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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十二 (2) 文 / 程樹榛

    戴繼宏也不斷地鼓勵她:「秀巖,再加一把勁,可不能驕傲自滿啊!」

    ……假如一切都照以前這一段生活道路徑直發展,那該多好!但是……

    但是,生活的航道中,卻偏偏存在那麼多暗礁。

    都是那個倒霉的梁君,擾亂了她生活的平靜。

    你和小朱好,好就是了,都快成了,幹嗎又把小朱甩了?幹嗎又死乞白賴地向人家糾纏?真煩死了!

    該死,一開頭她竟未加戒備,像許多年輕姑娘那樣,秀巖是天真的,活潑的,大方的,對男同志一視同仁,說啊,笑啊。誰知這個技術員倒自作多情起來,起初用言語挑逗她,秀巖曾很不客氣地給他碰了幾個硬釘子,誰知梁君並不自覺,繼而用大量粉紅色的信箋,寫上一些不知從哪兒弄來的令人作嘔的話,經郵遞員的手送到秀巖家裡。

    當她看到梁君的第一封信時,她簡直氣壞了!那些不倫不類的詞句,秀巖覺得比罵她還難受。覺得是生平以來受到的最大侮辱。但她不是一個怯懦的小姐,她知道應該怎樣處置它。第二天,見了梁君的面,她就把那信退還給他,並且嚴肅地說道:

    「老梁同志,還是留給你自己欣賞吧!我對這套東西,很不喜歡,非常討厭!」她本想把自己夜裡睡在床上想好的、更加尖刻一點的話回敬對方,但臨時一轉念,算了,在一個車間幹活,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留點餘地吧!因此,話到嘴邊又留了下來,只是有禮貌地說:「我現在不想考慮這事。」

    但是,梁君卻真的當做自己的「餘地」了,不但繼續寫信,反而經常藉故來張自力家。「我向張師傅請教來了!」每次,梁君總是來這樣一句「開場白」。開始,張自力還真的以為這位技術員開始向工人靠攏了,因而感到很高興,並表示歡迎,但不久,他便知道,梁君「請教」的不是他,靠攏的也不是他,而是自己的女兒。老頭警惕起來了,就向女兒說:「秀巖,你要記住爹和你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秀巖當然理解爹的意思,因此,除了對梁君的來訪表示冷淡外,還把那不斷收到的來信,原封不動地交給了媽媽,說道:「媽,你不說沒有廢紙引火嗎?這紙頭不錯,上邊有油,可愛著火了!」

    處之泰然了,也就心安理得了。但是,前天劉師傅家的劉大媽來串門,又給她增添了一樁心事。

    劉大媽和媽是非常要好的,就像劉師傅和爹那樣親密無間。可前天來家時,忽然把自己上下打量個遍,像不認得自己似的;更可笑的是,打量過後,又湊近媽媽耳邊嘁嘁喳喳說了半天。老太太們好用這種方式說話,秀巖是見慣了的,並沒有特別注意。後來,劉大媽的幾句話,卻引起她的敏感:什麼「知根知底,正配對上……」。

    奇怪!這個大媽,難道來說媒的?如果真的這樣,你可看錯了對象。劉大媽,這種事,你的關心可是多餘的了!

    這天,又是星期天。秀巖的第一件事,是梳理她那兩根又粗又長的辮子。

    這是個美好的日子,湛藍湛藍的天空,一絲雲兒也沒有。幾隻不知名的小鳥從遙遠的草原飛來,它們彷彿想欣賞一下這個日新月異的工業新城的壯麗容貌。時而飛到還沒有拆下的腳手架上,時而飛到新落成的百貨大樓上,時而又飛到正在演出精彩節目的劇院屋頂上,最後,又飛到了一片嶄新的職工家屬宿舍區。它們飛來飛去地盤旋著,有時互相呼應地叫了幾聲,大概因為這裡的變化打亂了它們的記憶,彼此要交換一下情況吧。

    張秀巖卻沒有心思去聽小鳥的歌唱,她一心一意地梳理那長時間沒有好好梳過的辮子。她那紛亂的心事,也需要好好梳理一下了……

    她的思想,像一隻無篷的小船,任著流水沖蕩,一會兒漂到這,一會兒漂到那,一會兒陷入回憶裡,一會兒又嚮往著美好的將來……那條又長又黑的大辮子,鬆開了,又編上;編上了,又鬆開,總也扎不好。有時還不自覺地舒了一口氣。看了看鏡子,她正面對著一個顰眉蹙臉的姑娘。這難道是一向樂天無憂、心直口快的自己嗎?

