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十二 (1) 文 / 程樹榛
對於張秀巖說來,這一個月,好像是在一剎那間度過的,但仔細回想一下這段時間所經歷的事,又像過了好多年。不,好多年也不止!聽爹的口氣,好像過去幾十年也趕不上這一個月。短短的三十天,有多少令人難忘的事啊!……
鑄造大機架的事,已成為他們爺兒倆的全部生活內容。為了戴繼宏的那個鑄造方案,爹幾乎飯也顧不了吃,覺也懶得睡,一天到晚幫戴繼宏出主意、想辦法。秀巖呢,也把這件事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她時刻關心著方案的命運,雖然她的技術水平低,經驗少,又是天車工,但她也從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幫助戴繼宏充實方案的內容。使她非常滿意的是,戴繼宏確實也採納了她不少意見,特別是關於起吊方面,她的意見常受到他的重視,因此,當方案受到人們肯定的時候,她和戴繼宏一樣感到高興。有一次,小劉就說過她:
「看小張那高興勁,好像這方案就是她搞的那樣。」
「怎麼,我為什麼不高興?」秀巖理直氣壯地說道,「這裡邊也有我的一份哩!」
這還不算。要是有人企圖貶低或阻撓方案的執行時,她的氣比誰都來得快,恨不得一句話把對方頂到南牆去。
有一次,鄭心懷私下裡聽到梁君把方案貶得一錢不值,回頭來,他又在工人當中傳佈說:「技術員們都說,憑老戴那點底兒,搞這樣大的尖端設備鑄造方案,如果能成功,那螞蟻也能把泰山扛著跑。」張秀巖一聽,火了,她劈頭就問:
「你說說,哪個技術員說的?」
「看把你氣的,這關你什麼事?」鄭心懷把大嘴一撇。
「你為什麼要這樣貶低人家?存的什麼心?」秀巖的聲音都變了。
「這倒要問你自己了,別人說老戴,你發這麼大的火,到底存的什麼心?」鄭心懷慢條斯理地說,眼睛望著大家。
對於鄭心懷,秀巖向來是寸步不讓的,儘管父親曾經多次勸過她:「老鄭比你歲數大,工齡比你長,幹活經驗比你多。對他的錯誤和缺點,應該批評,但要講究方式方法,考慮一下效果。」可秀巖卻說:「經驗多,不使在有用的地方,不如沒有。」
這次,又碰到這樣的情況,她真想用最尖刻、最鋒銳的話,狠狠地反擊鄭心懷一下,但怎麼也找不出話來,一時又急又氣,只簡單地說了三個字:「你住嘴!」說時,眼淚差點流出來了。
看到這種情況,鄭心懷知道自己再待下去,準會聽到刺耳的話,於是站起身來,向旁邊一個工人說:「待會兒告訴戴大工段長,我的關節炎又有點疼,去醫院看看。」回頭又瞅著張秀巖說:「小姑娘,別這麼厲害,你那點心事,誰還不明白?還怕人說?」說罷,拍打拍打屁股,逕自走出車間。
張秀巖的臉氣得發白,她站起身來,狠狠地啐了鄭心懷一口,但人家已經走遠了。正好,這時戴繼宏、楊堅和自己父親從一邊走來了,秀巖看到他們喜形於色,好像有什麼大喜事。果然,戴繼宏興奮地向他們說:「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咱們的鑄造方案,廠部已研究過,呈報黨委正式批准了。剛剛王永剛同志告訴我們,明兒個,咱們就正式動手幹了。夥計們,把攢出的勁兒使出來吧!」
一股無限興奮的激流,頓時流入她的血管中,多少天的願望實現了。她的氣兒也一下子完全消失了。沒等老戴把話說完,她就搶上去說了一句:「老戴,那你就具體分派任務吧!」
