天還有其他一些節目,都很受歡迎,應職工們的要求,廠文化宮又把那天的優秀節目,重新再表演一次。當然,小張今天也在被邀請之列。戴繼宏對這些節目也很感興趣,因為今天賽球,沒能抽得開身。
「你怎不休息一下?」秀巖知道他一來就有事情。
「休息什麼,我又不累!」
「你呀,身子骨就是鐵打的!」嗔怪中充滿著熱情的關切。
那邊,兩個老頭還在猛「將」哩!當然,他們在這兩個年輕人談話時,已經知道戴繼宏來了,不過,正殺得難解難分,實在捨不得收場。
「收了吧,爹!宏哥還有正經事哩。」只有在家裡,她還保持對戴繼宏的兒時稱呼。
「好,好!」兩個老頭答道,但就是不動。
猛不防,張秀巖走過去,一把把棋盤翻了個個兒,棋子嘩嘩嘩地掉落在地。
「看你這孩子!」張自力嗔怪地說。
「看你爹快輸了,你來救駕是不是?」劉師傅也笑呵呵地說。
「一下起棋來就沒個完,不怕浪費時間?」在此時此地,小張可以肆無忌憚,「人家等多長時間了!」
「繼宏找我?」劉師傅問戴繼宏。
「還有一個新問題再跟您說一下,」他從身上把圖紙取出來,「砂型我們做好了,芯子還沒下,因為芯盒還有點問題,還得請您幫助解決一下。」他指了指圖上一個地方。
張自力也幫助解釋一番。
老木型工戴起老花鏡,看了一會兒,說:「行!問題不大。最近兩天,我們又討論了和你們的協作問題,大夥兒說,你們那麼大的困難都敢克服,有關木模芯盒的一切問題,都交給我們好了!我們包下來了,要做什麼樣,就做什麼樣。」
聽了這話,戴繼宏心裡一陣熱,感動地想:兄弟單位協作精神多好啊!隔了一會兒,他又說:「劉師傅,那就一言為定了!」
劉師傅哈哈大笑起來,轉臉向張自力說:「這小子還有點不相信我,還要我立軍令狀怎麼的?告訴你,你爹在時,也完全信得過我。」轉臉又向張自力說:「不假吧?老張?」
「話是沒有錯,」張自力笑著說,「不過,可不能讓我們全搞成實心鑄件。」
「哈哈哈哈!」老工人爽朗地大笑起來,「看你把話說哪兒去了!」
兩個青年人被笑得莫名其妙了。小張不解地問:「怎麼回事,爹?」
「說起來話又長了!」張自力說。於是,他又向他們倆講述一段驚心動魄的工人鬥爭史。
還是在二十年前,日本鬼子把上海佔了,工廠也被他們給霸佔做臨時兵工廠了。有一次,鬼子要求他們鑄造車間鑄造一種裝甲車上用的筒形複雜薄壁部件,並且要得很緊。戴繼宏的父親戴宏,和張自力等人一合計,覺得這些東西準是用來「掃蕩」敵後根據地、屠殺中國人民用的,作為中國工人階級,哪能甘心替他們製造殺害自己同胞的武器!於是,戴宏、張自力和劉師傅,就動起心思來了。由劉師傅在模型上打主意,戴宏、張自力在砂子上打主意,最後,經澆鑄後,鑄件出來了,哪裡是什麼筒形,都是實心的鋼棒棒。日本鬼子哪裡肯答應,就要他們重做,但做來做去還是那一個樣兒;沒有法了,日本鬼子親自看著他們做,那也沒什麼兩樣。氣得日本人怪聲大叫:「你們的心,大大地壞,壞了的!」
戴宏卻笑著說:「我們的心,是大大地好好的,我們的技術小小的。」
有什麼辦法呢!鬼子又看不出破綻來,最後只好把這一大批活打成廢品,不用說,那批裝甲車也就只好停在那兒不動。
「從那時,我就知道你有兩下子。」張自力講完故事向劉師傅說。
「嗨,你們還不是一樣!不過,那也是拎著腦袋當皮球玩。」劉師傅說。
兩個年輕人聽了,又佩服又感動。佩服的是,他們的父輩對敵人鬥爭那樣勇敢機智;感動的是,他們那種不怕犧牲、處處為革命利益著想的高貴品質。他們這一代年輕人,應該怎樣把這些寶貴的財富繼承下來啊!