    屋子內外都很靜,媽媽也不知做什麼去了。外邊那架老掛鐘,滴滴答答有節奏地響著,從窗口向遠處望去,一座座高大的紅色廠房和乳黃色的大樓,聳立在蓊鬱的綠樹叢中。

    忽然,媽媽在外間說話了:

    「爺兒倆終天也不沾家,星期天也東跑西顛的,飯碗一撂又都跑了!滿腦子砂子呀,木型呀,以後就讓你們啃木型吃砂子吧!」剛說到這裡,老掛鐘噹噹噹噹地響了起來,「看,都十點鐘了……這死丫頭!」

    啊?十點了!秀巖這才好像從五里霧中走出來,迅速地把辮子扎上,隨後又把裡邊的小門推了推,向外問道:

    「媽,你自個兒在叨咕什麼呀?」

    這才看見,媽媽正坐在有陽光的地方縫衣服。媽媽是一個飽經風霜的、典型的中國老一代的勞動婦女,臉上堆滿了辛勤勞累的皺紋。家中裡裡外外都收拾得乾乾淨淨,誰都誇她是一位善於操持家務的好家屬。現在,她正替張自力縫補那千裰百衲的工作服哩。聽了女兒的話,她微微地吃了一驚,說道:「怎麼?你還在家?我只當和你爹一樣,又不知跑哪兒去了呢。」

    「媽!我今兒哪兒也不去。」

    母親有點奇怪:「今兒個怎麼這樣老實?」

    「媽,聽你說的!」秀巖在屋內笑了,「我要把屋子收拾一下,還要好好休息一下。」

    「噢?你也知道休息呀?」

    「是黨支書逼我們休息的。」秀巖仍在屋裡自語般地說,「前幾天,我們一鼓勁兒把砂子問題解決了,木型也差不多了,王永剛同志就給我們下了道命令,今天非得好好休息一下不成。」

    「你們呀,也真得好好命令命令,」媽媽並沒有停止手中的針線,「再不命令,你們連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我們的勁兒一上來就留不住了!」秀巖對他們的幹勁那樣足是很自豪的。

    媽媽真有意思,總是盼望自己在家裡,可自己就不習慣待在家裡。因此,她不由又好奇地問:「媽,你總盼我在家做什麼呀?」

    「你怎麼能知道媽的心!」母親有點感歎地說,「平時總聽你們說這躍進、那躍進的,想問幾句,也不得空兒,好容易盼個星期天,想讓你們爺兒倆也給我擺擺,可你們誰也不理這個茬兒,我這心裡頭總是悶鬱郁的。哎,要是你哥哥不死,該有多好!那孩子,可跟我一心啦!有什麼總愛跟我叨咕叨咕……唉!」媽媽又提起了這段悲痛的心事,聲音又有點哽咽了。

    秀巖似乎也記得有這麼一個哥哥,他比她大很多,非常喜歡自己的妹妹,更愛媽媽,但爹偏說他性子倔,天不怕,地不怕。有一次,秀巖還聽哥哥咬牙切齒地說什麼「……我恨死他們了……」他恨什麼?秀巖當然不可能知道。他身材高大,很能幹活兒,但就是在家時候少,每天夜裡,媽媽都要等著給他開門。等呀等呀,什麼時候等回來了,媽媽才安心去睡覺。可是,就有一天夜裡,媽媽一直等到天明,也沒把哥哥等回來,爹和媽都非常著急,媽的眼淚都急出來了……從那以後,這個可愛的哥哥就一直沒有回來。直到解放以後,才聽爹說:「你哥哥是共產黨員,為了受苦人鬧翻身,為了打敗日本鬼子,替新四軍籌運軍火器材,被敵人發覺,犧牲了……」