「那當然。」戴繼宏不假思索地從身上掏出一張事先準備好的分工方案,就照著念了起來。不知他什麼時候考慮得那麼周到,工段裡每個人都干自己最合適的工作,但是,就是她沒有,這下,她可不高興了,有點兒激動地說:
「為什麼就沒有我的事?我不是這裡的人?」
大家笑了,都望著戴繼宏,把工長望得很不好意思,半天,他才笑著說:「現在沒明確分配活兒,不等於沒事幹,造型、拔模、澆鑄時,有好多想不到的事,都要由你來干的。」
「我也要幹那預先能想到的事。事先心裡有個數兒,咱也能發揮點主觀能動性嘛!」小張也是有理論根據的。戴繼宏理解她的心思,他迅速地和張自力交換一下眼色,老頭當然更知道自己女兒的秉性,因此就會心地向戴繼宏笑了笑。於是,戴繼宏嚴肅地向她說:
「好吧!就分派給你一攤兒事,不過,你得負責到底。」
「我能不能負責到底,你還不知道?」小張有點不高興地頂了他一句。
「對!老戴,這,你還能不知道?」小劉又俏皮地接了一句。
秀巖並不計較他的話,只顧要求戴繼宏向她交代應做的工作。
緊張的鑄型準備工作開始了。大家都像衝鋒戰士一樣,投入戰鬥中去。這個二十來歲的姑娘,也把全部熱情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她忘記疲勞,忘記休息,從不落後別人一步,每次需要起吊什麼活兒,她的天車早開到跟前來了,因此小劉誇她:「小張的主觀能動性發揮得真好!」
戴繼宏對她的努力工作也很滿意,經常對她說:「秀巖,你的工作做好了,對鑄造大型機架很重要。」
能對鑄造大機架作出貢獻,那是她最大的幸福,何況,能和戴繼宏在一塊兒戰鬥,不也是生活中的一種幸福嗎?
這種感情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產生的。自戴繼宏父母相繼去世後,繼宏這個孤兒就成為他們家中不可缺少的成員了。秀巖朦朦朧朧地記得,繼宏到他們家,她還很小,媽媽讓她叫他哥哥,她就叫了,以後,她也就真的把他當做親哥哥看待。他呢,也把秀巖當做親妹妹,總是抱著她,領著她到外邊去玩,並給她用泥塑小機器玩具,剪糊大風箏。而她呢,也總愛跟著他,一會兒不見了,就到處「宏哥,宏哥」地叫。有一回,媽媽笑著說:「等宏哥長大了,娶了媳婦了,看你叫誰去?」
「我不許他娶媳婦!」她向媽媽說。
「你要去婆家呢?」
「我不要去婆家,我要跟宏哥在一起。」兒時的秀巖,怎知道這些話的含義,現在回想起來,真叫人臉紅。
以後,他進了學校,她竟然有點感到孤單。早晨,她送他去上學;晚上,站在門口等著他放學回來。後來,她也上學了,於是,兩人便一塊兒來,一塊兒去,親親熱熱的。
戴繼宏小學沒畢業就當了工人,她心裡是不樂意的,因為她上學沒有伴了。但是,宏哥脾氣可拗了,誰也說服不了他,最後他還是跟爹當了徒弟。宏哥很聰明,又肯幹,很快就成了個很好的小鑄工,爹每次回家,都要誇上他幾句,她聽了,就像誇她自己似的,感到很高興。她還暗暗下定決心,將來也去當一個鑄工,跟他一塊兒造機器。
一九五六年,當她初中畢業的時候,她決心要實現自己的理想了,要求去車間當鑄工。
「從來還沒見過女孩子當鑄工哩!」父親向女兒說,「不行,你不適合幹那種活兒。」
「這次就讓你見一回好了!」秀巖倔強地說。
「師傅,就讓秀巖幹著試試吧!等她知道不是滋味了,您再動員她。」繼宏從旁慫恿道。