說說笑笑,已經到了九點多了。劉師傅首先告辭,他站起來說:「自從那個小崽子參軍以後,這老太婆就不給我自由權利了,回家晚一會兒,就沒完沒了的。」
「那是大媽捨不得離開您。」張秀巖說。
「就算是這樣吧!」老頭兒倒勇於承認。
送走了劉師傅,戴繼宏又跟張自力父女閒聊一會兒。不久,張大媽也回來了,秀巖問:「媽!你到哪兒去了?」
「和她們一塊兒討論去了。」張大媽笑呵呵地說,「家屬委員會,把我們這些老太婆也拉一塊兒去了,要學毛主席說的話。」
「學毛主席什麼話?」張秀巖詫異地問。
「他老人家跟一個外國姓白的大夫說的話。可中聽了!」
「《紀念白求恩》!」秀巖知道媽媽的意思了,「連這也說不上來,咋學好?」
「嗨,我哪能跟你比?念了八九年書的人!」老太太頂了女兒一句,「不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也好懂,我都明白了!那個白大夫真是個好人哪!從那麼老遠地方,到咱這兒來給咱中國人治病,多好的心眼哪!所以,我們這些老太婆們,也一個勁兒地要向白大夫學哩!」
「哈哈哈,看媽說得多有意思!」秀巖笑著說。
「怎麼,我說得不對嗎,宏兒?」
「對,大媽!」戴繼宏忙答道,「一點兒也不假。」
老少四個人,親親熱熱地又談了一陣兒。最後,戴繼宏又想起一件事,他認真地向張秀巖說:「秀巖,拔模算是闖過來了,澆注的活兒,你們心裡有底兒沒有?」
秀巖也認真答覆了:「你放心吧!我們知道這活兒重要,不好幹。最近,我們一直沒敢閒著,有點空,我們就在練。放心好了,工段長!我們不會拖你們的後腿。」
「那就好。」戴繼宏滿意地說。看了看表,已經快到十點了,他說:「我該走了。」
「嗯,該回去睡了。」張自力說。
一家三口把戴繼宏送出門外。到門口,老兩口抽身回去了,女兒卻仍隨在戴繼宏後邊。
「你怎麼還不回去?」戴繼宏奇怪地問道。
「有點兒悶熱,想出來走走,涼快涼快。」姑娘的聲音很低,把頭低下了。戴繼宏卻沒注意,他說:
「熱啥?涼颼颼的!這不比在上海,一到這會兒熱得睡不著覺。現在,我一點也不熱。」
「那怪你感覺遲鈍,連冷熱都不知道。」小張含蓄地說,「這外邊多涼快,誰不想多走走!」
「算了,快回去睡覺吧!一個人在外邊走不害怕?」戴繼宏看來很關心她哩。
「快走你的吧!」小張有點生氣了,「外邊怕什麼,又沒有鬼,有鬼也吃不了我。」姑娘的話怎麼這樣不中聽?
戴繼宏憨厚地笑了笑,說:「好,我走了!」說完,就大步流星走了。不過,他並沒有回去睡覺,而是到車間技術組去了,那裡還有人等著他哩。
原來楊堅根據戴繼宏給他遞的眼色,也來這兒琢磨芯盒的問題,他正在畫正式工作草圖,有個問題只等戴繼宏請教劉師傅之後來決定。戴繼宏來到時,他正伏在圖板上苦思哩。
「害你久等了!」戴繼宏見楊堅還留在辦公室沒走,有點喜出望外,但又有點抱歉地說。
「找到劉師傅了?」
「找到了!」
兩個人重新開動思想機器,兩下夾攻,問題得到了解決。然後,兩人高興地走出辦公室。
工廠是沒有夜晚的。鋼水照樣在奔流,馬達照樣在歌唱,汽錘照樣在喘息,焊機照樣在發光,機床照樣在旋轉,煙囪照樣在噴雲吐霧……就連食堂裡的炊事員,也照樣忙著做著熱飯香菜。只有,廣袤的原野在酣睡,那刷刷刷禾苗的生長,也表明它正在大口地呼吸。遠處,轟響的列車,正在軌道上隆隆滾過,車窗的燈火在閃閃發光。那些幸福的旅客,正向北京駛去吧?多麼想拜託他們,帶一封信給敬愛的毛主席,就說是:我們北方機器廠的職工,正在遵照您的指示,自力更生、奮發圖強地鑄造一個鋼鐵巨人,我們一定讓它盡快地站起來。
「今天,有多好!」楊堅情不自禁地從內心發出感歎來。
「是好!」戴繼宏也莫名其妙地接過來說一句。
走到他們的宿舍了。戴繼宏突然沒頭沒腦地向楊堅問一句:「老楊,你覺得熱嗎?」
「不,很涼快!」楊堅說,「我一點也不覺得熱。」
「我也這樣。」戴繼宏說,不過此時兩人已經分手了,可楊堅還聽到戴繼宏自言自語地說:「我的感覺並不遲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