    哥哥是媽媽的連心肉,她一直忘不了他。其實,秀巖也一直懷念他,哥哥在她的心中,一直是非常高大的。

    現在,媽媽又想起哥哥來了。她不願媽媽傷心,於是,就想借別的話來岔開,她說:

    「媽,爹不是一直在陪著你嗎?」

    「他陪我,哼!我可沒有這個福氣。」媽媽不滿意地說,「他心裡頭只有砂子、木型。看,今兒又不知折騰哪兒去了,都這麼晚了,還不回來。」

    「大概又去找宏哥去了。媽,爹有正經事!」女兒為父親辯解道。

    「嗨,終天你找我、我找你的,一天到晚在一塊兒,有什麼正經事還沒辦完,星期天還去找?」母親有點嗔怪地說,說到這裡,一不小心,長長的線從針孔中脫出來了,紉了半天也沒紉上,於是,向屋裡叫了聲:「秀巖啊!出來一下,把針給我紉上。」

    秀巖從裡屋走出來了。她今天脫下了工作服,身材顯得非常苗條,可體的白襯衫,玄色的裙子,飽滿的胸脯前垂著兩條烏黑的大辮子,渾身上下,充滿著濃郁的青春活力。連每天和閨女生活在一起的母親,看見女兒這容光煥發的模樣,也忍不住打量幾眼,隨即想起什麼來,帶點試探性的語氣問:

    「繼宏那孩子為什麼不常來了呢?」

    「誰知道呢,忙唄!」秀巖從媽媽手裡接過針線,邊紉邊回答,說後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母親又忍不住看了看女兒,她心想:「這死丫頭,心事還不小哩!」於是,她把聲音放低了,嘁嘁喳喳地說:「秀巖哪,我問你一件事。」

    秀巖不解地望著媽媽:「什麼事?」

    媽媽索性把手裡的活兒丟在一旁,正正經經地對女兒說道:「對媽說真話,孩子,他們倆,你到底喜歡誰?」

    秀巖真沒想到母親會這樣問,一下子愣住了,臉羞得緋紅,不好意思地訥訥地說:「媽,你說得什麼呀?」

    「看你這丫頭,對媽還瞞著?跟我說說,我也能提個意見啊!」

    真的,還瞞媽媽幹什麼呢?媽又不是外人,會向別人說?因此,她忽又大大方方地說:「媽,你就提吧!」

    母親把凳子向閨女跟前移移,一臉莊重嚴肅的表情,語氣也是非比尋常的:「繼宏這孩子,祖宗三輩咱都知根知底兒,又是在我和你爹跟前長大的,你爹一向喜歡他,當做親兒子看待,我呢?也一樣。那個老梁呢,人家大學畢業,學問高,就怕你配不上……」

    「媽,我不喜歡老梁那傢伙!」秀巖就連忙打斷了母親的話,她不願聽她再繼續說下去,「他一天到晚東遊西逛的,也不好好幹活,就知道擺架子,工人們都不喜歡他,說他跟我們不是一路人。前年反右派時,差點給他劃個右派分子。這幾年,大夥兒也沒少批評他,可他總來個虛心接受,堅決不改。瞧那自高自大的勁兒,多臭!」秀巖越說越有氣。

    母親對女兒的話感到有點好笑。這孩子就是吃的鹽少,見識也少,過去,一些有錢人家的子女,哪有幾個勤快的?現在雖然不同了,但像梁君那樣成天衣帽整齊的公子哥兒樣的人,也不像能幹活的樣兒。因此,她向不懂事的閨女說:「有錢人家的孩子,身子骨都很懶,他怎能跟咱們工人比?所以我也在想,這種人怎麼能跟咱們在一塊過日子?你答應,我和你爹還不答應哩!」

    這一點,秀巖不反對媽媽的意見,不過,她卻有點奇怪:「媽,你怎麼知道他家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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