「爹,宏哥說得對,你就讓我先試試吧!」秀巖非常感激戴繼宏幫她說話。
「我知道,你們早就商量好了。好,就幹吧!不過,我先說下,要干就得硬邦邦地幹,沒什麼試不試的。」張自力嚴肅地對女兒說。
「那你就瞧著吧,我不會給你丟臉的。」
秀巖剛進車間的時候,當時還是工段長的張自力,想把女兒安排在鄭心懷名下當徒弟,可鄭心懷說什麼也不收,還說什麼:「我的大工段長,您這個千金像個冬瓜兒紐似的,一個倒刺就能把她碰壞,咱可擔不起這個過。」
秀巖聽了非常生氣,她說:「沒人收我,我自個兒幹好了,日久天長,就可以看出來我是冬瓜兒紐,還是塊鋼。」
張自力很高興女兒這個倔勁兒,不過,天下可沒有無師自通的人,不找個師傅不行,最後就乾脆說:「繼宏,你就帶著秀巖干吧!」
這下,戴繼宏倒犯難了,他說:「那哪行?我自個兒還沒學好哪,她能聽我的?再說,我還沒有她的學問高呢。」
「我叫你帶,你就能帶得了!我告訴她處處聽你的話。」張自力說。
秀巖很機靈,她搶上前一步,向繼宏雙手一拱:「師傅在上,受徒兒一拜!」
大夥兒全笑了。張自力笑罵道:「你這丫頭,以後可不許你出洋相!」
「是!工段長。」她向父親行了個少先隊禮。
自此,她和戴繼宏接近的機會就更多了。別看姑娘在別人面前很潑辣,可當戴繼宏分配她工作時,卻又馴服、又聽話、又懂事。戴繼宏對她要求很嚴,在思想上、工作上,一點兒也不放鬆,就像張自力對他一個樣。因此,秀巖的技術進步很快。
但不久,她卻改了行。
事情是這樣:鑄鋼車間工作環境不大好,特別是開天車的,每當澆鑄鋼水時,下邊烈焰滾滾,煙塵漫漫,熾熱的氣流直往上升,天車工的滋味實在不好受。因此,有些人不願在「鑄鋼」當天車工。沒人干是不行的,後來工段一經研究,認為張秀巖思想、工作都很好,又學到一點兒鑄造經驗,她又心細,幹這工作倒挺合適。於是,張自力就通過戴繼宏向女兒進行動員。
「秀巖,跟你商議一件事。」戴繼宏慎重地對她說。
「什麼事?」
「你說開天車怎麼樣?」
「那還不容易,挺自在的。」
「咱們車間的天車工呢?」
秀巖想了一下,說:「咱們這兒苦些。」
「還有呢?」
「也很困難,要看得準,拿得穩。」
「你去幹怎麼樣?」戴繼宏平靜地問。
「怎麼?」太出乎小張意料了,「我現在幹得不好?」她以為自己工作出什麼差錯了。
「你幹得不錯。」戴繼宏說,「大夥兒都說你不怕髒,不怕累,進步很快。」
「那為什麼不讓我干了?」
「不是不讓你幹,開天車急需要人。」
「那為什麼不叫別人開?」
「領導上認為你不怕苦,不怕難。」戴繼宏望著張秀巖,把苦字和難字說得很重。
秀巖不說話了。自從她當了鑄工後,雖然終天和砂子、鋼水打交道,又熱,又髒,又累,可她從沒有叫過苦。由於戴繼宏用心教,她學得很快,眼看要獨立工作了,現在又要從頭學起,心裡真是不情願啊!
「我不幹!」
「那為什麼?難道領導上對你的估計錯了?」戴繼宏嚴肅地望著她。
秀巖又不說話了。
接著,戴繼宏又把這項工作的重要性解釋了一遍。生怕她想不通,又說道:「咱們是黨團員,是工人階級的子女,咱們不服從需要,誰服從需要?」
「別說了,我干就是了!」秀巖打斷了他的話。
於是,又從頭學起。不久,便獨立操作了。就在鑄造中型機架時,她能很好地與下邊造型工人配合,跟戴繼宏等人一塊兒立了功。在廠前的光榮榜上,她的照片和小伙子們並排兒放著,不少人走在照片前豎起大拇指:
「真是父是英雄兒好漢,強將手下無弱兵。」
「老張頭的閨女不賴哩!」